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计划生育大突击

　　经过年内尺把深的大雪覆盖，麦子美美地盖了一床厚被子。过罢年，麦子开始返青，像抹了油似的飙长，一天不到地里看看，第二天愣是不一样，明显长一截。
　　农历四月，麦穗扬花儿，一絮一絮的麦花儿匍匐在麦穗上，一股一股麦穗儿的奶香随着和风徐徐飘散。暮烟四合，郑家庄被清香围绕，吸进鼻子的，全是清新和安逸。
　　早棉花半尺高了，红薯苗爬到了地沟里，烟叶像小蒲扇，肥实实，油腻腻。庄稼人瞅一眼锄得干净蓬松的土地，那种松软的土黄，犹如黑白电视里富贵人家吃的面包，咬一口，甜在嘴里，饱在心里。
　　年内看着好好的郑思仁卧床不起了。凡是去看过他的人出来后，都忍不住说几句，哎呀，老天爷，这病咋说来就来了，看看人瘦的只剩下皮了，唉，这才过个年呐！
　　旁边便有人接住说，癌症呢，这可是死症病，再多的钱也治不好，看着看着没几天了。
　　郑思仁躺在床上，看着屋顶黑乎乎的椽子檩条，心里一阵揪一阵得疼。他倒不是怕死，而是得了这种遭人骂的癌症病，让他死的实在不甘心。他在郑家庄叱咤风云二十多年了，临老竟得这个绝症，真是窝囊极了。他想不通，难道真的有因果循环吗？想想，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他在郑家庄率先举起斗地主的大旗，把一个个地主老财戴上纸糊的高帽子，挨村批斗。那时候，他多威风啊！任谁看一眼，都吓得屁滚尿流，尤其成分不好的“黑五类”分子，看见他就像看见了大爷。
　　这些年，凭着他当村支书，在整个郑家庄乃至整个郑家庄大队，他们这门族，大小人说句话算句话，如今自己眼看着要死了，难道郑前队就这么衰了？他盘算来盘算去，他们这门族的人唯一能胜任村支书的只有大侄儿郑中国，可这孩子在丹阳乡的罐头厂上班呢，如今大小也是厂里的一个官。说不准那孩子以后还能混出个模样，让他回来不妥当的。
　　要说郑家庄啊，他们郑前队这门儿人是不如郑东队那门人的。人家那门人多，男丁旺。他们这个门族，除了没出五服的郑老二弟兄两个，就剩下他们这家人了。说来说去，他能当上村支书是沾了大哥思黎的光，要不是他当初在公社工作，这个村支书的位置怕是落到郑东队的人身上了。
　　既然自己家的门族没有可选之人，那就得在郑东队盘衡，怎么说也是一个郑姓人，总不能让河北其他几个村子捞去吧！
　　思仁把郑东队现任的村委委员统统在脑子里捋一遍，觉得现任治保主任的郑思贤是当支书的不二人选。只有这个人当了村支书，才会一如既往地对待郑前队的这个大家族。如果是旁人，怕是要整治他家。
　　可是思贤性子有点踏，脾气老好好，没有狠劲儿。说话下不去口，动手下不了手。思贤比他小十几岁，和他一起共事不少年了，没见过他发几次脾气。俗话说，要想干大事，就得心狠手辣，无毒不丈夫嘛！
　　郑思仁的心情糟透了。癌症一天天折磨这个曾经叉腰骂人的牛逼支书，身上只剩下一抓皮，眼眶深陷，眼窝子哩剩下俩眼珠。他小孙女不经意进去看到了，吓得哇哇大哭，以为看见鬼了。
　　熬到麦子黄梢，郑家庄的一代风云人物撒手而去了，死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临死的前一晚，他特地让二儿子郑中发把郑思贤叫过去。
　　郑思仁和郑思贤那黑儿具体说了什么话儿，谁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屋里的门关着，他的孩子们一个都不准进去。一直听见思贤喊声“二哥”，哽咽得说不出话，屋外的人立刻推门进去，却发现老头已经没气儿了，只是眼睛瞪着。思贤用手在思仁脸上莫拉一下，p说：“二哥，你放心走吧，啥事儿有我呢！”说完转过头对思仁的孩子们说，“你爹走得怪好，没啥心事，你们准备后事吧！”
　　郑思仁死了，王大妞高兴，她娘家也是郑家庄大队，是河北边的王营村。她爹早年间参加抗日，后来不知咋地就成了国民党。结果老人算是遭到郑思仁手里了，夜里斗，白天斗。王大妞黑五类分子后代，半辈子没抬起头。埋郑思仁死的头天晚上，郑思旺特地跑到他家，在他家的山墙上撒泡尿。
　　郑思仁死后没有几天，郑家庄大队部领导班子动了，郑东组的郑思贤果真当上了村支部书记，一改郑前组独霸郑家庄大队二十多年的历史。郑东队的人听说这个消息后，高兴坏了，几个岁数大的人专门跑到思贤家问，是不是真的。得知情况确实如此，几个老家伙兴奋得特地跑到丹阳乡灌了二斤白酒，边喝边数落死去的思仁的不是。
　　郑思源也从原来的生产队会计升到大队部会计的职务上，他的升职波动最大。另外一名村委主任由北河刘楼村的刘玉林担任。治保主任是王营村的王明辉，是王大妞的娘家近门。这两年计划生育特别紧，计生专干吃香的很，这个好差事落在宋沟村的宋子贤身上。
　　麦子快熟的时候，丹阳乡计划办突然直接派进村了。郑思贤知道后，偷偷告诉村里几家怀孕的人家，赶紧躲起来。村里几个怀孕的妇女，天麻麻亮就挺着个大肚子躲在麦地里。没吃没喝地坐在地垧口里，听着村里叽叽吵吵的声音，吓得不敢出声。从早到晚，计生办派来的杆子队一直在村里搜，像搜查出逃的犯人。
　　折腾了整整一天，一个怀孕的妇女也没有抓到，他们把怀疑的眼光投向几个村干部。包片的管理区书记像警察审问一样问村干部，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呢？郑家庄的几个村干部个个耷拉着脑袋，摇头说不知道。最后，抓不到怀孕妇女，杆子队就把她们的丈夫，或者公公婆婆带到乡里去了，更有甚者跑到孕妇的娘家，把她们的娘家爹妈带走了。
　　郑东队的郑思有最惨。他儿媳妇怀孕快生了，为了让媳妇躲避，他们老两口被抓到了乡计生办住了半个月。吃不好喝不好，拉屎撒尿没地方，回来后整个人都虚脱了。杆子队上房坡把他们家房屋的揭了，一头大老犍牛被牵走了，媳妇陪嫁的黑白电视机也被搬走了，组合柜被砸得稀巴烂。
　　计划生育正严的节骨眼儿上，郑草儿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儿。因为办了头胎出生证，她躲过了杆子队的追捕。郑思旺和王大妞去送月子的时候，明显感到赵宝田和杨玉兰有些不得劲，嘴上带着笑，那脸却拉得像驴脸一样长。
　　郑思旺心里也不得劲，如今计划生育严的不像样，头胎是女子，二胎证要等到七岁才能办。万一二胎再生个女子，那可是个麻烦事儿，生三胎几乎门儿都没有。丹阳乡的计生办简直就是阎王殿，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郑思旺越想越生气，气二姑娘肚子不争气，咋生了女娃儿呢？去年村里结婚的好几个娃儿，人家生的都是男娃儿，虽说郑思有的房子被扒了，牛被牵了，电视机抱走了，柜子砸了，老两口受罪了，可人家媳妇生了男娃儿！这也算是值得了。唯独他家郑草儿生个女子，咋恁邪哩。郑思旺心里这么想，可他不能明说，自己是老丈人，这令人心烦的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他这么想着，指不定赵宝田和杨玉兰是怎么想的呢！
　　郑叶儿的肚子也鼓了起来，尖尖的，圆鼓鼓的肚子像扣了小盆子。郑家庄的村民说，郑叶儿是恰门儿喜——结婚就怀孕。不然，这才结婚四五个月，肚子咋那么大呢！
　　郑思旺特别期待大女子能一举得男，他非常清楚郑叶儿肚里孩子性别的重要性。郑叶儿和刘玉柱都是老师，吃国家粮，不兴生二胎。假如也生个女子，这辈子就完了，独生子女，还不要人命吗。
　　郑思旺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是有依据的。就是他老婆王大妞一连生三女子。村里老人说，这事儿也遗传，女子和她妈像。郑思旺原本不信，可草儿头胎生个丫头，他有点信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郑思旺给王大妞说悄悄话：“你给叶儿说说，听说街上医院里有B超机器，照一下能看出来是男是女，让她去照下，心里有个底儿。”
　　王大妞接着说：“我早和她说了，可那丫头说，生男生女都一样，不兴重男轻女了。”
　　郑思旺懊恼地说：“日死她妈哩想起来，她知道个啥，要是生个女娃儿，人家刘家能稀罕吗？你没看看赵宝田和他老婆那张驴脸，嘴上说男孩女孩都一样，可我看着就是不一样。哎呀，我哩老天爷，这事儿，咋恁让人操心哩。”
　　王大妞接口道：“算了，算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咱能管得了三尺门里，能管得了三尺门外吗？现在的年轻人，谁能猜透咋想的。再说隔皮不识货，那机器也不一定准的。”
　　郑思旺长出一口气，唉声叹气地说：“活个人难得很呐，顺心的事咋恁少呐，睡吧睡吧。”
　　郑叶儿生下一个大胖小子的时候，中华入伍快一年了。随着外孙娃儿的出生，郑思旺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不少。他心里嘀咕：“他妈的，谁说生娃儿也遗传，我大女子不是生儿子了嘛！”
　　人逢喜事精神爽，郑思旺升到爷子辈了，虽说是外爷，但那也是爷爷。大女子儿子的出生，无疑给郑思旺增长了底气，走在村里，他说话声音洪亮，走路腰板挺得直直的。他感觉自己的心在瓷瓷实实，前一阵因为郑草儿生闺女的晦气，也忽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