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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章

作品名称:袍哥人家(小说)      作者:云山松      发布时间:2017-12-07 13:08:59      字数:5790

  起风雷笑面狼借机发难
  
  李所长是威远县城人,父亲是个盐贩子,做生意时常向盐坨子撒水,他问父亲是咋个回事,父亲告诉他,怕蚀秤亏本。他从父亲那里学到了“你不赚别个的钱,别个就会赚你的钱”,“赚钱莫怕黑良心,黑良心是为自己活命。”等等做人的诀窍,因此他在来连界场当警察所长之前就有了“贪心狼”的绰号。
  他初到连界场时,原本想这山区乃穷山恶水之地,虽出刁民,但却更好“出油”。谁知到这里后才发现这里不但“水硬”,连人也“硬”。
  四二年,已是抗战的第五年。处于抗战前线的,不但战斗打得最艰难,生活物资上也处于最艰苦的时候。然而作为内地腹心古镇的连界场,却依然是有钱人醉生梦死花天酒地,穷百姓仍旧饥寒交迫度日如年。所以当时有爱国人士讽刺这种现象为“前方吃紧,后方紧吃。”
  当时虽然作为地方军事主力的“川军”被老蒋调到北方抗日去了,但四川各地的地方势力如帮会、社团、宗族、民间的各类看得到或看不到的势力却依然明争暗斗,互不相让。但这些势力一旦遭到有外来势力入侵或外地人和本地人发生冲突时,他们却立刻抱成一团,一致对外。
  上次李所长在处理演武堂拒交治安费时把司马昆拘留之后,本想借此机会“亮刀儿”、“响牌子”,谁知那演武堂的金章教头卢永严八方一活动,竟使他的警察所差点被“大门转个方向、后门堵个翘死”,连屎尿都只有拉到屋里头了!
  更使他恼火的是,他警察所的米和菜不但断了供应,甚至到街上去也买不上了!
  高压之下,李所长知道自己毕竟势单力薄,只好先主动放人,然后又亲自去各堂口致礼招呼,才把这场风波平息下来。
  从此后,李所长学乖巧了。他虽然心里恨不得一天之内发大财,但表面上却再也不到各堂口店铺强收治安费了。因为他请各堂口会首自定数额和日期,由他们自己送来──从此他竟少了很多麻烦,“收入”相反地也多了。
  另外,凡是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出面解决的,他就趁势捞一把。只要满足了他的胃口,他也会让你满意的──当然过后又会让你心痛不已。
  于是,他那“贪心狼”的绰号便在码头上叫得更响了,他晓得后也不着急──你们知道了也好,免得我每回开口要!
  由于有了一次和演武堂打交道的经验,因此今天见司马昆送上门来了他既不喜怒于色,也不慌忙火急地就亮出底牌。他等司马昆把事情经过(今早上他接到兵工厂的来函后就先去找过镇公所周镇长和县党部李书记长,他们均指示他“相机行事”)说完之后,才不慌不忙地拿出兵工厂的官函,最后才客气地表示是无可奈何地,公事公办地叫人把司马昆绑了。
  但是,他却没有把司马俊绑了。他当着司马昆的面对司马俊说,你回去跟金章教头卢三老师把话说明,这事我不得不这样办了!因为,在这抗战戡乱时期,我这副肩膀是挑不起几斤担子的。请卢三老师放心,我老李虽然公事公办抓了二师兄,但决不会让他吃皮肉之苦或饿或虐待他。毕竟我们朋友还是朋友嘛!
  司马昆开始有些慌忙,见事已如此,便沉住气地告诉司马俊说:“回去告诉师父和大师叔、三师叔,这事和李所长无关,是刀疤狼陈连长回厂头去搬弄是非,夸大其词把事情搞肇了的。你也别急,回去说清楚,要二娘(他的妻子)她们别惊慌失措的,事情弄清楚了就会放我回去的。走吧,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
  于是,司马俊赶忙回去把这事对卢永严讲了之后,又去找到在镇防护团当队副的大师叔刘矮子和在干鲜铺帮老父做生意的三师叔罗锦华,把事情的经过也告诉了他两个。
  刘矮子和罗锦华听了不禁火从心底起,怒由胆边生,真是义愤填膺。他二人一碰头,决定先去找到老师卢永严,看他怎么行动或安排后,再决定他们自己私下的行动。
  他们没有想到,更严重的事情还在后头。
  己时,连界场镇公所迎来了一批派头不小的客人。先说那坐滑竿的。他年约三十多岁,头带礼帽,脸带金丝眼镜。一对半睁半闭的小眼睛,说话时总在游移不定地转动。脸上肉少、颧骨突出,但鼻下那排仁丹胡却既黑又亮,使他那总是微笑着的瓜子脸稍稍有了点特色。他的嘴巴很大嘴皮很薄,说话时不但张合有序,还常变口形,使人感到他很做作,像那台上文明戏里的白脸小生。他穿一套藏青色中山装,一双三节尖头皮鞋擦得黑又亮,把他手里的那根金黄色手杖衬得他更加引人注意。
  至于那旁边骑马的,是大家熟悉的刀疤狼陈连长。他虽然全副武装,脸上却带个大口罩。想必是他那掉了两颗门牙的漏风嘴确实太丢他的脸了,所以才用一个大口罩把它捂上遮丑。
  在他们的前后左右,有十多个全副武装的丘八跟着。其中一人还扛了一挺机枪,雄赳赳地走在中间,好像他成了保护的重点。
  这伙人进入了镇公所后就有两个扛步枪的把大门口看守起,那一挺机枪就架在大门口的中间,这阵势就像哪个要抢镇公所,他们好随时应战一样。
  至于里面,等那坐滑竿的、骑马的进了镇公所镇长办公室后,那些当兵的如临大敌地四周散开,既有守卫在门口的,也有持枪在院坝里巡游的。他们这么一做,把守卫镇公所的几个防护团的团丁们整得也紧张起来,他们又不敢乱动,只好背着枪老老实实地原地站着。
  这下,镇公所内的空气一下就紧张起来了。
  去找到老师商量了如何把司马昆救出来准备回镇公所防护团的刘矮子来到大门口见势不对,便快速绕到后头从后院门进去,悄悄地来到前院的耳楼上往下一看,见那戴博士帽的有点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在那里见过。当那人终于从镇长办公室里出来后往滑竿里坐时,他那坐上去又移了移屁股的习惯动作终于使刘矮子认出了他,就是在观音岩被自己抢了的人!
  这一下刘矮子心里猛地一沉,他感到此人来头不小,要尽快摸清他的底细。
  等这伙人前呼后拥的离开了镇公所之后,刘矮子走进镇长办公室,问正在愁眉苦脸的镇长,这伙人是干啥子的,派头这么大?
  当镇长告诉了他,这坐滑竿的就是省里派到兵工厂督察生产的特派员黄振堂,这下他才知道自己竟捅了个大漏子了!
  黄振堂既是省政府派到兵工厂来的特派员,又是军统特使。他原是国民政府经济部资源委员会属下的军统少校特务,这次受上峰派遣,为敦促工厂早日恢复生产(原兵工厂于四一年一月八日由资(源)委(员)会接管后开始修复工作,这之前一直处于半瘫痪状态),尽快为军政部提供优质钢铁制造军械。为此,上级为使他说话能拍得响、名正言顺,委派他为特派员和军统特使。
  由于他每日里无论在什么场合、什么人面前都是面带微笑地说话、办事,所以给人第一次的印象便是和气、亲切。但是,当你多和他打几回交道后,才会发现他既“水深”又心狠,于是便有人背后送了一个绰号给他:称他为笑面狼。
  这次上任时,他虽然知道去铁厂要走一百二十华里的山间小路,也听说过云连山区有土匪抢人劫财,但他认为这些土匪都是些毛毛虫,看似吓人,却不敢见劲仗的乌合之众,所以没当回事儿。不过,他还是带了几个丘八自己也带了把二十响(尽管他连二十米外的狗都打不倒)。他的目的是摆威风吓人,而不是真要遇到土匪好打一仗的。
  结果他真的遇到了埋伏被抢劫时,却只好乖乖就范,被刘矮子他们扒了个精光。
  事后,他们返回罗泉镇,找到镇公所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公干的目的后,镇公所又打电话进行了复核,等复核清楚重新派人送他到了连界场的兵工厂时,那天正好就是五月初二——卢永严六十大寿。
  由于工厂管委会早已得知他要来,加上现在管委会的主任又和他是熟悉的,所以他虽然没有拿出特派员的委任状来,仍然把一切大权交给了他。就在这天下午的洗尘接风宴席刚结束时,守军的陈连长前来求见。当他得知陈连长上街去办“事”竟被连界场街上演武堂的几个操扁卦的(对武术的贬称)下了枪,还被打伤时,想到自己来时的情景,便立即叫人拟好公文一边责成矿区警察所查办这事,一边向上面报告。
  第二天,他听警察所的来人报告他们已经收回昨天陈连长被“抢”的枪支,还把肇事者也抓了一个时,便叫人备了滑竿,又叫陈连长带上全副武装的警卫排,一行人耀武扬威的到镇公所办交涉。
  他先向镇长周富成递上名片,然后才要他尽快查出在观音岩打劫的匪徒并进行严惩,同时要求对昨天陈连长等人的被打和被下了抢的事件有个交待。
  他在说这些的同时,也说明了他已把此事禀报上峰,并要求省府省党部派人来查处这事。
  周富成看完黄振堂新制作的名片上那一大堆头衔,又听了他说的两件事,忙声明观音岩乃资州、仁寿、威远三县交界之地,其抢劫特派员的土匪究竟是哪里的还有待调查。一旦是我县境内人氏、持别本地棒客所为,本镇定当全力查办决不姑息!
  至于陈连长一行被打被下抢之事,估计这里面有误解,有出入。但是,我定将此事惊动地方上的三合会及各个堂口舵爷,对此事能有个圆满的交待。
  为表示歉意和诚意,我镇党政和地方绅士将今晚在福临宾馆为特派员接风洗尘压惊,万望特派员光临!由于特派员突然光临,所以来不及为特派员准备礼品,但等今晚宴罢一并送上,请特派员谅解海涵!
  黄振堂见周镇长圆滑世故,便也不多说就告辞出来坐上滑竿率领陈连长等人离去。
  周富成见黄振堂走后,马上叫着乡党部李书记长一同前往福临宾馆先定好四桌上等酒席,然后才到三合会的办公地点──南华宫。
  三合会,既是连界场商会、劝业会(工、农、各行业的联合组织)、哥老会三大群众社团的总称,又是哥老会内“仁”“义”“礼”三个堂口的总舵称谓。三合会的联络处设在南华宫,哥老会总舵的值日办公室也设在南华宫,使南华宫成了连界场社会群团组织的聚会地。由于这些社会群团、特别是哥老会在地方上不仅人多势众,还特别有威信与号召力,因此有人戏称南华宫是连界场的二党部和二政府。
  哥老会又称袍哥,是明末清初的一种群众组织。由于它成立之初的宗旨是反清复明,振兴汉族,所以在它的发起地又称汉留。因为其成员大多数是社会基层的老百姓,既为群众办事,又为群众说话,所以在南方各省有广泛的群众基础。
  在四川,人们把哥老会称为袍哥,意思是同袍兄弟。袍哥这个民间群众组织,到了清末民初时,虽然基本上已不具有明确的政治目的,却成了社会上最有势力的社团组织。也就是说,无论你代表统治者的地方政府、军队,或是社会上的黑(土匪)白(各帮派)二党,要想办什么事,采取什么大的举动,没得到当地袍哥组织的认可,是什么也干不成的。
  在川南,特别是在川南云连山区一带,袍哥分仁义礼三个堂口组成。“仁”字堂口的组成人士是当地的士绅商贾、社会贤达。所供的香火(祖师)虽是关二爷(云长)却称为“威仪公”。
  “义”字堂口的组成人士是当地的小商小贩三教九流,属社会中层人士。他们称关二爷为“聚义公”。
  “礼”字堂口的组成人员是社会基层群众,也就是工匠、农民,人数最多。他们称关二爷为“崇义公”。
  各堂口的负责人叫舵把子大爷,简称舵爷。
  “三合会”就是三个堂口的联络总部,由三个堂口的舵把子大爷分别轮流值日。
  当周富成和李书记长来到三合会的所在地南华宫门口时,见那挂在门口的执事牌上写着:“今日执事:‘义’字堂口舵爷刘青山。”心里不由得犹豫起来。
  连界场的袍哥里最有势力,也最使地方政府感到头痛的是“义”字堂口,因为它这个堂口里的三教九流最不好打整。这伙人正事不做专干歪事,惹出事来不管死活,捅破天穹不怕雷打,弄得“仁”字堂口的让他们,“礼”字堂口的怕他们,地方当政的虚他们,黑白二党的靠他们。
  至于它的舵把子大爷刘青山,更是连界场街上捏得叫、叫得响的人物──要说礼,他比谁都讲礼;要说不讲礼,他比谁都无礼!
  昨天在卢永严的六十大寿酒席上,周富成听到陈连长高声武气地往大厅上闯时,亲眼看到刘青山在刘矮子绊了陈连长一个踉跄后又补绊了一下,才使陈连长摔得那么狠,摔得那么惨。当时他就预感到这事有后患,同时也看出了刘青山和刘矮子几师兄有“过节”。现在陈连长搬动了黄特派员,而且大有不出口气决不会收兵的劲仗,看来现在如果再被刘青山在里面搞点小动作,事情肯定会搞得更肇!
  周富成想到这里正想先去单独会晤“仁”字堂口的舵爷周富兴──他的堂兄,“礼”字堂口舵爷何实威之后,再来找刘青山。
  只要那两个堂口都同意他出面当和事佬,充其量演武堂多出几个银元,这事也就摆平了。但就在他欲转身的瞬间,他猛地想到上次因自己竞选防护团团总时,刘青山不但和他作对,而且还背后指他的脊梁骨,说他既贪又黑,根本不配做团总。幸好他周富成平时圆滑老成,不遭人恨,才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防护团的团总──为此,他对刘青山一直耿耿于怀。
  周富成想道,既然你刘青山和刘矮子他们有矛盾,这次必定会落井下石。我何不该乘机坐山观虎斗,来个……
  于是,他又往南华宫里走去。
  刘青山听说兵工厂(当地人习惯称铁厂为兵工厂)的特派员来要镇公所追究查办昨天的事,感到自己报复刘矮子几弟兄的机会来了。他极力支持今晚举办宴会为特派员接风;又提议同时为陈连长压惊赔礼,以表示连界场各堂口和地方党政都是站在特派员一边的。
  至于送礼给特派员一事,刘青山知道周富成是想由各堂口出钱,他周富成操面子得人情,便奸猾地说:“这礼一定要送,这就看各自的能力和心意了!”
  周富成心里虽不满意刘青山的这一建议,但他想到自己毕竟是地方之首脑,送多送少给特派员是次要的,关键是替他摆平陈连长挨打的事和追查观音岩被抢的事。只要这两件事办好了,我的乌纱帽和团总的交椅也就稳住了!
  有了这个想法,周富成便同意了刘青山的安排。他进一步要求今晚的酒席由刘舵爷主持,他一旁敲边鼓就是了。刘青山听了眼睛一鼓再一转,做了个川剧的花脸捋须动作大笑道:“好!大不了这三桌酒席全由我堂口出钱嘛!”
  当天下午酉时,连界场乡首及各堂口舵爷、士绅富商在福临宾馆举行宴会,欢迎黄振堂特派员和给陈连长压惊。席桌上不但上齐了云连山区的山珍野味名小吃,席间还请了春宵楼的两个最漂亮的妓女来陪特派员和陈连长。
  开始时黄振堂和陈连长还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举杯抬箸间也很客气、斯文。三杯茅台下肚,再被妓女敬两杯后,便显示出了他们那丘八的本性,当着众人就在几个妓女胸上,腿间的动手动脚起来。至于他白天说的事,根本不提只字。
  本地的这伙人,见黄特派员如此,便操着酒兴划拳行令,把宾馆的酒楼热闹得来像办啥子大型酒席一样。
  等黄振堂和陈连长快趴下时,酒席便结束了。周富成和刘青山等人把他们送到门外等候的滑竿上侍候他二人坐定后,醉醺醺的黄振堂突然间问周富成事情办了没有?这时,刘青山才告诉黄振堂,连界场各界赠送的礼金已交给你的副官了。数目不同,各自都落了款的。至于处分陈连长被打和被下枪支一事,我们三合会已一致决定,明天在福临宾馆的大茶园里“摆茶”。己时开堂,到时请特派员和陈连长参加。
  黄振堂点了点头,他手一挥,一行人便回铁厂去了。可是,突然听到刘青山这么安排的周富成却愣住了,他心中想到,这花脸狼究竟要唱哪出戏哟!咋个还要“摆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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