第二十章 致富启程

　　1980年的农村，正是改革开放如火如荼之际，全国各地借着党致富政策的春风，因地制宜摸索着适合自己的发展之道，却都没有一个成功范例作为指导的先驱。沿海等一些发达地区借着工商业优势，率先投入了轰轰烈烈的创新之中，距离城镇较近的农民，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换上制服，零成本改换身份进入了工人行列，以最便捷的方式走上了通向富裕的道路。而地处偏僻、被群山环绕的山顶村，沸腾热闹持续没有多久就悄然熄灭了。一个让他们不约而同头疼的现实问题摆在了眼前：国家政策鼓励大家发展致富是好事，可是对于一群偏僻闭塞的山民来说，他们祖祖辈辈生息繁衍在这块土地上，唯一的财富来源是土地，而土地所能提供的只是简单的生存之道，他们除了用辛勤的劳动向土地换得衣食所需，却换不来更多的财富积累。
　　自那次表彰大会召开之后，改革风潮算是实实在在的在吕河镇刮起来了。从乡镇的主管领导到所属各村各镇的人民，都信心百倍的准备乘着这股东风有所作为。领导们自然想抓住机遇为自己的政绩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村民的想法就简单多了，靠着政策的绿灯把日子过上去就好。作为山里人，靠山吃山是最实际的想法，有利于发展养殖业的村子率先养起了牛，羊，猪之类的家畜，毕竟山里最不缺的就是这些牲畜的现成食粮；个别思想活络的人把山货拿到外面去推销，做起了商人；年轻人不想困在山里的，也背起行囊奔向了外面的世界；有点家底的人看到山里人向外走的这个热潮，自己买车跑起了运输；一时间，大家都像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似的，纷纷投入了火热的致富行列。
　　这一日，主管领导之一的乡长来到山顶村检查工作，发现这里还是一片悄然，完全感受不到别村那样的热火朝天和兴高采烈。记得那日表彰会上，他还特别殷切的嘱咐山顶村的养鸡专业户占娃夫妇，回来后一定要带领大家尽快把养鸡业发展起来，开完会都这么多天了，村里村外怎么没看到丝毫变化？虽然山顶村地处偏僻，交通不便，也不至于到现在也没任何动静吧！
　　带着疑问，乡长径直向村长家走去。村长正在院子里闷头抽烟，他正为这档子事发愁了。作为一村之长，村民的主心骨，大家可都指着他拿出个好方案呢。他也找占娃商量过这件事，可是占娃一向低调惯了，而且养鸡的初衷也只是睹物思人，在巧离开的日子，那些巧侍弄过的鸡就如巧一样日日夜夜陪着他，才走过了那一段异常艰难的日子。初时，他是把养鸡当成了某种精神的寄托，继而成为习惯，到最后养鸡竟成了他生活中一件不可缺少的事情。自己消遣般的侍弄几只鸡还可以，可是一下子要养个成百上千只的，而且还是带着大家一起，这是他占娃从来不曾想过的事情。何况，对于上规模的养鸡，他还真是半个门外汉呢。占娃的顾虑作为村长的他自然明白，他也不是没想过其他的途径，奈何山顶村地处偏僻，交通不便，想要足不出户搞出其他的名目，还真是颇费思量的事情。想到此，他不禁恨恨地将烟袋磕在地上。
　　乡长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听见脚步声，村长抬起头看清走进来的这个身影时，忙不迭地站起来奉茶迎客。乡长自顾自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开门见山地便道：“咱这是什么情况，怎么大家还和以前一样闲散，还没动起来？”
　　村长苦笑一声，涩涩地道：“你也知道，这里条件有限，实在找不到好路径呀。”
　　“什么条件有限，这不是有个现成的致富能手吗？占娃呀，大名鼎鼎的养鸡专业户，让他带着大家干，不是很捷径的一条路吗？”乡长不满的反驳。
　　“占娃呀，我找过，可是对于带着大家一起干，他似乎不太愿意。也难怪，毕竟政策刚刚推行，他有顾虑也是应该的。”
　　“什么顾虑？走，我们去找他说道说道。年轻人嘛，有什么怕的，多好的机会，就该放手大干一场。老邓都说了，先要解放思想嘛。”乡长说着站了起来，他其实比村长还着急，山顶村是他的辖属范围，如果这里没有变化，只能是他的失职，最起码，是对政策宣讲不到位的失职，还可能影响到他在任期之类的政绩。
　　两个人相跟着穿过村子，进了占娃的小院。占娃的院子不大却很干净。
　　说是院子，实际上并没有四周围起的篱墙。两间南北方向的泥瓦结构房子，一间堂厅，一间里屋，靠近里屋的一头，有占娃借着主体房的一面墙搭建起来的小石屋，算是厨房。石屋开外的柿子树下，是占娃支起的石桌，由于占娃家在村子的最尾端，下地干活来来回回的人总会在他们家门口装一袋烟吧嗒两口，占娃也就多锯了几个木墩儿围在石桌下。天不下雨，斌娃就在这张桌子上作业，书包就挂在柿子树上，今天如是。柿子树开外十米，便是占娃家比大伙儿都过来吧嗒烟还热闹的地方——鸡棚。任何专业的技术都离不开实践摸索的经验，养鸡也不例外。占娃没有读过一天书，但他的鸡棚绝对科学。木棍平铺隔开的石墙和竹篱笆墙成为两层，水粮分开供给……占娃逢人还不忘了嘻哈：“我们家的鸡比我们都住的宽敞舒坦。”
　　此时的巧娘正在鸡笼前给鸡喂食，一片叽叽咕咕的啄食声中夹杂着抢食的争斗声，巧娘爱怜地替那些胆子小一些的鸡赶走强硬的霸占者，不时歪过头和占娃说着什么，占娃站在旁边乐呵呵地看着。村长和乡长走进院子时看到的就是这温馨的一幕。
　　听到脚步声，占娃本能地回过头，看到进来的两个人时，顿时有些慌了，一边急急地迎过去，嘴里喊着“哎呀，你咋来了李干部！您来了。”——毕竟表彰会过去不久，他还记得这里最大的干部李干部。一边招呼着巧娘烧水煮茶。巧娘也认出了贵客，放下手里的盆子，丢下身后的鸡快步走了过来，礼节性地寒暄之后，就去洗手煮茶了。
　　占娃意欲将两个人请到主屋去，乡长却站在院里没有进去的意思，他饶有兴致地四处环顾了一阵，踱着步子走到了鸡笼前，似乎对这一群小畜生充满了兴趣。笼子里的百十只鸡正在争先恐后抢食吃，叽叽咕咕叫个不停，更有为抢食啄冠子的，丝毫不管身旁多了个陌生人。
　　占娃和村长跟着乡长也站在了鸡笼前，乡长一边满意地看着眼前闹哄哄的鸡群，一边冲占娃点头：“不错，这鸡养的委实不错，真不愧是大家眼中的养鸡专业户啊！”
　　占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哪里敢称专业户，就是比大家多养几只罢了。”
　　“多养几只？可不仅仅是几只啊！就这几只也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不错，不错！”乡长转过头，环视了一周院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占娃一眼。又转头冲旁边的村长嚷到：“我说你呀！你这村长是怎么当的，村子里有这么一位能人，你怎么能空置资源呢？”
　　村长正要答言，那边巧娘端着茶，嗔怪的声音随着身影飘了过来：“他爹，你怎么把客人领到鸡笼跟前去了，快快进屋吧！”！乡长一挥手，笑道：“不怨他，是我们自己来的。”
　　占娃急忙附和道：“叔，还是进屋坐吧。”
　　村长也开口道：“先尝尝巧娘的茶吧。”又冲巧娘道：“行了，就在院子吧。”院子里有一方小石桌，是占娃从山里偶尔得之，如今早已磨得光滑透亮，阳光照在上面，投射出暖暖的味道。
　　巧娘将茶盘搁在石桌上，熟练地给每人斟好茶，欲待离开，被乡长叫住：“别急着走，今天是专程来找你和占娃商量点事情。”
　　“我和占娃，我们？”巧娘有点狐疑。
　　村长指指旁边的凳子：“坐下来，我们慢慢谈。”巧娘看了占娃一眼，顺势坐在他旁边。
　　大家喝着茶，村长开门见山把乡长的来意说出来，占娃和巧娘虽有意料却仍不免意怯。乡长见他俩不吱声，目光灼灼地追问：“怎么，有难处？你们有技术，缺资金还是场地？你一句话，只要你领着乡亲们干，乡亲们的投资资金，也包在我身上了，我去和信用社说。今天回去放下一切，先给你们把这个解决了，保证！”
　　“没……没有……”占娃搓着两只手，语不成句。
　　“既然没有，那就是答应领着大家建山顶村自己的养鸡场！给乡亲们带个好头嘛。有盐吃就满足了？如今政策好了，你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哩，好好干，几年就住上小洋楼了我看！再说，你们有盐吃了，据我知道你们山顶村经常买不起盐的可大有人在，旁的不说，也该有你们的养鸡技术带动大家都致富，都是乡党哩！”乡长端起茶杯，一口没喝，端着说了这一通就把茶杯重重放在石桌子上，似乎是在一锤定音。
　　占娃蹲在乡长和村长旁边，听了这话，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声不吭。村长的情绪似乎被乡长煽动起来了，在乡长急切的眼神中终于忍不住了：“你这个占娃，脑袋是榆木做的啊，倒是放个屁嘛！”他真想在占娃屁股上踢一脚。
　　巧娘也忍不住了：“占娃，你看乡长和村战叔都说了，你就说句话吧！”
　　占娃幽幽地吐出一口烟雾，慢悠悠地说到道：“我们一向都是小打小闹，自家养个鸡也没个规矩，亏了赚了也没个啥。要建养鸡场，这可是大事，还要借公家的钱，再领着大家干，这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我心里没底啊。再说这，这明显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嘛，让我领头，我不敢啊！”
　　“嗨呀！你这个占娃，如今政策变了！是党号召人民发家致富，还要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是邓小平亲自说的你还不信？你干你的，有事，我这个乡长拿脑袋顶上！”由于着急，乡长有些激动。
　　“他爹，你看你这熊样，就说句话吧，干还是不干？”一路上感受到了党政策变化的巧娘打心里早都有了致富的冲动，这段时间一直在煽动占娃，毕竟“过好日子”对从小贫穷的农民吸引力是巨大的，然而占娃总是怕这个怕哪个不肯干。如今在乡长和村长叔把话都说到这份上，占娃还是一声不吭“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她有些沉不住气了。
　　乡长听出来了，这占娃的婆娘巧娘想大干一番，看来还得好好做做占娃的工作，事情是有希望的。其实他不知道，近来常常有乡亲们来巧娘家里，想抓鸡崽，都被占娃推脱了，为了这个事情，巧娘没少埋怨占娃。热心的巧娘看不得乡亲们失望的眼神和背地里对他们的埋怨。她是多么希望大家的日子都好起来呀！
　　乡长兀自了呷一口茶，看着占娃：“占娃，你的意思呢？”
　　连日来巧娘对好日子的憧憬和对他的埋怨，其实是让他心动的。刚才乡长和村长的话也冲淡了自己对政策疑虑的心理阻碍。占娃焦躁不安地挠挠头说出了自己最后一个顾虑：“不是我不想带着大家干，只是养鸡说小就小说大也大啊。养个百来只和几十只基本没啥区别，可是建养鸡场就不同了，我扩大了，加上村里的人养的，少说恐怕也得有上万只，那么多鸡和蛋，上哪卖去？”
　　听完占娃的话，乡长看眼村长，村长只顾闷头喝茶，丝毫没有帮他当说客的意思——这个顾虑老村长不是没有。乡长心里说：“这老滑头！”
　　其实他不明白，村长心里其实比占娃还矛盾：若是养鸡场失败，或者那么多鸡蛋卖不出去，不仅占娃，他这个村长也会有连带责任。最重要的是，穷得没盐吃的乡亲们，由于党的土地承包好政策，刚刚在土旮旯里泡了几个油盐钱，这万一真像占娃说的，赔了进去，可怎么办啊？占娃的话是有些道理，他村长老了，当了几十年村长也没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如今政策好了，好容易乡亲们吃饱了饭，现在都去借公家的钱，万一有个闪失，拿什么还？
　　他多想明哲保身想要置身事外，大家吃饱饭就行了，别折腾了。可是眼下改革鼓励大家致富的政策正在势头，如此强劲，怎么挡得住啊！那就干吧——可怎么干？以前谁也没有过类似的经验，全国都是在摸着黑过河：行动了，有风险；不行动，就没有希望。有时候他真想大干一场，“妈的，大不了再没盐吃，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又一次，有一股热血冲上他的头顶。
　　“占娃，你狗日的就别磨蹭了，干吧！如今政策这么好，索性带着乡亲们都养鸡致富，万一失败了，咱们再少吃些盐，还能咋！”
　　说到具体问题，其实乡长心里也没底，市场经济有很多优势，但也存在更多的风险，别的不说，万一养出来的鸡或者鸡蛋卖不出去呢？他不是想不到。但是如今大的政策是要农民发家致富，而他所管的这个乡是县里、乃至整个地区的贫困乡，且这个地区是全国出了名的山区，贫困地区。在国家大的致富政策下，他所在的乡，这个乡最贫困的山顶村还无动于衷？照他看，他的政治生命也到尽头了！他急呀，心急火燎地急！
　　山顶村，山高水恶，既无矿产也没特产。照山顶村目前的局势看，也就占娃这个先遣资源有点能带动村民致富的希望，其他的根本连头绪都没有。如果山顶村在动员会之后没有任何变革的迹象，不是明晃晃昭示着他这个乡长工作的懈怠，他又如何给县里交待呢？
　　想到这里，乡长心里有了谱，先不管事情的成败，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把山顶村的养鸡场给搭起来。放下手中的茶杯，乡长环顾各怀心思的三个人，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们的顾虑我也明白了，万事开头难，只要干起来，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难不难？比这难吧？八年抗战流血牺牲难不难？那可是丢命的事啊！想想前辈们，建个养鸡场还叫事吗？这年头到处物资匮乏，哪有有蛋卖不出去的道理，如今可不是计划经济了，一切都在市场。干吧！有什么困难可以尽管提。眼下先干起来，都时候有蛋还怕换不来钱？别怕！有什么万一你占娃可以第一时间来找我，我们一起想办法，不行卖到外地去，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推向市场，只要你养的好，说不定还走向国外，为国家挣外汇呢。”
　　乡长说得情绪激昂，听的人也给唬住了，村长是个聪明人，赶紧接过话茬转向攻坚的核心人物：“占娃啊，你看乡长为咱村的事把能考虑的都想到了，咱也不能太怂吧，不就是个养鸡场吗，技术你有，巧更有，只要会养鸡就行，冲着这一条，村里没有谁比你更合适了，干吧，叔支持你！”
　　乡长也表态：“我代表乡上全力支持你！”
　　占娃看了巧娘一眼，巧娘默默地向他点了点头。占娃苦笑了一下，知道这事今天是推不过去了，只好点头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