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读书的尴尬
作品名称:宝山末路(小说)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17-11-30 18:56:01 字数:5290
那一年把白宝山送去徐水后不久,王凤英就改嫁了,她不改嫁不行,减少一个白宝山只是少了一张口,膝下还有三个孩子,河北老家还有一个老娘需要抚养,她一天只有九毛钱的工资啊!
新嫁的老公叫梁德谟,也是首钢的工人。王凤英找对象的时候,不挑人的俊丑,不挑人的才能,更不看他是不是个官儿,她看重的就是人的德行人的心肠,自己身边还有三个儿女,她需要新老公帮着把儿女养大。
梁德谟正好符合她的要求,他就是个烂忠厚,一天说不了几句话,心肠没说的,特别的好。梁德谟原本和白继祖就是要好的哥们,白继祖的丧事就是梁德谟帮着操办的,要把白继祖埋出去,没有梁德谟做帮手还真是不行。
他们的婚事其实也是梁德谟主动提出来的,白继祖满过七七后,梁德谟就开门见山地对王凤英说:“你嫁给我吧。”
王凤英听了后先是一愣,继而问:“我嫁给你?”
“对呀,我要你嫁给我。”
“你可要想好啊,我可不是个黄花大闺女,我就是个寡妇,拖儿带女的,别人说我就是个拖油瓶。”
“这我都知道。”
“我的儿女可都是要带过去的,知道吗?”
“当然,我就是帮着白大哥养儿女的。”
“你能保证对他们好么?”
“当然,亲生的一样。”
“你能给他们送读完婚吗?”
“当然,亲生的一样。”
“我在河北老家还有个亲娘也要我养啊,你愿意吗?”
“你的娘就是我的娘,我愿意。”
一件复杂的事情就这样三言两语说好了,第二天,他们就去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然后,王凤英就带着孩子们住到了梁德谟家里。
梁德谟不住在北辛安,他住在模式口工人新村,那是一个小套间,五十多个平米,在他们那个年代,那可是极好的待遇,因为梁德谟是个高级技工,才有这样的待遇。
白宝山同妈妈来到了梁家,不要说不认识新爸爸梁德谟,就是自己的亲姐姐亲弟弟也全认不得了,一屋子人,他只认得妈妈一个。
妈妈指着梁德谟说:“这就是你的粱爸爸,快叫爸爸。”
白宝山看了一眼梁德谟,只见他的国字脸上,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两只衫袖卷着,画上的工人一样,但是,他叫不出“爸爸”两字。
“山子你快叫呀!”妈妈又在催,白宝山张了张口,还是叫不出,梁德谟就说:“算了,算了,以后慢慢来吧。”
妈妈又把大姐二姐介绍给白宝山,大姐宝珏这时候已经十七岁了,在读高中,是个大姑娘家了,她笑咪咪地摸了白宝山一把头。二姑娘宝玉这时候十五岁了,是个初中生,差不多也是个大姑娘家了,她走过去把白宝山抱了抱说:“弟,你受苦了。”
弟弟宝地这年也十一岁了,还是个小学生,个头也蹿得老高,他似乎没见过哥哥一样,一双眼睛盯着哥哥仔细地看,好像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似的。
边上还有个男孩,八九岁的模样,他是妈妈和梁爸爸生的孩子,名叫宝树,也在读小学,他更是没见过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
宝树指着宝山问妈妈:“他是谁啊,怎么来我家了?”
“他是你的大哥,也是宝地哥哥的大哥,你今后就叫他大哥。”
“我怎么没见过他呀,他藏在哪里?”
“你是没见过他,你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去了河北老家,一直在那里和爷爷奶奶过日子。”
“哦,这样啊,”宝树走过去拉着白宝山的手叫了一声“大哥”,白宝山就笑了,从没有人叫过他大哥,感到好亲切。
妈妈把宝山送到子弟学校去启蒙读书,走进教室来到老师身边就把老师吓了一跳,孩子们正在报到注册,老师看到眼前这个大孩子比自己还高,就问王凤英:“您这是?”
“我是来送孩子读书的。”
“大嫂,你可得搞清楚啊,这是学校一年级班,只收七岁孩子启蒙的,您这儿子应该读高中了吧,不在这教室读书。”
“老师,我没搞错,我家孩子就是来启蒙的,他还没读过书。”
“他比我还高啊,怎么没读过书?”
“他以前在徐水农村过日子,没钱读书。”
“哦,这样啊!这孩子都这么高了才读一年级,我就怕我带他不好,要不您去别的班里看看。”
“就是你了,你是学校的先进工作者,不找你找谁。老师放心吧,我家孩子听话,他只是有点大,别的什么都好。”
老师嗫嚅着,最后还是收下来了。
白宝山长这么大第一次规规矩矩坐在教室里读书,他要把自己的野性全部束缚起来捆绑着藏进胳肢窝里,他要把自己弄成一个很听话的乖孩子,老师教他们读“毛主席万岁”,他就跟着读“毛主席万岁”;老师教他们读“共产党万岁”,他就跟着读“共产党万岁”。
这样装了六七天,他就憋不住了,藏起来的野性就像地米虫一样,从各处土壤里钻了出来。
有一次上语文课,老师在黑板上板书,他坐在最后一排,弓着腰使劲打了一个屁,这个屁打得曲里拐弯转了几转才停下,把一个教室里的学生全逗笑了。
老师车转身看着大家,白宝山站起来说:“报告老师,小豆子打屁,还打得曲里拐弯。”
小豆子就坐在白宝山的前面,他说:“老师,不是我打屁,是树筒在打屁。”
白宝山在学校里有一个外号叫“树筒”,意思是大个子。老师听了他们对话后说:“好了,好了,今后注意就是了。”
白宝山说:“老师,我保证以后不打响屁了,只打闷声不响的屁。”
小豆子说:“你还要保证不打曲里拐弯的屁。”
下课的时候,白宝山就把小豆子夹在胯下铲着走,两只手拍打着小豆子,一边打一边说:“谁叫你投老师的,谁叫你多嘴的,我要找条胶带封住你的嘴才好。”
白宝山一边说一边四下里看,哪里有胶带呢,没有啊!
小豆子趁机溜出来了,然后拍着手唱:“树筒,树筒,腩大一筒,不知后退,只晓得前冲!”
白宝山读书很艰难,学拼音的时候,他总是分辨不清开口呼、齐齿呼和撮口呼的区别,分不清声母j、x、q只同齐齿呼、撮口呼相拼,声母b、p、m、d、t不同撮口呼相拼。更不懂声介合母和韵母连接法就是把声母和介音拼合起来,构成一个拼音部件,再同随后的韵母相拼,他拼的时候,往往丢掉了那个介音。
白宝山自然是班里的领袖人物,没有谁不敢不听他的话,读了半学期,他就开始在班里摊派了,今天叫人给他买糖粒子,明天叫人给他买包子馒头,说要是不买,放学了,他就会拦在路上打人。
有一天,轮到一个叫露琪的女孩买糖粒子,她没买,白宝山下课了就找到这个女孩问:“你为什么不买糖粒子给我?”
露琪说:“我为什么要买糖粒子给你?”
“我是班里的班长,你不应该孝敬我吗?”
“我爸也是班长,你爸就在我爸的班里上班,叫你爸给我爸买合烟吧,你爸买烟了,我就买糖粒子。”
露琪的表述是这样的清楚得力,白宝山无话可说了。
这么大一个人夹在一群六七岁孩子中读书,实在是不好意思,新来的老师不认识他,往往闹一些笑话。
一次,一个姓廖的美术老师来上课,他看到坐在后排的白宝山,便走了过去盯着他看,这人既不像个老师,老师没这么稚嫩,也不像个一年级学生,便说:“我要上课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这里听课呀,我是这班上的学生。”
“你是一年级学生?”
“怎么啦,不是呀?”
“你几岁呀?”
“我已经满十三啦!”
白宝山这么一说,教室里的学生全笑起来,起先大家都不知道他有十三岁了,以为他只是肯长个子,比他们高大罢了。
廖老师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他笑着摇摇头,回到了讲台上开始上课,今天的课程是学画向日葵,这东西白宝山在农村见过,便画得很像,廖老师走过来看了看,觉得这个叫白宝山的学生还有点绘画的天赋,回到了办公室,就和班主任李老师说起了这件事。
廖老师说:“李老师,你班上有名大学生我们可不知道啊。”
“廖老师眼拙啊,都开学一个多月了,你总进了几次课堂吧,难道没见过?”
“肯定是见过的,只是没注意罢了。”
“怎么啦,他是不是捣乱啦?”
“那倒是没有,今天画向日葵,他画的挺像的。”
“他以前在徐水农村生活过十年,见过那东西的。”
“他以前没读过书吗?”
“是的,没读过书。”
“李老师你们这些女老师可要注意他点啊,别被他打了。”
“廖老师讲笑话了,学生怎么会打老师呢?”
“难说。”
白宝山在一年级读了一年书,认了不少字,会写自己的名字了,还能把一家人的名字写出来,还能写出“石景山”“首都钢铁厂”“模式口”“北辛安”这些地名单位名字。
妈妈拍着白宝山的头说:“不错,不错,我们家山子有进步,不是个睁眼瞎了。”
妈妈其实也没读过书,只在年轻的时候上过夜校,人倒是聪明,现在勉强能读报,遇到了难字就丢过去。
白宝山却说了一句王凤英听来很意外的话,他说:“娘,我不想去读书了。”
“为什么呀,你还没耍够呀?”
“我太大了,比老师还高,好丑啊!”
“读书又不是比谁俊谁丑,比老师高有啥子关系,老师在教室的时候,你坐着不动就是了。”
“我还是不想去啊。”
“不行,”王凤英坚决地拒绝了儿子的要求,她说,“你不光要读书,而且要读好书,将来你也是要到首钢来上班的,没文化不行。”
白宝山撅着嘴走了,开始读小学二年级。
二年级班主任是个男生,姓刘,二十三四岁的样子。他对白宝山说:“你在班里当个干部如何?”
“我不会当啊。”
“那就学呀,又没天生的干部。”
“那就当吧,是不是当班长?”
“不是班长,当班长要成绩好的,你的成绩不好,你嘛,就当个纪律委员试试,如果当得好,就长期干这个。”
“纪律委员是管什么的?”
“当然是管纪律呀,比如下课,比如午间,比如上课前,这都是没老师的时候,你就帮老师管管纪律。”
白宝山就很高兴,他已经是个学生干部了,每天中午就装模作样在教室里巡视,谁要是坐得不正,他就帮谁扭正身子,谁要是不睡午觉,他就把谁的头摁在桌子上睡觉,谁要是讲小话了,他就轻轻地打着谁的嘴巴,对男同学这样,对女同学也是这样。
他去打女同学的嘴巴,女同学就很不高兴,撅着嘴吧骂他流氓,他不知道流氓是什么,只知道是骂人的话,就回答说:“你骂谁是流氓,是骂我吗?”
女同学回答说:“就是骂你呀!”
“你说说,我怎么就流氓了?”
“你是男的,你摸了我的嘴巴。”
“我明明是轻轻打了你嘴巴,怎么是摸了?”
“你就是摸了,他们都看见了是不是?”一群女同学作证都说是的,气得白宝山以后就不挨女同学边了。
男同学不服气,也开始讲小话,白宝山又不能治他们了,后来就干脆不管人们讲话了,教室里就经常人声鼎沸,白宝山干脆就开始做骑马的游戏,他让男同学做马,他就骑在马上巡视整个教室,一边骑,一边“得得”的叫着。
刘老师也是要来巡视教室的,看到白宝山骑在男学生身上,他就躲在一边观察着,只要白宝山没有再出格的行为,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做没看见。
刘老师为什么是这个态度呢?因为他不好处理白宝山这个人物,你若是当场拆穿了他,就一定会撤了他的职务,别人来管纪律,谁管得了白宝山呢?
有一次,刘老师实在是忍不住了,就把白宝山叫到了办公室来说:“白宝山呀,你这样做要不得,怎么老是把别人当马骑呢?”
“刘老师,我也是很想做马让他们骑的,他们就是爬不上来,不信你就问问他们,我保证不说假话。”
“我说的不是谁做马的问题,我说的是不能做这样的游戏,你是管纪律的班干部,自己要带头遵守纪律。”
“刘老师,我很守纪律的,我骑在马上,一句话也不讲的。”
“白宝山呀白宝山,你看看你,筒子都这么高了,比我还高,你应该读高中了,却还在我们这里混,还要骑在七八岁孩子身上作威作福,你羞不羞啊?”
刘老师的话戳到了白宝山的痛处,他不作声了,十四岁的白宝山,个子已经长到一米七高了,还在小学二年级混,的确很丑。
刘老师见白宝山不作声了就说:“我不想撤换你的班干部职务,但是你要约束住自己,不能想干啥就干啥,更不能骑在男同学身上作威作福,耀武扬威,你做得到吗?”
白宝山点点头,委屈的眼泪噙在眼眶里,就要掉下来。
总算是把二年级读完了,白宝山的成绩还不算太差,各门功课能考个六七十分,在班里排名属于中等程度。
三年级还只读了两个月,白宝山死活不去读书了,他的个头已经蹿到了一米七五高,站在同学堆里,真正是鹤立鸡群,那些小弟弟小妹妹才齐他的胸窝,老师们教公开课,来听课的人没谁不把他当老师看待的,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白宝山,别人就叫他白老师,一看他的鬼画符的字,又怀疑他不是老师。
白宝山对他娘说:“娘,我不能去读书了,学校里的老师都把我当老师看,一个劲叫我白老师,羞得我脸没处放。”
王凤英看看儿子一张脸说:“我没见你脸红啊!”
“这是在家里,怎会脸红?”
“那在学校里为什么要脸红呢?”
“他们叫我老师,叫我白老师!”
“那敢情好,我们家祖坟冒青烟了,还出了一位教书先生,”王凤英一边织着毛线,一边揶揄着儿子。
“娘,我不是和你说笑话,我是真不能读书了,那些同学才齐我的肚脐高,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的孩子呢。”
“那又如何?自古以来,父子同堂读书的事例多的是,要不问问梁爸爸。”
梁爸爸一直没做声,这时候说话了,他说:“你不读书了还能做啥,总要做点事混手吧?”
白宝山说:“这我没想好,慢慢来,总会找到事的。”
王凤英说:“那就随你吧,只是将来莫要埋怨我们做大人的,以前,我把你丢到徐水,耽误了你读书,这是我对不起你的地方。现在叫你读书你又不读,这要怪谁呢?”
“娘,我不怪谁,这是我自己决定的!”
王凤英说:“一想起过去我就要流眼泪,那时候工资低,我天天要起早床打草卖钱来帮补家用,嫁给你梁爸爸的头四年,我是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起五更,睡半夜,累得我像旱天的苗一样。吃的也是差,几年里全家人连酱油都不知是啥味道。”
说着说着,王凤英就满眼泪水了,白宝山拿过一条手巾给娘擦拭,也陪着娘沉默了好一会。
这样的话,王凤英已经不止一次在白宝山面前说过,白宝山还知道,不但是娘苦,两个姐姐一样的受苦,娘早上去打草,她们也要跟着去帮忙,一家人紧着苦着,才熬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