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章
作品名称:袍哥人家(小说) 作者:云山松 发布时间:2017-12-07 10:17:46 字数:5554
索赔偿陈连长寿堂耍横
云连山是横断山岷峨山系的一条支脉,属川南深丘陵地带。这里自战国时期以前就发现了铁矿并有了冶铁业后,便被史学家们称为“铁山”了。地处云连山区中心的连界场因业兴镇、因盛产钢(苏钢)、铁而扬名巴蜀。历史发展到民国时期,由于这里的炼铁炉、红炉房(加工铁的工棚)近百家,日产量近吨,这就使连界场成了四川冶金工业商贸繁华之地──人们甚至称这里是“小成都”。
公元一九二九年春,四川省府主席刘文辉为了保住自己的“四川王”交椅、扩充自己的军队武器装备实力,便在连界场头、宝溪河边建立了自己的兵工厂。
正当他建起了兵工厂并地造出了冲锋枪(英式)、小钢炮时,他的堂侄刘湘却来和他抢地盘争当四川王了。于是,叔侄开战,两军对垒,“二刘之战”把一个刚安宁了几年的四川搅得暗无天日民不聊生。后来刘文辉打败,到雅安去当川康王了。三二年兵工厂便成了刘湘的财产。正当刘湘以为从此当定了四川王可以高枕无忧时,三八年日寇侵略中国,蒋介石采取不抵抗主义,将大半山河送给倭寇之后,四零年初竟退到天府之国,把重庆作为了陪都。
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酣睡。蒋介石以北上抗日为由,把对他不服调派并有威胁的刘湘派往抗日前线,结果使川军正与日冠打得难分难解之际,作为川军的主帅刘湘却暴病死于武汉。
于是,四川原属二刘的各大公司、厂矿便被蒋介石轻而易举地接管了过来。为管好这些大公司、厂矿,他成立了资源管理委员会,把这些公司厂矿的权力全部“管”了。
资源管理委员会为镇住“堂子”,接管了连界场的兵工厂后就配备了嫡系中央军的部队来守卫──前面提到的陈连长就是这支守卫队伍的头儿。
这陈连长是个老兵油子,当年为把赖掉打麻将输了钱的烂账,曾滚过固定了二十把刺刀的刀板。因他练过滚钉术而未伤皮肉,反而却把他那厚脸皮上割了条长长的口子。
于是,他便有了一个绰号:刀疤狼。
刀疤狼虽没有真正地上过战场和日本鬼子打过仗,但由于他是从南京撤到四川来的中央军,所以在这偏远山区中的连界场的兵工厂便成了“见过大世面”的人。于是他来到这被称为山乡僻野的连界场街上,更是不可一世、飞扬跋扈了。
陈连长爱喝酒,他每次上街都要进馆子喝酒。但是,他每次喝了酒之后都拿不出钱来付账,而是叫老板记在他头上。
有的老板如果要他付了帐才能走,他便立即横眉毛绿眼睛地把驳壳枪从枪盒子里头拔出来,“咚”地往桌上一拍,口里骂到,老子堂堂的中央军还会赖你的帐?不是老子保卫你们,你们早他妈成了亡国奴了!
至于那街上做其它生意的,只要你卖的东西他觉得自己需要,就伸手抓来,也是一个“赊”字。当然这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时间一长,连界场街上的生意人大至老板,小至摊贩,别说见到他要躲,就是听说刀疤狼上街来了,都能关店的关店、能收摊的收摊,关不了店收不了摊的,老板或主人都尽量回避开,以免惹出麻烦讨气受。
但是,陈连长却不管这些,他隔个一两天就要上街来“耍”,对于那些躲他避他的商人,他认为无所谓。因为他仍然是想进那家店就奔那家门,你不让他满意而去你就不得安宁!
今天陈连长带着三个丘八上街时,恰好听到川主庙旁边的演武堂门口在爆火炮,他走拢听说是有人祝寿办席,不禁高兴地招呼身后几个丘八就往里闯。
此时恰好刘矮子他们三师兄都不在门口,而只有一个徒弟在放火炮。这徒弟见刀疤狼带着几个丘八来了,想挡又不敢挡,只好跑进去告诉司马昆。等司马昆告诉了老师来“招呼”这几个不速之客时,陈连长他们已走到大堂门口来了。
于是,就发生了前面的事。
于是,刀疤狼陈连长就借此发难,像无赖一样地撒起泼来。
陈连长的门牙在一次喝酒打架时就曾被打得松动要掉了,为此别人已付了五十块大洋汤药费做赔赏。这下在这寿堂上撞掉了,无疑给了他又一次发财的机会。
陈连长从地上爬起来,左手捧着连肉带血的两颗门牙,右手拔出盒子炮,口里漏风吐字不清地问道:“戏(是)那个灰(龟)儿子使老己(子)的绊己(子)?”
此时的刘青山已闪到一旁,和陈连长面对的只有卢永严、司马昆、刘矮子三人。罗锦华闻声赶来时,见陈连长已拔枪在手要惹事的样子,他虽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势不对便闪至陈连长身后,一旦见陈如要动手开枪以便在他背后采取相应行动。
陈连长带来的三个丘八见连长摔了个狗啃屎,开始还稳不到笑他。你哥子硬是见不得别个喝酒吃肉,慌忙火急的连地下也不看清楚就往里头拱,咋不摔个狗抢屎嘛!
当他们发现连长口流鲜血、手捧门牙骂人时,才知道他遭人暗算了。于是,他们马上狐假虎威地端起肩上的炮火,把枪栓扳得“咔嚓”直响,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卢永严原想只要把这伙丘八安排入席,让他们吃喝一顿了事的,没想到竟会转眼之间就出了事。现在事情既然发生了,想回避也不行了。何况现在还是寿宴进行之际,只好后退一步自然宽,忍让一时万事全。他笑着对陈连长双手打拱一边赔礼一边说道:“事出意外,连长息怒!今日乃老朽花甲寿辰,原本想请连长入席对酌。现在既出意外,请连长先到后厅由老朽替你上药之后,必当厚礼相赔!”
卢三老师一边说一边走到他面前去,那意思是想扶陈连长到后面去上药。
谁知陈连长见卢永严来到自己面前后,突然用拿着门牙、糊满了鲜血的左手一下抓住卢永严的脖子,用右手的盒子炮对着卢永严的脑门,大声地吼道:“你灰(龟)儿己(子)暗算老己(子),还想谋害我躬(中)央军,跟老己(子)走!”说着他就要抓着卢永严往外走。
按说凭卢永严的功夫,莫说你一个陈连长,就是再加两三个陈连长也休想挟住他。可是在这特殊场合特殊时间里,他不但没挣扎,口里还直说:“连长莫冒火,这事好说好了!”
可是一旁的刘矮子和那陈连长身后的罗锦华却不会见此情景而无动于衷了──两人同时动起手来。
刘矮子早已看到了罗锦华站在陈连长身后的,所以他向师弟递了个动手的眼色,然后便把早已握在手中的几枚铜钱打了出去。
陈连长手下的三个丘八见连长一下抓住了人,思想上就先松懈下来。等他们发现事情不妙想再次端起手中的炮火时,已被刘矮子发出的铜钱镖打中手臂。他们感到手臂如电击般地麻了一下,手中端的枪便不由自主的掉在了地上。当他们想弯腰去捡枪时,却又被纷纷飞来的铜钱镖打中伸出的手,疼痛使他们抱着打伤的手站在一旁不敢动弹了。
与此同时,陈连长背后的罗锦华闪身上前在他背后的肩井穴连点两手,然后又往他颈后的哑门穴点了一下。这陈连长突然像泥塑木雕的菩萨一样,动也不能动了!
罗锦华利索地下了陈连长的盒子炮,把老师从陈连长手肘弯里拉出来后,又上前去把那几个丘八的两支中正式步枪和一支格蚤笼(英式冲锋枪)捡起来背在身上。
这一切都是在眨眼之间发生的,也在眨眼之间结束了。来客中平常只是听说过卢三老师的徒弟有多么厉害,今天亲眼看到他们的这番身手,感到真是大开了眼界。
站在一旁坐山观虎斗的刘青山见事情果然如他所预料地那样使矛盾升了级,他不但没马上出面劝解,而是带头鼓掌为刘矮子和罗锦华二人喝彩。其他的人不知就里也随声喝起彩来。
只有司马昆对这事有比较冷静的看法。他想制止刘、罗已经来不及了,但他却马上给陈连长解了穴位,口中直说对不起。
作为有刀疤狼之称的陈连长知道自己今天遇到了行家里手,现在自己不但牙齿掉了两颗没有“起坎”不说,反而武器也被人下了,硬是丢尽了面子。他知道还在这里撒泼是捡不到便宜的,而且还会丢脸肇皮,于是他就一边往门外走一边用“下江”话(外省方言)骂着,带领几个手痛臂麻的丘八气冲冲地走了。
卢永严和司马昆虽然上前想拦住,但此时那能拦得住这几个丘八呢,着急之余,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几个走了。
刘矮子没想到这事会有什么后果,只感到心中痛快。他也没管老师和二师弟心里有多么着急,开心地和罗锦华看收缴到的战利品。
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的刘青山,心中好不高兴。他见卢永严和司马昆没有把陈连长的丘八劝解回来,进门见了刘矮子和罗锦华之后面露责怪之情,他趁机阴阳怪气的对刘矮子和罗锦华说:“这狗日的刀疤狼硬是瞎了眼,这堂堂皇皇的、名震江湖的演武堂岂是他这种丘八刁人撒泼耍懒之地!”他回头见卢永严已来到身旁,又换了口气装成无不担心的说,“不过,这气倒是出了一口,就怕他们兵工厂来找到镇公所、三合会,那就是口袋布揩屁股──(抹)麻烦罗!”
刘矮子愤恨地说:“兵工厂的几个龟儿子丘八在街上估吃霸赊为所欲为,简直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啰!今天还到这里来肇事,他硬是茅房头打电棒──(照)找死(屎)!”
罗锦华也直杠杠地故意大声地说给坐在上首那桌席上的几个镇公所、三合会、警察所的客人们听:“今天这事,你刘舵把子大爷亲眼看见的,还有这么多客人也可以作证。就是乡公所、袍哥码头、三合会,哪怕是矿区警察所来处理,还不是要依理依法呀!”
刘青山这时又变了口气,一副抱不平的样子说:“对头,反正这事我们没输道理!”
卢永严举起双手打拱向四周各酒席上的客人一揖,按江湖规矩作了上咐(意:交涉):“各位大爷把兄同仁亲朋好友,我这里先作上咐:刚才的事大家都看到了,到时候还请大家明灯高照,为在下作证!真对不起,搅了大家的酒兴。现在我来重新敬酒,以赔不是!”
各桌的客人纷纷抱手回礼,表示愿为卢三老师担待。在一片请请请的礼让声中,酒席又恢复了刚才那番热闹景象。
司马昆叫罗锦华和他一道背上刚才收缴的这几支长短家伙,放进演武堂的保管室,准备明天送到镇公所去上交。然后他们几师兄弟又忙着帮老师到各桌去招呼应承了。
当天晚上,由演武堂出钱请的三和剧团在寓王宫戏剧场演出著名川剧《瓦岗寨》,不但请了连界场的各堂口的舵主,还请了街上的士绅商贾,把卢永严的花甲大寿庆典推向了高潮。成了连界场近几年(抗战以来)最热闹的一次私人庆典。
第二天,司马昆安排好了演武堂的演练事务之后,便叫司马俊背上昨天收缴到的那几支枪和子弹带,来到镇公所想交给县法院驻镇代表──判事官,请他来处理这件事。
可是,这判事既不收司马昆私下送的“礼信”,也不管司马俊背来的枪支子弹等物。他说这事不归他管,纵然他要管,也得等镇长发了言他才能接。
司马昆只好去找镇长,镇长不在,他又找镇党部代表,代表也不在。无奈之际,司马昆只好叫上侄儿司马俊背上这些东西往矿区警察所的所在地──观音庙。
观音庙在连界场的上场口,它旁边有个店子因其店主全家外迁,镇公所考虑这儿既是上场口,又是场镇和兵工厂地界的交接点,便买下这家店子,把矿警班和派出所合并改成矿区警察所设在这里。这样,凡是连界场街上、兵工厂方面,有啥扯皮的事、违法的事都由它出面解决──隔得远远的镇公所好乐得清静。
司马昆之所以先不去找警察所,一是考虑到警察所的李所长和演武堂有过节(昨天老师做生他都没来──事先送过帖子的),二是昨天的来客中有镇公所的周镇长和党部的李书记长(他们当时看到事情发生的经过),想请他们出面来协调这事。
因此,在镇公所没找到那两个,判事又不买账的情况下,他只好硬着头皮来找矿区警察所了。司马昆知道矿区警察所的李所长因其指甲壳深(爱贪污受贿),而被江湖上人称为贪心狼。
他还在跟老师学艺时,警察所的一个警察来演武堂收治安费,因老师卢永严不在,他便出面接待。原以为收治安费也就是每个月交几块大洋而已的司马昆,听说竟要收二十块大洋后,马上就愤愤不平地说:“我们这是武馆又不是做生意的店铺能开门就进财,交了这二十块大洋还要不要我们活哟!”
那个警察见他不但拿不出钱来,还拿话顶撞他,当场就以抗拒交纳治安费的名义把司马昆往警察所抓。在警察所里,司马昆又和来审讯他的贪心狼李所长顶撞起来。正当李所长气得要对司马昆施刑时,闻讯匆匆赶来的卢永严恰在这时到了。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司马昆才被放了──从此后司马昆一说起矿区警察所心里就有气。
这事虽然已过去五六年了,而这五六年里司马昆也比过去成熟老道得多了,但是他对矿区警察所的印象还是没有转过来。
但是,今天必须得把枪交脱才行,要不然岳父大人(又是师傅)会着急的。昨天他就要司马昆来交枪的,司马昆考虑到自己离开后怕司马俊和师兄师弟招呼不周,何况这事自己是有理的一方,多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关系,于是这事就拖到今天才来办。
司马昆叔侄来到矿区警察所时,恰好李所长在。他见司马昆叔侄竟背着枪上门来了,显然有些意外。但是,他眼珠一转,皮笑肉不笑地叫司马昆坐下,先为二人泡上茶,然后叫来文书,这才叫司马昆慢慢地把事情经过讲一遍。
等司马昆讲完经过以后,他请李所长清点一遍枪支和子弹带、子弹的数量、型号,然后请李所长开一张收条给他。
司马昆说:“如果这事要扯皮或是要打官司,可以请人作证。因为当时的证人除了镇公所的行政首脑外,还有码头上几个堂口的大爷、拜兄,他们都可以作证。”
李所长先叫人把枪支弹药收捡后,然后才不慌不忙地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张盖了大红官印的公文出来拿给司马昆看。他阴阳古怪地问司马昆:“你说我该咋个办呢?”
司马昆拿过那张公文一看,见是兵工厂的资源管理委员会及兵工厂守卫营的联合官函。全文内容是:
连界场矿区警察所:
自国家资源管理委员会和中央军受总裁之令,接管连界兵工厂之后,深得贵所大力支持与协助,我们已将此况呈报上峰。
昨日(农历五月初二)我驻军陈连长带兵进街公干时,路经连界场演武堂竟遭一伙匪徒袭击。陈连长等虽英勇拼搏却终因寡不敌众而被击伤,其枪支弹药并被匪徒抢去。
为此,我们除将此事呈报上峰之同时,致函与贵所得知。如贵所能积极办理此案,将又为党国立功!如贵所力不能及,我们将呈报郭连方司令,要求三县剿匪联防部队来办此案,到时贵所将难避不力之咎了!
当前正是抗战之关键时刻,吾辈皆负党国重任!正是该为党国效力之时,望以实际行动来表示其忠心也。
致礼!
资源管理委员会(公章)
中央军守卫营(公章)
国民三十一年五月三曰
司马昆看罢不禁大吃一惊──这陈连长怎么信口雌黄?这事看来硬是整大了!这时,只听到李所长大喊一声:“还不跟我把这个打抢中央军的匪徒绑起来!”
于是一伙早有准备的警察上前就把司马昆捆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