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刘东强、朱武迅和刘明俊三个人走到怀鹤地区商业局大门口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钟。商业局的门口连着一间门卫室，门卫室的旁边有一棵法国梧桐树，几乎把整个门卫室都遮住了。中天的太阳在天上行走了一天，似乎也有些疲惫，已经慢慢地往西坠去，已没有了灼人的感觉。
　　门卫师傅问了他们的来意后，指了指里面的办公楼，告诉他们走第一个楼梯口，就放他们进去。走进大门，四面高矮不一的房子所围成的操坪还是显得蛮大，里面有一个篮球场，有几个长短不一的花坛。靠大楼边的一侧，有一排自行车棚子，摆着一溜新旧不一的男女式自行车，门卫室这边过去是一排低矮的房子，从屋顶伸出一个铁皮烟筒，此时正冒着一股浓黑的煤烟，看来应该是干部职工的食堂。篮球场的后边有十几排水泥台阶，一看就是在打篮球赛的时候，用来给观众坐的。水泥台阶的两边，有两条小路通向后面的坡顶，看后面似乎还有很多房子。
　　商业局办公楼是用青砖墙，外面的砖墙没有粉刷，灰白的砖缝勾得均匀直溜。楼梯的扶梯是用水泥和砖砌的，表面是光溜溜的，没有一点灰尘。楼梯和走廊的地面就是水泥抹的，干干净净，里面很安静，但办公室的大门都还开着。
　　三楼的人事科办公室，有两间，每间摆着三张办公桌，桌子又宽又大，暗红的桌面，有些桌面上的漆有些剥落。朱武迅终究是城里人，人活便一些，跟办公室的人打过招呼后，就把派遣分配单递给其中的一个人。那个人拿着单子，把他们领到里面那间房子，用手指着一个头有点秃顶，大概五十多岁的男子，介绍着说：“这是我们的谢科长，谢科长，这是今年教育局分配到我们这里的三个大学生，这是他们的派遣单。”
　　谢科长接过派遣单，看了看，伸出手，一边跟他们握握手，一边笑着说：“欢迎，欢迎，小龙，给他们倒茶水。”
　　小龙从茶几里拿出三个盖瓷杯子，揭开茶叶盒，用手捻出点茶叶放到杯子里，提上竹篾壳的开水瓶，不一会儿，就把散发着浓厚茉莉香味的茶水泡好，递到他们三个人的手上。
　　“小朱和两个小刘，你们的单子我收了。今年的分配政策你们在地区教育局可能也听说过了，就是大部分都往基层分，充实基层，锻炼锻炼你们。我们地区商业局的基层，就是下面几个采购站，车队和储运仓库，也有七八个企业，具体分到哪个单位，局里还要开会研究研究，争取这一个星期研究出来。再一个，还要看看下面这些企业有哪个要人，你们就过一段时间再来看结果。”
　　原先一直以为到局里，就应该马上知道分配单位，就可以去报到上班。刘东强还想详细地询问谢科长有关分配情况，但是下班的铃铛已经响了，人事科办公室的人就都拿起自己的公文包准备走了。谢科长笑着对他们说：“你们先回去，在家等一等，不要急，反正要把你们分配好的，我们想办法在这个月的中旬以前，把你们的报到单位落实好，争取你们能拿一个月的工资。”
　　“那就有劳谢科长多操心，早分配就早上班，那我们就回家等局里研究的消息。”朱武迅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口走去，刘东强和刘明俊则早已走到楼下。
　　此时正是下班的时候，楼下的操坪变得热闹起来，大楼两端的楼梯口，走出一串串的人流。有的从单车棚里推出车子，匆匆忙忙就蹬上去，“叮当，叮当”清脆的铃铛声此起彼伏，最后都拐出大门，汇入到迎丰大街上车流如织的自行车道里。更多的人，是走向两条通向后面院子里有点陡的水泥台阶。操坪的两边好像有两个食堂，食堂屋顶上面的两根铁皮烟筒此时只冒出一些青烟。食堂的门口，断断续续地走来一些人，手上拿着各种各样的饭碗，刘东强似乎也闻到了肉香的味道。
　　刘东强与朱武迅和刘明俊道别后，凭着自己的感觉，向火车站方向走去，到达老乡刘安生的房子时，刘安生正在厨房里做晚饭，当听说刘东强已经确定分配到怀鹤市，就高兴地说道：“好事，好事，今晚我们喝酒，庆祝庆祝一下，我这里还有一瓶高度酒，五十四度的湘西老窖酒，我们来个一醉方休。”
　　“安生，你对我太好了，可我喝不得什么，酒量不行。在老家，你是知道我这一房的人都喝不得什么酒，你那一房的人酒量都好。”
　　“老家是老家，出来了就要把酒量练起来，听我的，对你以后的工作有帮助。”
　　“那好，今晚我就试到喝一喝，等我上班拿工资了，我再请你喝酒。”
　　刘安生不一会儿就把菜炒好，不多，三大碗，一大碗青辣椒炒肉，一碗清炒四季豆，一碗西红柿蛋汤。青辣椒炒肉的香味早已勾起刘东强的胃口，走了一个下午，确实也有点饿了。两个人一人拿个洋瓷碗，一个搪瓷口杯，倒上酒，“哐”地碰了一下，一声“喝”，就喝了起来。
　　刘东强的酒量确实不行，喝了两口，脸就红了起来，只感觉自己的心脏“砰”“砰砰”地在心里面跳动，人虽然还清醒，但说话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大。一起回忆起小时候在老家的往事，以及高考复读时的紧张，充实，熬夜的情景，一句话，终于熬出个头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两个人，边喝边聊，兴致很高，刘安生的脸虽然有点红，还是不停地端起杯子，要刘东强喝。刘东强的脸色已经由红变得有点青白，讲话也变得高一句，浅一句，突然不知怎么就趴着桌子上不说话了。
　　等刘强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天已经大亮，刘安生已经起床。
　　“东强，你的酒量还得练练，今后我来教你。昨晚你最多只喝了八两酒，就醉得趴了下来。”
　　“安生，是啊，我还是第一次喝这么多酒，今后是得多练练了。分配的事反正地区商业局人事科说还要个把星期才能出结果，我还是回老家去一趟，到这里也难得等。”
　　“嗯，你回老家去也好，但不要等一个星期再来。他们那些人说的话，都是留有余地的，还得自己多去跑几趟，他们看到你天天去，就会研究得快一点，回来就直接到我这里来。”
　　刘东强把东西都放在刘安生的房子里，什么东西也没带，按照刘安生说的路线，就匆匆忙忙地赶往中心汽车站。
　　张文平去年高中毕业，恰好赶上怀鹤地区劳动局有一批招工的计划，招工的单位是怀鹤地区商业局下面的商业采购站，本来有一个前置条前，即必须是怀鹤地区商业采购站的单位子弟，也是为了解决这些企业子弟就业难的问题，最后地区劳动局批复时，加了一条，按比例还得招一些外面非这些单位子弟的人。
　　怀鹤地区商业采购供应站包括储运库和商业车队就是那么几家，经营的东西，都是老百姓日常必需的生活用品，是国家的二级采购供货站。国家一级站在全国也就上海，广州两家。怀鹤地区下面的十几个县市的三级批发公司和零售商店，都必须到怀鹤地区那几家二级采购供货站去批发，才能拿得到货物，甚至邻近的贵州省，和四川的东部县级批发公司，也在这些怀鹤地区二级供货站采购货物，其它地方还真批不到。因而怀鹤地区这些二级采购供货站，生意非常红火，只要把货从上海或广州采购回来，就不愁销不出去，好一点的东西，你要拿个批发价，还要有熟人才能买得到。
　　张文平经过文化考试和短期的业务培训，最后很幸运地被分配到怀鹤地区百货采购供应站工作。加上他性格外向，见人就打招呼，手脚麻利，做事情条理清晰，人际关系会处理，虽然不是百货站的子弟，但很快也就融入到单百货站的圈子里。
　　由于张文平的家离百货站较远，他家里的人口多，所以一到百货站上班，就向单位后勤科申请一间单身宿舍，并且得到百货站后勤科的孙科长同意。孙科长是一个年级有四十多岁的女的，不高，瓜子脸，前额留着一线刘海，以及一头的短发。性格外向，嗓音细而高，喜欢笑，有时人还没出现，她的笑声就已经到了。她的丈夫是怀鹤地区人事局的副局长，曾经是怀鹤地区下面一个县的副县长平调而来的，为此特意把孙科长从县里的教育局办公室调到百货站来工作。
　　张文平分到的宿舍就在太平桥百货站的家属区，一栋两层楼的老砖瓦房，每层有一条直通的走廊，连接各个房间。房间有两间房的，一间房的。虽然比较小，但都是带厨房和卫生间的。据百货站的同事说，这是怀鹤地区百货站从江安搬迁过来时，修的第一栋房子，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了。
　　太平桥是怀鹤市最热闹的一个地方，此地因太平溪流经此处有一座石拱桥，而被人称为太平桥。太平桥也是古时候怀鹤人，去贵州云南的一条官道所经之地，据太平桥的本地老一辈人说，太平桥的这座石拱桥是建于清初顺治年间，清兵追剿李自成余部的时候。清军在此遭遇洪水，情急之中，不得已把附近的民房全部拆下来，请来当地的工匠，半日功夫不到就把一座浮桥架设好，最后在江沅县的八面山上剿灭了李自成的余部。朝廷在接到此战报后，为显皇恩浩荡，特意在此修了一座永久坚固的石拱桥，并命名为“太平桥”。虽然对此无法考究，但自此以后，这一方山倒也风调雨顺，太平盛世的日子得以延绵。
　　自从怀鹤地区行政公署从江沅县的江安镇搬过来后，太平桥就更加热闹。太平桥周围曾经荒凉的山头，挤满了大大小小一些地区级的政府部门和企业。怀鹤地区百货站，就是建在一个曾经是坟冢遍布的山头上，当时在推山的时候，一些无主野坟冢，就被推出一截截的白骨，据说，工地的晚上还会偶尔听到一两声凄厉的叫声，和几团漂移的蓝色火焰。
　　太平桥的中心，也是百货站所处的这个地方，百货站的办公大楼，是跟怀鹤地区商业局办公楼相连的，一层向迎丰大街挑出八米，是一家百货站下面的二级单位。太平桥百货商场，是一家集体性质的企业，是百货站为解决本单位子弟中，一部分下放知识青年回城工作问题，而特意向商业局打报告成立的。职工的身份是集体工，而百货站的正式工是国营工，二者的待遇还是不同的。
　　张文平相貌清秀，是地道的怀鹤市本地人，讲着一口标准的怀鹤土话，很有特色，常引起大家学他，笑他，单位同时也喜欢跟他开玩笑。张文平被百货站分在文体照材科的门市部上班。门市部有三个人，就他一个男的，在这里，既是营业员、维修员，也是进货员。营业款每天都得交给照材科的会计，调货也得上二楼的照材科开单，而后去远在十几里路远的，郊区百货站的井坪仓库提货。
　　怀鹤地区百货站的内部机构烙有很深的政府机构印痕，有经理室、书记室、办公室、财务室、后勤科、人事科、统计科、档案室、老干室。有业务科室，如百货科、搪铝科、钟缝科、日化科、文化科、文体照材科、鞋帽科。这些业务科主要是做二级批发业务，只把货批发给县一级的公司，而怀鹤市内的一些商店则须到百货站的批发部进货，这些业务部门的业务分工是非常明确的，不能越级开展业务。
　　文体照材科的科长段军，三十出头，方脸，身体魁梧，微胖，留着平头，说话较快，走起路来也是快得别人很难跟上，一看着就是一个精明而做事又果敢之人。照材科的业务比较单纯，就是批发体育器材，照相器材，音乐舞蹈器材。但业务量比较大，每年的批发营业额达八百多万元，业务遍及整个湘西地区和贵州，四川的东部地区，业务员加上段军也就四个人，每年的各种各样供货会，几乎是一个月都有一次，还得安排人坐镇家里开票，或者去下面县里的百货公司开票收款，每天忙得像转轴一样。这不，去年又开了一家门市部，人员就更加觉得少了，段军就一直向百货站唐经理要人，并且要能够出差的，最好是男的。
　　要想进怀鹤地区百货站业务科室的业务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必须要到百货站的井坪仓库先当几年保管员，熟悉商品和一些基本的入库，出库的程序，只有清楚了这些基本的业务知识，再经过站里领导和业务科室负责人的选拔才能进业务科室做业务员。
　　张文平一到门市部上班，看到段科长他们经常出差到全国各地，可以说是免费旅游一样，很是羡慕，自己心里经常想，要是自己能够进业务科室当上一个大家都羡慕的业务员，那该多好啊！本来段军从百货站唐经理那里要来张文平，就是想把他培养成一个业务员，把他先放到门市部，也是想先锻炼他一下，观察他一下，看他接受能力怎么样。段军的思路与一般人又不同，他喜欢刚参加工作的新员工，这就好比一张白纸，怎么涂画，都随己意，也好把自己的思路贯彻下去，没有阻力。假如是一张别人涂鸦过的纸张，那就不好怎么按自己的构思来画。段军当着张文平的面，从不说这些，只是暗暗地观察，看看他脑子反应怎么样？做事踏实不？做事是不是按公司的规定来做？这些他都特意记在心里，不怎么表露出来。
　　刘东强在老家呆了不到一个星期，在家里砍了十多担柴火，虽然分配单位没出来，但留在怀鹤市又使他心里也不是怎么急，只是他父母亲在家里一直催着他，让他快点去怀鹤地区商业局看看，早上班，早拿工资。
　　刘东强坐六点钟的早班车赶到怀鹤市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地区商业局的人都已经下班。没办法，只好一个人到办公大楼外面，太平桥的街上溜达。肚子有点咕咕叫，前面右拐，有一条小马路，两边摆着打着棚子的小摊，小摊前面又是一长溜稀疏的地摊，菜是用尼龙袋垫着，或用竹篮子和簸箕装着。刘东强一路走来，不时有人问他要买菜不？
　　看到有一个打着棚子的小摊在卖炒粉，两张简陋的桌子，坐满了吃炒粉的人，刘东强也走了过去。
　　“老板，炒粉多少钱一碗？”
　　“一块钱一碗，正宗的太平桥炒米粉。”
　　“那就来一碗，辣一点，不要太咸了。”
　　“要得，你稍等，马上就炒。”
　　只见切下来的扁米粉，放进已炒熟的青椒瘦肉的锅子里翻滚几下，再抓一把豆芽，添点葱花，浇一溜酱油，在灶火很旺的铁锅里，快速地翻炒几下，原先白色的米粉，就变成一盘香气喷鼻，色彩诱人的太平桥炒米粉。
　　刘东强接过盘子，味道确实鲜美，以前没有吃过这种米粉，加上自己确实有点饿，没几下就吃完了。
　　吃过中饭，刘东强就逛到对面的小巷。小巷有个陡坡，尽头是一座破旧的石拱桥，两孔，桥上的栏杆雕着一些人物肖像和一些风景图，桥头上的一块护栏石上，写着“太平桥”三个字，下方有太平桥修建碑记，有些模糊，但碑记落款日期还算清楚，是清顺治一十二年。
　　桥的对面是一片农田，农田的前方竖着一座高耸着的大烟囱，冒着黑烟，烟囱的后边又是灰蒙蒙的田野，直至远处逶迤连绵的群山。
　　桥下的溪水，清澈寂静，慢慢地向前流着。桥下面的溪边不远处有一排水口，好像是从吃粉的那边过来的，水流不大，但有点浑。站在桥上，刘东强好像处在一个渡口，只要转过身子，便是繁华热闹的新街市。而往前走，不知是否还能遇见那炊烟袅袅，瓜果飘香，鸡叫鸭欢的小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