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品名称:给我一张安静的床 作者:羌绵绵 发布时间:2017-11-29 22:09:25 字数:4799
12
白家林突然想回到羌源,但是,内心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拽着他,不准他回去。
这股力量来源于竹叶,也来源于葛藤。
自从到了这个地方,竹叶在他的头脑中渐渐淡下去了。葛藤却毫无察觉的进入了你的心灵领地。
白家林的心灵领地本来不是沙漠,也不贫瘠。
他只是封闭了自己。
只让竹叶在里边疯长。
但是现在一颗很小很小的葛藤的种子飞了进来,在原来住着竹叶的脑海里边沉了下去,就在里边生了根,就在里边发了芽,就在里边长了叶,已经在里边长出了花苞,眼看着就要开花,眼看着就要结果。这一切让白家林害怕,他怕自己背叛了竹叶,而且自己明白,自己正在忘记,正在背叛,忘记自己对竹叶的承诺,背叛自己与竹叶的感情。
他产生了很强的负罪感。
也许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情,尤其是在爱这件事情上,明明是对着以前的恋人忏悔负罪,而最后脑袋里边却换成了新的那一个人,而且越陷越深,自己如同滑进深渊,无法自拔,无力挣扎,甚至不愿意挣扎。
他怕这样的生活,于是就强迫自己离开新生活回到过去,但是,现在又怎么可以完全回到过去呢?
恰好,农历六月二十三临近,羌人的转山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夏禹地得到邀请回来主持这一盛典。他要白家林回来参与这样一个特殊的节日中感受羌文化。
白家林坐上班车,去参加转山会。上班车不久,他就睡着了。
不久,葛藤也搭上了这一趟客车。
她也是去参加转山会。
她一上车发现车上已经没有别的空座位。
除了白家林旁边的那一个。
于是葛藤就只有坐在那儿。
发现睡着的是白家林,也就没有叫醒。
结果白家林最后居然把头放在她的肩膀上。
她柔弱的肩膀根本不可以承受如此之重。
但是,她的心里无法承受别人的眼光之轻。
但她也不忍心把他硬生生的弄醒。
于是就用手中的鹿耳韭来拨弄他的鼻子。
在睡梦中,他梦见自己闻见一种独特的香味,那是羌源一种叫鹿耳韭的野菜发出的自然的香味,自己忍不住抓来嗅。
这儿时候,一只美丽的梅花鹿母鹿用自己嘴巴舔他,一下自己就被舔醒了。
而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靠在一个长发飘飘的女人的肩上,她的身上真有一种鹿耳韭的香味,当然还有一种女人自然的体香。
而且这个人居然是葛藤,白家林突然被这一切惊呆了,想马上把头抬离葛藤的肩头,居然发现自己抬不动,居然失枕了,只有歪着头偏离,头也不能动,口里不断的说着对不起。
葛藤看见他脸红到脖子并且语无伦次,并且头部机械的动,便知道他失枕了。
然后从容的用医生的方式纠正了他的头部。
然后对他淡然一笑。
这种笑,天真无邪,如同一阵温暖的春风,会让任何人感到轻松而内心平静。
渐渐平静下来的白家林和葛藤交谈了起来。
在交谈中才知道自己醒来的那个地方竟然就是石泉堡。
而羌源县在民国以前居然也叫石泉。
后来,葛藤就是白家林的老师,一直讲到车站,夏禹地早就在那里迎着白家林吧,他才和葛藤告别。
晚上,躺在床上的白家林想,也许这就是命运。
他居然从另一个石泉到了这一个石泉。
那个石泉给了他爱,也给了他痛。
而这个石泉让他得病,又让他遇见一个清纯可爱的葛藤,这个葛藤钻进了自己的心。
他以为自己一辈子只爱竹叶。
葛藤钻进来,他的心就变了。
以前心里只有一个女生,痛的是她,爱得是她。
而现在心里却多了一个女生。
他的内心冲突,自己以前的世界如同是一个鸡蛋。完整而且层次分明,自己包裹着哪一个爱过伤过的女生。
现在,他自己的世界依然是一个鸡蛋,但是里边的层次秩序混乱了,蛋清蛋黄里边被新的东西改变,里边变成了一只小鸡,而这只小鸡正在凿穿蛋壳,要从壳里边钻出来。
白家林却不想也不敢让它出来,于是努力地压抑,尽管自己那么不愿意,那么痛苦,但是,自己依然在压迫着自己对葛藤的喜欢和一切情感。
于是直到夜半时分他还在一张无法让自己安静的床上。
同样在夜半时分,葛藤觉得自己心中怎么突然出现了白家林,他也如同刚要新生的小鸡崽一样,不停地凿自己的胸口,自己的颅骨,自己的心脏,自己的心。
一下又一下。
每一下都那么鲜明。
好像她整个身体都会被凿穿。
这个时候,明月穿过。
这个时候,杜鹃啼叫。
她在自己的床上,自己从小就睡的这一张床上,居然头一次为一个男人而无法安静。
葛藤对自己强烈不满。
以前,她觉得自己无忧无虑。
即使在自己外出读书的时候,那时候麻烦,但是当她的女性意识升腾的时候,她马上想到,这不可能,因为,即使有真的爱情,自己也不能去接受。
因为自己是羌源的。
她只能属于这样一个地方。
必须吃这片土地里的菜,喝这个地方的水。
虽然她漂亮,虽然她眼睛里有浓浓的女人气。
但总是一副高冷的样子。
只要她要拒绝别人,眼睛里的女人味道突然之间消失了,眼睛里突然换上一种高冷的光,这种光如同筛子背的积雪,幽深阴冷充满杀气,那些男孩子抵挡不住,只好自己走开了。
葛藤也把这种杀气带回了羌源,羌源的小伙子们,只敢远远看着,生怕她的眼光杀人。
她的眼光对于病人却总是和蔼的,职业性的和蔼,在她的眼里,病人都是灰性别,不分男女,不分老幼,不分英俊与丑陋,也不分漂亮与难看。都是灰性别。
白家林如同一束激光,马上割开了葛藤的眼睛里那层阴冷的薄膜。一旦剥去了,她的眼睛就不再有阴冷萧瑟带有杀气了。
葛藤的眼睛如同冰壳融化了湖水,深邃瓦蓝但是春光荡漾。
这种变化是自然的。
这种变化也是开放的。
并且,这种变化一旦出现就再也关闭不了,藏不住。
但是,她自己却不知晓。
刚刚从壳里孵化出来的小鸟是不知道自己与过去的区别的。
葛藤对爱情的渴望就刚刚从爱情之蛋中孵化出来。
于是,她的世界变了。
那些以前不敢接近她的男孩子们从她的目光中发现了爱意,于是敢于蜂拥而上。
像以前一样,她故意瞪别人,别人不是看到她的恨,而是看到她的可爱。
她无法用眼光驱赶他们了,她有一些失落。
但是,她又有一点骄傲。
被男孩子围着的味道不错。
但是她也清醒的知道,这些男孩子除了给她虚荣心之外,没有一个给她一种心动,乃至冲动的感觉。
她是学医的,这种感觉的意义她懂。
这是一种包含着荷尔蒙冲动的更高级的精神满足。
而这种感觉存在在她的头脑中。
她清楚的记得,他们之间那一次目光相遇的那一刻的那种感觉。
是如同天空与湖水对望,而彼此之间都让月亮走过。
月亮走过了,便永远留在它们心中了。
如果知道,彼此都知道,那是月亮走过了自己的心,谁能够忘得掉呢。
天空忘得掉吗?
湖水忘得掉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静静的度过白天。
静静的度过上午。
静静的度过下午。
静静的等待晚上。
那一轮明月从彼此的心间走过。
葛藤坐着床前,看着天空。
最怕床前月光照过。
但是,明月就在床前。
床前明月光。
月光如同牛乳一般。
静静的撒在葛藤盛开的心花上。
最怕晚上杜鹃啼叫。
杜鹃一直啼叫着,而且还有叫春的猫儿的声音,与自己可以听见的心跳的声音一直纠缠。
还有,自己辗转反侧,木床也在咯咯吱吱。
13
六月二十三这一天,是羌族的转山会,经典节目是四十八寨打猪会。
转山会是羌家的重大节日,是祭奠山神的日子。赶猪是最有意义的活动。
史载:明嘉靖年间有个少数民族青年叫白构,因对朝廷的镇压不满,就黑煞、李保、白石儿、撒哈藏等组织羌民反抗。他们带队伍神出鬼没,偷袭永平堡,活捉副总兵邱仁等数百人。嘉靖二十六年,明朝松州总兵何卿“提锐卒九千人”,“以三路进兵:一由龙州,一由石泉,一由坝底。卿乘雾直趋走马岭,大破之,俘斩九百七十有奇,克营寨四十七,毁碉房四千八百七十”,黑煞、李保、白石儿、撒哈藏在死人堆里得以逃生,白构被杀害。
明里不敢反抗,但是在农历六月二十三,也就是白构牺牲那一天,白草河流域的四十八个番寨盛会,赶一头猪,大家用乱棒把猪打死,用来纪念卓马,表达人们对朱氏皇权的痛恨。
今年的活动在青片河举行,青年男女都要参加。
活动是这样开始的,一个释比在青片河的北边金龙山金龙寺领七对金童,穿着黑衣,戴着黑帽,帽子上插着野鸡翎子。但是,衣服和帽子都镶着黄色的边,手里拿着齐眉的木棍。而另一个释比在青片河对面的铁顶山的铁顶寺带七对玉女,他们穿着黄色的衣服,戴着花冠,花冠上同样插着野鸡翎子。但是,衣服镶着黑色的边,手里同样拿着齐眉的木棍,然后在早上六点左右同时出发由山顶下到河谷。
今年在北边带领带领队伍的恰恰是夏禹地,为了白家林能够更好的体会羌族的风情,就将白家林,这个外地的羌族青年编入自己的队伍。穿着这样独具特色的羌服,尤其是在野鸡翎子的映衬下,白家林显得格外帅气。
但是,更为帅气的是夏禹地,头戴猴头帽,手拿法杖,庄严得帅气逼人。
一路走着,一路唱着战歌:
大雪纷飞的日补坝①,
羌戈双方各一边。
羌人首领白构跃马相待,
戈人首领格波整兵备战。
几波尔勒神走上前,
发给羌人白云石;
几波尔勒神来阵中,
发给戈人白雪团。
神人站高处,
用眼仔细看:
白构指挥羌人兵,
格波统率戈基人。
……
走到河谷的时候
南边由另一个释比带队,而葛藤也在队伍当中。她们也唱着歌,不过不是战歌,而是情歌《木姐珠与斗安珠》:
木姐坐到石包上
羊毛纺锤吊在手
羊毛兜兜侧边搁
手纺羊毛守羊群
纺线锤儿打旋旋
右旋左旋多悠闲
这天斗安出了门
信步来到汶山境
抬眼望见大石包
斗安木姐邂相逢
相互出神来对望
俩人微笑互启齿
木姐斗安见了面
……
两支队伍恰恰在索桥相会,白家林看见了葛藤,葛藤也看见了白家林,小伙子与姑娘们一相逢,就不再唱战歌,而开始和姑娘们一起唱情歌:
木姐生情爱嬉闹
取笑过后诉衷情
木姐取下头上梳
木梳一把赠斗安
木姐斗安情笃真
互割青丝将情定
情意绵绵天已晚
唱着唱着,两支队伍合成一支队伍,葛藤和白家林恰恰肩并肩,他们相视一笑,眼睛里边好像有一汪碧水。
在街中间的祭坛开始祭祀,白色鸡公一只作为祭品,白色山羊一只也作为祭品,五块白石放在祭坛中央,据说是白构穿过的白盔白甲一副放在白石的下边,夏禹地开始用羌语念经,众人神情肃穆,紧接着,所有的人都跟着夏禹地唱经,悲凉高亢的声音直冲云霄。
祭祀的最后一项是,放出九条猪,每一条猪代表一千个敌人,见到人,猪就开始乱跑,人们拿着手中的棍子,就去追赶这些猪,满大街的猪,满大街的人,这时候,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唱着战歌,好像这每一棒子都不是打在猪身上,而是打在敌人身上,整个羌区,好像在同仇敌忾,活动把所有的人拧成了一股绳。
活动吸引了各地的民俗学家,他们不知道其中缘由,于是在下午就要把夏禹地请到省城,给各地的专家讲课。
虽然夏禹地不舍得,但是也只有留下母羌水一个人在这里。
白天的活动在下午五点过才进入尾声,人们把打死的猪处理好,切成大块,烤成烤肉,放在桌子上。并且也杀了一些羊,烤成全羊,也放在桌子上。旁边是一大缸一大缸的咂酒。
刚入夜的时候,街上燃起了篝火,人们开始围着篝火,人们唱起羌族多音部民歌。羌人的声音接近藏人,在高音部分能够爆发,那是可以穿越天堂的声音。
小伙子大姑娘们开始挑起沙朗。
葛藤和白家林也在人群中。葛藤拉着白家林,让他融入人群,一起跳沙朗,一边跳,一边教,而白家林很快就可以跟上葛藤的节奏,两个人尽情舞蹈,手与手相牵,心与心相连,在喧嚣的人群中,这两个人成了单独的世界。
但热闹在最后总会冷清下来,就像再炽热的烈日也会西行,最后依着山边落下去,而大地就会变得凉爽。
两支拉着的手最后还是分开了,因为夜太晚了,人们已经散尽了。
白家林感觉到内心的孤独。
这种热闹后的孤独。
这是一种种渴望激情的孤独。
别人无法理解
自己也说不清。
白家林就是这样的心情。
这个时候
一个男子就着口弦唱了一段曲子。
不是木姐珠与斗安珠,也不是羌戈大战。
而是一段低沉的男声,唱着这样的歌词:
河水随着歌声流淌
对面来了羌家姑娘
沙郎沙郎快乐的沙郎
让我看到了碉楼里的绣房
沙郎沙郎快乐的沙郎
让我看到了绣房里的姑娘
白家林的前方就是一座碉楼,也许眼睛看见的透出粉色余光的地方就是绣房,葛藤正在里边,想着想着,白家林突然觉得没有了悲伤,不但没有悲伤,他还觉得很美。他知道这是做梦,晚上做的白日梦,但是,即使知道是梦,他也愿意是梦。在梦中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做,那才是属于自己的地方,真正属于自己的天地。
这个时候葛藤真的在绣楼,在碉楼的绣房,看着黯淡的月光,心里边回味着自己的一天,仿佛手里边还有白家林留下的热度。
注释:①出自《羌戈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