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善哉引文（二）

　　毛妹子来到广济寺，跟着成群的进香者，人人手持铁花灯，鱼贯而上。烧香磕头拜佛并不难做到，要想赎到印记却颇费周折。庙有庙规，寺有寺论。广济寺内的印记只在每年农历七月三十日的戌时盖戳。在此之前，必得苦心修行，经过三个殿堂，明白禅机，通晓十二因缘，讲出五蕴、四大、八识等，最后进入地藏殿。因为广济寺有它一套完整的论经。开始的时候是进入寺内的天王殿，接下来是延寿殿，延寿殿之后是大佛殿，大佛殿的后面是地藏殿，地藏殿烧香磕头拜佛以后，则是听取法师为救度死亡者超越苦难，终了以香袋盖上印记作凭证，领取朝拜九华山佛主圣地的资格。这套完整的论经仅指修行人具有完美无缺的善心行为而论，如有杀机、杀生、私念或坐失良机等异端，那就另当别论。有的修行人修了一生世可能还是枉费心机。这全凭修心人善心行为之得失了。
　　所以慈悲为怀的修行人必须结缘。每回殿堂归宿时，必须回味出禅机的慈悲心意，忏悔缘起。比如拜佛到广济寺内的天王殿，天王殿内有一个丈六高的弥勒佛像，坦胸露乳，笑容可鞠。佛像上端，当空悬挂着一个“皆大欢喜”的金字红匾，两旁柱子上的竖联写道：“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就笑，笑世间可笑之人。”而佛像的两边却是八大金刚佛像。说的何意？理解起来颇伤脑筋。出了天王殿盘旋石磴而上，跨入延寿殿，却见殿内正中有一个六米高的消灾佛像，四周则有二十四天神塑像，有的怪容狰狞，有的慈眉善目，有的安坐欲睡，有的站立张望……这又是何意？自然要靠慈悲为怀者自己领悟禅机了。跟后再顺着赭红色墙壁拾级而上，便到大雄宝殿，又称大佛殿。殿里是个宽广的庭院，院内有铁铸的巨鼎和香炉数座。殿内有如来、枷叶、阿难三尊巨像，十八罗汉环绕四周，神态各异，惹人喜爱……
　　行啦，还是把话说回来。如果毛妹子仅仅自我修行而与我无关的话，我也不会那么的疾言她，诅咒她。人间的常生常态，往往有许多说不清的理由缠着人，怪事怪哉，多有隐言。比如北宋元佑年间，苏东坡六十岁时被贬官到海南岛，他第三次舟过芜湖，为了消愁解闷，竟漫步鹤儿山下，游览吉祥寺，赏花饮酒，忍不住摘花插鬓，自得其乐，扶醉寻路而归。真是“人老鬓花不自羞，花因自上老子头。醉归扶路人见笑，十里珠帘半上钩。”由此可见其人态境遇了。
　　毛妹子去广济寺进了香拜了佛，还有一声领悟禅机的阿弥陀佛没有叫了！这就牵涉到了我，也因此便同她结下了无明的烟火。
　　她夜晚赎完印记之后，便进茶馆去了。她进茶馆，并不是为了品茶，而是去品那殿堂中的禅机。俗话说单丝不线，孤掌难鸣。毛妹子拜佛一番后魂不附体，感同身受，急需要一块烘云点示，触类而又旁通的渐悟到神仙境界里。她小腿劲杠杠地出了广济寺，一阵旋风般的跑到茶馆里，好像相对象急顺媒人指点似的。
　　毛妹子进茶馆只有抬脚之声，即拉开腿脚直奔楼座门槛，门槛一跨，而收帐的伙计便大声嚷起：“毛房侍请了！”哎呀呀，鬼知道毛妹子哪一天当上房侍的，对买小菜的应喊一声佣人才对。不过，佣人这种通称那时已经不时兴了。一来能少点洋味，二来佣人有粗有细，端尿盆烧大灶也能叫做佣人的。房侍不同了，市长房侍，经理房侍，老板房侍，身分大，够体面，叫起来心里美滋滋的；给点小费也决不吝啬的！所以跑堂的一听到毛房侍来哉，立刻有四人应声而去，东西南北各一个，几乎是把个毛妹子抬到单间茶房里。尤其是跑堂李四，他的嘴从毛妹子一进房间便奉承上了，手脚也格外灵巧，一把扇子动个不停当。
　　毛妹子朝方桌边一坐，就像痴姑娘找到称心郎，全都沉浸在一种满足里。那个跑堂的献过茶，放上一碟臭干子，领到赏钱，三人便喜笑颜开外出应付门面，跑堂李四一个留下来专说玄机之妙言。毛妹子也不需多费口舌，老顾客呢，常来常往，跑堂皆知，只需集中锁眼来对付那个摇摇欲坠的经论，她觉得赎的过程是一种欲望，可那领悟过程更是一种回味无穷的追求，必须孝敬地体会，不能让丝毫的私念去纷扰善哉之心。集中善心的最好办法，就是咀嚼臭干子，这时候万念俱空，一心一用，只觉得那嘴在轻轻地蠕动，脑海里有一种喊不出的味美和香饶，这种领悟禅机有殊途同归之结果，但是二者不能相映成趣。她就这么立腰不动，两眼坦锁地先在茶座上嚼上半个钟点。嚼到滋滋有味，心花怒放的时候，那揩面的伙计便撩着一叠毛巾进来了。他把毛妹子从咀嚼中提出来，左手掌往椅子后背一放，叫毛妹子靠上“肉垫子”，便开始了他那揩面的作业。诸君各位切不可把揩面二字作狭义的理解，以为这揩面就是揩去脸上的汗迹。不对，毛妹子心静如平，有什么可揩的？这揩面对她来说实在是一种有效的清凉剂，是摩擦式的药物。饭后一袋烟被认为是赛过活神仙，但是诸君不知，饱享此神仙境界的人是要付出自己身体这个昂贵代价的。揩面则不然，只请全身松弛地躺在“肉垫子”上，任人上擦下揩，按指平掌，左溜右滑，水气浸润，同样受到药物的功效，却用不着伤自个身体。真正的慈悲者必须精通领悟术，如果来个领而不悟，那非但不能内省禅机，而且也十分恍惚！
　　毛妹子的此种药物时间也不太长，大体不超过半个钟点。她咽下一口清茶躺下，便开始那一套的繁文缛节，什么热烫、温揩、冷擦、冰捂。这冰捂是最后的一个拿手好戏，很可能跟炼丹术有点关系，毛妹子在凉阴阴地覆盖中，在那心旷而神怡的寒气中睿智燃放，渐渐萌醒。这一捂起码半个钟头，把那结论中的禅机领悟透彻，为明晚挪个南无场地。
　　就在毛妹子快要醒悟时，我也从学校晚自习归来。闺房一出，父亲便来催促:“去吧，老地方！”
　　“行了！”我不耐烦的照旧应一声，抬脚便走，免得又让父亲的道理压人。
　　这个毛妹子真像个耗子精，我嘀咕着，一沾上经论便走了魂，专门出些馊主意来表明自己心诚。别人进香磕头是拔开障碍，扬长而走，她呢，新鲜得很，竟一路磕头念着阿弥陀佛念到广济寺；别人回味禅机只是回归家门坐下沉思，她倒妙，会享福，口嚼臭干子两不误。这回呢，为了叫一声领悟阿弥陀佛的禅机，又别前出心裁把我拖带上。
　　照她的看法，领悟禅机必须与众不同，就和一日三餐一样，下一顿决不能效仿上一顿的。所以她既不上殿堂，也不蹲茶馆，而是去长江边的雄观亭。茶馆的一翻领悟她是叫回味为主，用毛妹子的术语叫作“赎出善味”。因为在赎的时候需要添一点雅助，恬静无法理喻，她认为极早静悟之后头脑昏迷，双脚沉重，就回不出那善味之中万分之几的感受！要想睡前得以聊以自悦，一喜之后便可开怀一觉，避免苦尝那失眠的愁味，所以必须去雄观亭。
　　芜湖的雄观亭掩幽不掩声，最多拥有声声江涌，长笛几鸣，风儿嗖嗖之类。祥林嫂能够这样便算福分了，信女图幽不图声嘛。慈悲者则不然，因为她们比信女多伤痕，幽要计较，声也是大意不得的。既不能大意，又不能雷同。于是她便转向驱除杂声表明心境的尚举——木鱼。
　　可木鱼乃佛门之物。不是佛门人忌动佛门物啊，毛妹子很清楚这一点。然而她赎印记心切，一生一世得赎四个印记，替死鬼丈夫革命大儿子赎回罪过，她与小儿子则见性成佛。她知道如果以主动进取之心来修行的话，那就得在领悟禅机之时，必得像佛门弟子那般虔诚的蒲团坐立，木鱼频敲。可惜她只是凡人一个，木鱼乃佛门之物，不敢就此造次作孽，这就想到了我。大概是我八字高贵吧，毛妹子便来向我父亲乞求：“匡老爷子啊，好不好帮我积点德性，我给您老磕头了。”
　　父亲听后当然捋胡子赞许罗，耶稣是上帝的儿子，不就是为了拯救人类而降世于人的吗。他老人家是上帝的孙子，可巴不得能超过儿子，为毛妹子做点善事，不用君子动手就能证实阿门（既诚心所愿）是真，何乐而不为？可尊敬的父亲作为篾匠店老板，一生一世历来顺受，不承认自欺欺人四个字，只相信一切偶像的崇拜是必然的。他教育女儿不必傻存善心，却对毛妹子的善心不加抨击，他认为那是一种“心善”，善心和心善是两码事。可我却把它与作一回事，怎么也不愿意去替毛妹子当行脚僧的。堂堂的一个阔小姐怎么能给一个老妈子去当丫环呢！当然，这是对父亲说的口头气话。人的虚荣心还是有的。不过，从我内心来讲，我是可怜毛妹子的，可又极为憎恨那骗人的阿弥陀佛。我才不相信那一套了！
　　父亲眯眼笑了，父母就我一个千金，母亲升天后我的位置占据得重要了。“兰儿，我们做小本生意的，不图积钱，但求积德。善事一桩，胜似十次礼拜。讲起一个寡妇人家也不易，不看佛面也得看看僧面。你知书达礼，总比我明白事理，就当是为你母亲超度，替南生行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