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千里祭奠

　　此次返校回家让秦楠多少感到了一丝安慰，弟弟又长高了很多，而且学习成绩也非常好。她没有再责备他，而是给他更多的鼓励和信心。一直到临走的时候也只字不提沈香茗，她相信弟弟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情的。
　　只是，一想到裴老师的妻子大闹办公室那一幕，秦楠就觉得心里不寒而栗。再去裴老师办公室的时候，她都是交了作业后便匆匆离去不再逗留。裴老师觉察到了她的异样，几次追问她原因，她都找各种理由搪塞了过去。
　　一天下午，裴老师课后将秦楠叫到了办公室。秦楠坐下后，裴老师便直奔主题，说：“今天叫你来是有两件事情，先说第一件事吧。”
　　秦楠点头后，裴老师又有些欲言又止：“你……我看你这几天有些不对劲，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情了？”
　　“没有，没有，家里一切都好。弟弟也很听话，我之前把事情想复杂了，纯属自己吓唬自己。”秦楠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
　　裴老师听罢放心了，又关切地问：“那不是家里的事情，还能是什么问题呢？最近你确实有些变化，和放假前简直是判若两人。能跟老师说说是什么事情吗？作为长辈，我应该能帮得到你，我也有这个责任去帮助你。”
　　秦楠的内心在进行着复杂的思想斗争，她不知道该不该向裴老师“坦白”，更不知道如何去开口。毕竟这些都是她在门外偷听而来的，又属于裴老师的个人隐私，而且还关乎着老师的声誉。
　　“你要是实在不愿意说就算了吧，我也不勉强你，啥时候想说了再跟我说。我是长辈嘛，不应该强势。”
　　见秦楠有些迟疑，裴老师不再强求，他从抽屉拿出一沓钱递给秦楠，说：“这些钱你先拿着用，别因为钱委屈了姐弟俩。那我就说第二件事了，我要出趟远门。”
　　秦楠一下子愣了，语无伦次地问：“您去哪儿？多长时间？还……还回来吗？”
　　“我去佛山，广东的佛山，大概十天左右吧。放心吧，会回来的，我不回来谁管你姐弟俩上学呢？”
　　“到底是什么事啊？需要这么长时间？我能替您做什么？”
　　“你什么也做不了，好好做你的学生就行了。我去拜访一位故人，每年都去，今年已经是第16年了。”裴老师说着不由分说地将钱塞到了秦楠的手上。
　　
　　次日，裴老师踏上了南下的列车，包里揣着一沓纸钱，还有一幅新画的牡丹图。他口里所说的故人就是他的学生曼琳，曼琳的忌日到了，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不远千里来祭奠。
　　下了火车后，裴老师又辗转几次汽车，最终由一辆人力三轮车勉强送达目的地。这是一片工业区，大小厂房一个挨着一个，楼房一幢接着一幢。他从楼群中间七拐八拐，终于绕到了后面那片开阔空旷的田野。
　　这里曾经是一片无人管理的乱葬岗，一年一个样子，坟头越理越乱。旷野的风雨冲去了那本来就低矮的坟头，曼琳的坟变得越来越难找了。前些年再来的时候，坟头竟然已经彻底的找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高耸林立的厂房了。
　　裴老师去找那个工厂，工厂负责人说他们在建厂房的时候在报纸上登过迁坟启事的，你们不来迁坟，我们有什么办法？
　　从此，曼琳的坟茔就这样彻底的没有了。可是，裴老师依然每年在曼琳忌日那一天带着纸钱，带着她生前最爱的牡丹图来祭奠她，来祭奠她那无处安放的灵魂。
　　田野寂静，荒凉凄清，四周的水沟里长满了青草。散落在田间地头的老树向阴沉沉的天空伸展着干枯的枝杈，几只乌鸦扑棱棱地飞来窜去，那勾魂摄魄的叫声撕裂了这荒野的帷幕。羊群随意地行走在墓地中，“咩咩”地叫声听来痛彻心扉。夕阳渐渐要落山了，光线照着那凸起的坟土，更显出一种凄凉的橙黄色。暮色变得浓郁起来，坟墓中的阴气也密布起来。
　　蹲在这野草丛生的地头，裴老师划开火柴点燃那抖开的纸钱，又用颤抖的双手从包里拿出那幅牡丹图扔到了火中。旷野风大，一会儿火就呼呼地燃烧起来了，橙黄色的火焰摇曳着逐渐升空……
　　一直以为近二十年来经历了人生太多的波折和坎坷，他可能都变成了一个不会落泪的人了。可是，看着这袅袅升起的缕缕青烟，内心深处那曾经脆弱的神经被深深地触动了，他那封闭的泪腺顷刻间打开了，一时泪流满面。
　　火熄了，烟散了，泪亦流尽了，裴老师依然坐在杂草遍地的田边，“叭叭”地吸着烟。风冷飕飕的，凝望着远处朦朦胧胧的山，任由思绪回归久远……
　　“你个小狐狸精，竟然敢勾引我男人，还敢怀上他的孽种，你还要脸不要脸？你胆敢欺负到老娘我的头上来？看我今天不打死你？打死你跟你肚子里的孽种。我不也不活了，我跟你拼了。”看着老婆袁新萍“啪啪”地抽着曼琳的耳光，他却丝毫不敢向前一步，更不敢去制止这样的暴力行为。
　　曼琳的嘴角已经渗出了鲜血，她却始终没有还手，只是死死地用手护着隆起的肚子。
　　这一举动更加刺激了袁新萍，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曼琳的肚子上一阵猛踢。
　　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几个人欲劝解，却都被袁新萍张牙舞爪的叫骂声挡了回去。
　　“谁敢多管闲事？吃饱了撑着了是不？谁敢拉架，我就跟谁把血倒在一起。”
　　“是我的错，我认，但是不要伤害我的孩子，不要……”曼琳的声音越来越弱，逐渐淹没在袁新萍歇斯底里的嚎叫声中。
　　曼琳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裴老师实在看不下去这惨不忍睹的一幕，他抬脚向跟前走去。
　　“裴晟林，你胆肥了？敢过来了？你今天敢上前一步，我回去就把房子一把火给点了，一个楼的人谁也别想活着，都他妈给我陪葬。你还有脸护着个小婊子？我今天就当着你的面打死她，我就让她看看她爱的人会不会保护她？我还没跟你算账呢？我要让你付出代价。”袁新萍也踢打累了，手叉着腰用手指着裴老师警告道。
　　裴老师顿时愣住了，“钉”在了原地一动不敢动，行尸走肉般看着袁新萍对曼琳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我撕烂你这张勾引人的脸，让你再去勾引我男人？没有了脸，看你还用什么去勾引男人？你不就是仗着这张年轻的脸蛋吗？”袁新萍在曼琳的脸上抓出了几道深深的血印子，还不忘继续踹她的下身。
　　“老师，救救……救救我们的孩子。”曼琳气若游丝，用无助和充满无限期望的眼神看着裴老师。
　　他冲上前去将袁新萍拦腰死死地抱住，苦苦求饶道：“不能再打了，不能再打了，会出人命的。我求求你别再打了，这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你怎么惩罚我都行，别再打她了，从此我保证和她再没有半点关系。”
　　“松手，你给我送手，听见了没有？打死她我都不解恨。告诉你，我就没打算活着。让我原谅你？说得倒是轻巧？睡都睡了，肚子都搞大了，怎么原谅？”
　　“我让她堕胎，我让她堕胎，成吗？”裴老师几乎是哀求的声音。
　　“堕胎了就完事了吗?就是堕胎了，我的脑子里也留下了你睡她的阴影，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给我放手！”袁新萍情急之下对着裴老师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啊……”鲜血顺着手臂流了下来。
　　“老师，不要管我了……你多保重。我……伤害了师娘……让我用生命偿还她吧。老师，我们的孩子……孩子……”曼琳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
　　“这个女人疯了吧？杀人也不过头点地，这是要把人赶尽杀绝！”
　　“女学生做了第三者，破坏人家家庭了，苦大仇深是自然的。”
　　“这男人是谁啊？也太窝囊了吧？不像个男人。”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裴老师的心在滴血。
　　此事惊动了１１０，派出所的民警很快赶到，及时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曼琳被送进了医院抢救，她的嘴里一直在说：“医生，医生，求求你保住我的孩子……”
　　医生诊断曼琳是轻微脑震荡，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和皮外伤。幸运的是经过及时的抢救，孩子终于保住了。
　　两周以后，曼琳的身体恢复了很多。她坚持要提前出院，返回学校办理了休学手续，她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老师，我走了，为了不影响你的前途，我带着我们的孩子走了。我对你的感情超越了婚姻，你不要为了我而去离婚，我不在乎那一张结婚证。我不忍心再伤害师娘，我也不敢再留下来了，我更不想让你众叛亲离、身败名裂。天地之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只能选择离开，我必须远远地离开。此生有你的爱，我已经足够了。老师，爱上你是我的错，我愿意承担这所有的痛苦。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对你好，我只想好好的对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活着，我想回来，我还想回来陪着你啊，你等我回来，等我回来……”
　　每每想起曼琳挺着大肚子，淡淡的笑容挂在惨白的脸颊上跟他告别的情形，裴老师便心痛到不能自已。泪水顺着脸颊无声的流下来，直到又一次次地被风吹干。
　　“今天这样的结局，是我没有办法预料的，也是我带给你的伤害，我不是有心的，我真的不是有心的。我们之间所有的事情都由你来决定，我都听你的。但是，唯有这一件事情我不能听你的，我要留下这个孩子，这是你我爱情的结晶，我一定要为你生下这个孩子。孩子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你不能狠心地让我从此一无所有。此生也许我真的不能拥有你，那么请让我的孩子拥有你的血脉，为你生下孩子我是幸福的，看着孩子就像看到你一样。爱一个人的极致就是为他生个孩子，这也是我此生唯一能为你做的。即使我们真的一生就此别过，我也无怨无悔。爱人的心没有错，永远都没有错，我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和舆论的谴责，不论前方是狂风巨浪还是万劫不复的深渊，我都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如果我对你的感情真的能感动上苍的话，也许我们还会有再次见面的机会，我愿意等，我愿意带着我们的孩子就这么一直等下去。”
　　
　　曼琳拖着笨重的身体，步履艰难地踏上了远去的火车。虽然心里有万般的不舍，但她还是强忍泪水假装微笑并轻松地向裴老师挥挥手。此刻，她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说什么裴老师也听不到了。于是，她就在车窗里边画了一颗大大的爱心，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裴老师，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肚子。
　　火车缓缓启动的那一刻，裴老师的心里翻起一阵被撕裂般的剧痛，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涌上心头。此刻，他多想放下一切追随曼琳南下，可是却身不由己，他用理智强行克制了这种冲动。曼琳说过她会回来的，他除了等待已经别无选择了。他一直追着跑了很远很远，直到火车向远方呼啸而去。孤独的月台上他痴痴地站了许久许久，眼泪无声地留了下来……
　　没想到这一别，竟真的从此天人永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