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彭帅回忆往事

　　忙到八点钟，走出店门，城市的夜，华灯初上，流光溢彩，变幻莫测。车在街上川流不息，下班的人儿急匆匆往家赶，来到七十二号抓饭店，高高兴兴搓了一顿，两个女店员先走了，王师傅送彭帅去出租屋。穿过十字路口，走过一条巷子，七拐八弯来到两排平房住户区。平房虽有点破旧，但外观看起来还算整齐，不是东一间，西一间。在前排平房的第三个铁门口，王师傅推门而入，一进门便扯着嗓子喊，“王阿姨，王阿姨。”
　　彭帅趁机环顾了一下，小庭院不大，院子里除有一珠葡萄树，再没什么乱七糟八的东西，卫生打扫的干干净净，地砖清晰可见。
　　正对院门的屋子里，传出了老人的问话声，“小崔回来了？”门吱吜一声，一位七十多岁，背有点驼，头发花白的阿姨，眯着深陷的双眼走出来，“可回来了。”
　　“阿姨，小崔没回来，我又收一徒弟，还是你们老乡呢？瞧瞧彭帅跟你孙子差不多。”
　　彭帅急忙跟王奶奶打招呼，“王奶奶好。”
　　“好，好，有人住这儿，我也有伴了。一听到乡音，我都觉得亲。”王奶奶黑暗中摸索出钥匙，打开了小崔房门的锁。门一推，一股潮湿的土腥味扑鼻而来。拉开灯，灯光照的房子里有点刺眼。王奶奶开始唠叨，这房子不住人，不透气，又潮又冷，让他们二人收拾床铺，她去找材生火。
　　唯一的一张双人床，床上是小崔的铺盖卷儿，彭帅抱起来，放到墙角的一写字台上。两人搭配着重新铺床。王奶奶端着搓箕，里面放一揉成一团的蒜皮袋子，几块煤炭。彭帅觉得麻烦王奶奶有点不好意思，说房子里不冷，不需要生火。
　　“咋不冷，咱们这儿可不像老家，冬天零下二三十度，冷多了。”王奶奶在那儿忙碌着，只见先把半张破报纸点着放进炉膛，又把那团蒜皮袋扔进去，着了一会，便把几块煤炭放了进去。彭帅看到了就说，王奶奶，你不放劈柴就把炉子能生着？我们老家生火，有时柴不好点了，醮点明油，才能把火生着，要费好多木头棍棍或者玉米棒棒才可以的。王奶奶听了笑着说，这新疆的煤炭好，无烟煤，好生火，并且着完炉灰少，可生事了，生火十天半月的，炉膛内从不锈疙瘩，那老家的煤炭，还有石块煤，瞧瞧这煤块，看起来很一般，好使的很。瞧瞧这一会工夫，炉火起来了。彭帅一瞧还真是，火苗都窜起来了，感叹新疆还真是个好地方。王奶奶听了说，新疆的好东西还多着呢！说完拿条破毛巾擦炉面子。炉火生好了，王师傅招呼王奶奶回屋歇息去，他们自己来。王奶奶不依，说他们一回来，这精神头就好了。又说人老了，不怕有病，就怕一天到晚没个说话的人。今儿来个老乡，心里格外的亲，又可以听到老家口音。说着走出去忙活啥去了。一会回来，左手捏一沓废报纸，右手端一碗面糊糊，说墙上落满了灰尘，用报纸把墙好好贴贴，看的房子也干净。王奶奶七十多岁的人了，拿东西的手都是抖着的。两小伙见状，要求王奶奶坐着，监督他们干活就行。他们在干着活，王奶奶开始发感慨:“老了，不中用了，想想刚来新疆那会儿，二十多岁，拉架子车平田整地，踏土块，挖地窝子，摘棉花，什么苦活，赃活，累活都没怕过。现在这一老，多跑点路都吃力，老了，一天不如一天。”
　　“王奶奶，可以了，等我们老了，还没你们老军垦坚强呢？”
　　“谁说的，你们是遇上好年景了，等老了，可以全国各地旅游，甚至还漂洋过海去国外游呢！是福气呀！”
　　“王奶奶有钱才行。”
　　“钱，你们现在正是挣钱的大好年龄，好好工作，还怕没钱，钱是个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别舍不得花，要想挣大钱，人都没自由了。我大儿子和大媳妇炒股，挣了钱，开了公司，钱是挣了，可是我一年都没见上几次面。”王阿姨说完又出去了。
　　“王奶奶儿子在哪开公司？”彭帅问。
　　“听说在喀什做生意。”
　　“就一个儿子？”
　　“不是，好像还有一个女儿在中科院工作，小儿子在上海。”
　　“三孩子这么有出息。”
　　“有什么用，一年四季没个亲人在身旁说几句话。”
　　王奶奶拿着一个电热毯进来了，说是房子冷，让彭帅铺上晚上取暖。彭帅推辞不冷，不用了，让王奶奶自己用。王奶奶说老人不宜多用，她房子有暖气，床上铺的网套多，还铺了一条狗毛褥子，暖和的很，用不着。放下电热毯，王奶奶又操心地去看炉膛中的火旺了没有。揭开炉盖，火焰外窜，炉身一热，小房子里开始暖和起来，墙上报纸粘贴完毕。瞅瞅表都十一点了，王师傅告辞了王奶奶，叮嘱好彭帅，便回家了。王奶奶也要去休息了，叮嘱彭帅，锁好门，要开窗通风换气，别中了二氧化碳的毒。彭帅一一嗯嗯着，心里对王奶奶充满感激。
　　王奶奶一回到自己的房子，就把今天彭帅住他们房子的事对老伴的遗像诉说。其实人老了，最好的时光就是有个老伴，那怕他是聋是哑，浑身有病，活着就是对另一半最好的陪伴。王奶奶老伴去世多年，儿女们都在外面打拼，她不缺钱，对于把门口两间简易的房子租别人住，儿女都是一片反对声，可王奶奶不是为了多收入那点钱，而是院里多了别人，有个人跟她说话。瞧瞧这偌大的房间里一组单人沙发，一张八仙桌，两把靠背椅，还有一个枣红色的写字台，上面放着一台十几英寸的彩电，套着机套，家具简朴，但家里却冷清。
　　换了地儿，彭帅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给媳妇梅珍写信。一想街上有IC卡电话，决定明儿打个电话给家人报报近况，迷糊中睡着了。
　　王奶奶睡下了又不放心，又来敲彭帅的房门，叮嘱彭帅把烟囱抽匣一定打开，别忘了。如果觉得冷，把小崔的被子也盖上，双层被子暖和。彭帅一一答复王奶奶，知道了，不冷。王奶奶才放心的回了自己的房子。
　　对于一个外乡人，来到陌生的地方，有人关心，心里是倍儿的暖。因为王奶奶，彭帅想起自己的奶奶，想起关于奶奶的一件家事。
　　一九八三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彭帅一家人正坐在马灯照着的炕桌上吃饭。彭帅满头银发，拄着拐杖的奶奶气呼呼的进来了，一进门不问青红皂白骂起来，“赵兰英，把我的十个袁大头拿出来。”
　　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惊的彭帅的爹马上放下手中的碗筷，下了炕急问，“妈，什么袁大头。”
　　“问你媳妇，她一定把我箱子中的十个袁大头拿走了。”
　　一听这话，彭帅妈没好气的说:“什么袁大头，孙小头的，我不知道。”低头继续吃饭。
　　“听，听，她都知道孙小头，这不明摆着拿了吗？拿出来，要是不还给我，我今天死给你们看。”彭帅奶奶说着就用袖头抹眼泪。
　　彭帅爹一瞧这样，气的狠拍一把炕桌，大声斥问，“究竟拿没，不想活了。”
　　“没拿，咋的了！”彭帅妈嗓音提高了八度。
　　彭帅爹生气了，㧓起一饭碗扔到地上，他奶奶气的走出屋门，扔掉拐杖呼抢撞地的大哭起来。彭帅的大伯大妈一听到院内的动静，披着斜襟大褂从屋子里走出来，只见彭帅他奶奶拍着大腿，哭喊着，“这还了得，我还没死呢？你们就把我唯一压箱底的钱偷了。没良心呀！你爹死的早，我一个寡妇，为了养活你们哥俩长大多不容易，月亮夜淌过冰冷的河水偷大队里的苞谷棒，山芋，自己舍不得吃，省着让你们兄弟俩吃。后来，我为了给你们兄弟俩娶媳妇，盖房子，花了你爹送信的时候挣的三十个袁大头，便留下十个，以防备用。你们可倒好，现在也挨不着饿了，却惦记上我那十个袁大头。你们知道吗？那十个袁大头，在我生病吃药的时候，我都没舍得花，就想留着为自己买副棺材。那是我买棺材板的钱呀！你们咋就没良心的偷了。老天爷，我咱养了这么两个不孝的儿子呀！为什么不让我死呀！”彭帅的奶奶盘腿坐在院子中哭闹着。
　　听出老母亲的辛酸，彭帅大伯知道事情的原因，气的拿起门口的牛鞭，“快说，是不是你拿的。”
　　一向胆大的彭帅大妈见丈夫那样子，吓得搂紧彭帅堂哥彭龙，小声嘟囔，“我就想换点钱，让龙儿上学用。”
　　“放屁，快拿来。”彭帅大伯听了呵斥。
　　一会工夫，只见彭龙手拿着银元出来了。彭帅大伯气呼呼地从儿子手中抢过银元，走过去，边向他老母亲赔不是，边扶起老太太。兄弟俩一人一只胳膊，搀扶着彭帅奶奶进上屋，扶老人家上了床，赔着不是。
　　“妈，这银元你老留着，咱不花。”彭帅大伯说。
　　“对，妈，这钱你自己留着。你的寿房你不用愁，咱爹活着的时候在房前屋后，东坡地沟，上边院子都种了树，现在已长成大树了，等明年开春伐了，卖点钱，咱给您买松木做寿材，行不。”
　　“对，弟说的对。”
　　“有这话我就放心了。我怕等我死了，你们两兄弟为了棺材板闹的脸红脖子粗，咱在地下也闭不上眼呀！”
　　“妈，你多想了。”
　　彭帅奶奶再没说什么，摆了摆手，意思是让他们兄弟俩出去吧！她想一个人静静。
　　兄弟俩只好一前一后走出上屋。彭帅爹一进自己家门，彭帅妈开始诉苦:“我容易吗？自从踏进彭家大门，我这个小媳妇，婆婆从没给过笑脸，今儿跟这家媳妇比，明儿跟那家媳妇比，老夸老大媳妇能干，利索，会来事。分家时，人家咋不养她，我养她，伺候她。嫌俺做的饭不好吃，烧的炕不烫，为这，我受自己男人多少次打骂。后来老大媳妇卖乖，老太太给偷咱家的鸡蛋，馍馍，小米，找个借口说俺想饿死她，硬要分家，去跟老大过，多要口粮，其它东西什么的，俺啥都认了。可今儿看到咱两儿子穿新鞋，新衣服就怀疑咱偷她银元了。老天有眼，这是我赵兰英养的一头大肥猪卖的钱。同样是孙子，她作为奶奶，啥时候疼过咱两儿子。要不是穷，我早就在外面重盖上房子，另过了。”在昏暗的油灯下，彭帅妈一脸的茫然。彭帅爹则靠着炕沿抽旱烟，屋里乌烟瘴气。彭帅兄弟俩再没像以前那样，光着膀子在炕上闹来闹去，而是左右依偎在她妈妈身旁，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年八月份，奶奶咽气的那会儿，想吃西瓜，彭帅和哥跑去村上的瓜地买了一个黄壤的大西瓜，回来看着大伯一勺一勺地喂奶奶吃。在这个时候奶奶用手摸孙子的头，眼中含着泪花。努力着想说什么，最终没说出来，闭上眼走了。当大人大哭的时候，两兄弟也跪在奶奶的身边，抓着奶奶的衣服，在呜呜的抽泣。就这样，奶奶在彭帅模糊的记忆中走了。
　　回忆着过去的往事，彭帅在这一刻懂得，有钱啥事都好办，趁着年轻他得好好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