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温柔潜入

　　清水秀男大佐回到县城联队部，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一言不发。这里原来是萧国县博物馆，红墙绿瓦，古色古香。日军侵占萧国县后，清水将联队部放在这儿。老百姓习惯称这儿叫红部。
　　清水的思维翻滚。山雀的情报是准确的，可是皇军此次清剿不仅没有达成战斗目的，而且死伤了几十个帝国忠勇战士，他深感征服这个看似羸弱的民族很难。
　　清水的父亲是日本著名汉学家，对汉文化有深厚的造诣。他少年时就跟随父亲研究汉学，可谓门里出身。若不是战争爆发，他相信自己会继承父亲衣钵，甚至会超过父亲的研究成果。凭着他对支那人的了解，他深知这个民族血脉里的顽强，是一个绵里藏针的民族。他们虽然四分五裂，内部纷争不断，但是在抵御外敌这一点上还是有共同追求。别的不说，一个小小的萧国县，就有卢传宗的国民党抗日游击第十四纵队、国民政府县长刘更生的警备大队、老四的县工委。他们平时互相拆台，但一旦遇到皇军清乡扫荡，偶尔也会互相支援，致使皇军不能集中兵力，摧毁他们任何一方。另外，县城西部100里的小邙山还住着一股悍匪，领头的彭六旎绰号“单缠鬼”，他不仅打家劫舍，也打劫国军，更不放过皇军。他们和新四军蟊猴子一样，是属老鼠的，神出鬼没，不知何时会从地下钻出来给皇军一顿乱棍。皇军大部队的清剿就像高射炮打蚊子，奈何不得他们。
　　清水在屋子里转悠数圈，按响电铃召来山本平九郎，让他速速请山口少佐来见。
　　山口一平此时也在生闷气。情报如此准确，大日本皇军出动一个齐装满员的大队，竟然不能歼灭十几人的蟊猴子。他对清水大佐的指挥能力深感怀疑。
　　情报是军队的眼睛，而今眼睛是明亮的，但是军队却让这明亮的眼睛失望。山雀潜伏在中国人中间，危险随时存在，如此得到的情报，军队竟不能利用，这让山口很恼怒。
　　门前，俊美异常的于娴出现在哨兵面前。日本兵大枪一横，不让于娴进入。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车轱辘一样：“你的，开路开路，这里，军事重地的干活。”
　　于娴原本满面春风的脸蛋儿上立即挂上一层霜，标准的日本话冲口而出：“八格牙路！山口少佐，我的朋友。”
　　哨兵惊讶，立即敬礼：“哈依！”转身跑去向山口报告。
　　山口正自烦恼，挥手不愿见。哨兵说：“她说，你的朋友，花姑娘大大的！”
　　山口自嘲地笑：“嘿嘿，我的朋友？花姑娘？应当是烟花女子的干活，让她进来！”
　　当于娴稳稳站在山口面前的时候，山口以为是梦。
　　“山口君，怎么？不欢迎？”于娴问。
　　山口回过神来，马上手舞足蹈：“哎呀，老同学，这是梦吗？你真的是于娴吗？”
　　于娴沉静的笑着：“是我，山口君，听说你来到我的家乡，特地来看你！”
　　“这儿是你的家乡？”山口追问。
　　“是的，我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儿，离县城40里的朱陈村就有我的祖居。只是因为兵荒马乱，父亲已经远走四川避祸。祖居的房子也没有用了，我奉父命前来处理祖居的房产。结束后就走，去帮助父亲研究中国文物。”
　　山口大喜：“于娴小姐，用你们中国话说，他乡遇故知，这是人生一大幸事，我为你接风洗尘，你我好好叙谈叙谈！”
　　于娴莞尔一笑：“多谢山口君！”
　　“山口少佐！”随着喊声，山本平九郎推门而入“清水大佐有请！”
　　山口说：“我马上去！”小心翼翼地告诉于娴“我去去就回，你在这儿稍候片刻！”唤过门口的哨兵，嘱咐他好好照顾客人。
　　清水秀男大佐神情忧郁地坐在联队部里，见山口进来只是示意他入座，脸上毫无表情。
　　山口走到近前，关切地问：“大佐阁下，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清水摇头：“少佐，我对找到火浴秘籍和消灭蟊猴子深感忧虑！”
　　山口劝慰说：“阁下不必忧虑，此次清剿虽然没有达成战斗目的，但对我们有启发，可以让我们思考很多。”
　　清水感叹：“我赞同你的观点！对支那这个民族，我们需要更多的了解。比如他们的文化，就博大精深，皇军只有弄懂他们的文化，才有决胜的把握。”
　　说到文化，山口灵机一动：“阁下，您不是要找一个中文秘书吗？”
　　“是啊是啊，我这儿搜集了大量文物字画，亟需一个深通中国文物字画的中文秘书鉴别整理。须知，支那人搞赝品是很有一套的，可是，郑桑、邵桑都满口答应，却迟迟找不到。”
　　“阁下，我这儿正好有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清水阴霾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纳尼？”
　　山口详细介绍了于娴的情况，清水很认可，但是担心于娴身份不明，不知底细。
　　山口拍着胸脯作保。
　　清水沉吟。他觉得，既然山口是土肥原的高足，情报专家，自然不会盲目相信人，加上他们是大学同学，而且差一点就做了夫妻，这个于娴应该是可以相信的。
　　山口心里有自己一笔账。他在早稻田大学对于娴垂涎三尺，终是竹篮子打水，现在于娴自己送上门来，焉能轻易放过。他要把于娴留在联队部，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相信这个支那美人儿早晚是自己掌中之物。
　　山口急急回到自己办公室，要为于娴接风洗尘。于娴断然拒绝。
　　她说自己是来办理祖产转让的，现在还没找到买家，办好后就得赶快回四川帮父亲。知道山口在这儿高就，只是来看看。既然已经见到，她就得去朱陈村，完成家父的嘱托。
　　山口坚决挽留，并保证替于娴办理朱陈村的房产事宜。
　　于娴见山口急赤白脸，一副哀求的可怜相，微笑应允：“既然山口君可以帮我操办，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山口闻言，欢天喜地，立即吩咐皇朝酒家摆酒。
　　皇朝酒家的孙老板不敢怠慢，立即置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席。早早地站在酒店门前恭候。
　　山口请的作陪也是煞费苦心。清水是最高长官，当然不能漏下。鸠山纲纪粗鲁无知，当然不能让他煞风景。郑振邦是翻译官，邵世心是县长，这两个支那人一定要作陪，这样才能使于娴不感到别扭。于娴是女人，光是几个男人作陪显然不够礼貌，所以他要求邵世心带着女儿邵若玉，郑振邦带着相好丁花。这个作陪阵容既有规格，又有情调；既隆重，又恰到好处。
　　于娴为山口的精细暗暗称奇，不愧是高级特务，做起事来滴水不漏。
　　既然是接风宴，山口没忘记搞个小小的仪式。他请清水致欢迎词，让邵若玉献花，他自己介绍于娴的高贵身份。宴会虽小，弄得像模像样。
　　酒席上，郑振邦和邵世心面对山口心仪的美女，不便多说话。清水作为最高长官，碍于身份，不能轻狂。整个宴席主要是山口和邵若玉、丁花在活跃气氛。
　　山口不停地介绍圣战的丰功伟绩，大东亚共荣圈的美好前景，龙寿县百姓对大日本皇军的拥护，清水的智慧英明，指挥有方。邵若玉一口一个姐姐，丁花一口一个妹妹，附和着山口的话。
　　于娴雍容大方，对清水敬酒、邵世心、郑振邦献酒、邵若玉、丁花陪酒、山口劝酒一概来者不拒。清水心里嘀咕，此女子绝非等闲之辈，若能忠诚于大日本帝国，乃是圣战大幸。郑振邦内心忐忑，此人应是女中豪杰，怎么会莫名其妙来到战火纷纷的小县城？说什么处理房产，很难令郑振邦相信。邵若玉对于娴满心敬佩，不知不觉就成了于娴的粉丝，虽然那时候没有这个称呼。山口心里是大大地骄傲，自己看上的女人如此优秀，令他不禁飘飘然，不停地和大家碰杯，高呼着“你们中国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不停地干杯。
　　但是，山口的精细在酒醉的时候也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端着酒杯来到邵世心面前，夸张地拍着邵世心的肩膀：“邵桑，你的大日本皇军忠诚的朋友，于小姐，我的大大的好朋友。你的，购买于小姐房产，我的中间人！”
　　邵世心也喝了不少酒，本来就有点打晃，山口训练有素的巴掌拍在他肩膀上，险些把他拍趴下。但是，听到山口的表扬，他又觉得很受用，晕晕乎乎地样子。直到听见最后一句话，他才猛然醒悟，原来山口要他掏银子。
　　邵世心一百个不愿意，让他买乡下的房子，这实在是拿他当冤大头。他心里恨恨地骂：“八格牙路，你狗娘养的自己咋不出钱买，想讨女人欢心又他娘的不出血，东洋狗杂种真不是好鸟。”但他表面上不敢说，只能不停地鞠躬：“哈依！哈依！我的购买！”
　　清水也满脸笑容，伸出大拇指：“邵桑，大大的好！”
　　山口很高兴，伸出一只大手掌：“邵桑，五百大洋，老头票、北海币通通的不行！”
　　这么一说，邵世心有点毛了，五百大洋，你他娘的以为是捡大粪啊。他不敢硬抗，嗫嚅着说：“太君，大洋我的没有，老头票我的大大的。”心里嘀咕，什么破房子值五百大洋，我县城里这套房子也不值五百大洋啊，这不是明抢吗？
　　山口不高兴了：“纳尼？没有大洋的不行，我的去你家里看看！”这就明显是威胁了。去家里看看？要是山口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日本兵进了他家，那就会洗劫一空。
　　邵世心觉得脊梁沟里直淌冷汗。
　　郑振邦扯了一下邵世心的袖口：“邵县长你就别谦虚了，山口太君知道你的家底，能帮助于小姐，这是荣幸啊。山口太君的朋友也是咱们的朋友，为朋友两肋插刀这是江湖义气啊！”
　　山口听到郑振邦的话，哈哈大笑：“郑桑，你的明白人。邵桑，两肋插刀的干活！”
　　于娴微笑看着几个男人表演，始终不发一语。在她心里，邵世心是萧国县出名的铁杆汉奸，让他出钱没商量。五百大洋，山口真是个流氓，什么房子也不值五百大洋啊。这个钱以后交给霍成，那能购买多少枪支弹药，多少医疗用品啊？
　　郑振邦的话也让于娴吃惊，这明显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汉奸和汉奸也是面和心不和，得空就狗咬狗。
　　邵世心万般无奈，汉奸这碗饭本身就不好吃，这会儿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
　　山口见邵世心答应了，嘴里不停地“幺西、幺西！”又问于娴：“老同学，你还满意吧？”
　　于娴端起酒杯，满面春风：“感谢清水大佐阁下，感谢山口君，更感谢邵县长。我代表家父以酒表示吧！”说罢，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山口意犹未尽，他的精细时刻体现：“老同学，你的事情我帮你解决了，我的事情老同学可否成全？”
　　于娴心里一惊，不知山口耍什么花招：“山口君请讲，只要我能做得到，一定不遗余力！”
　　山口得意，以目视清水，胸有成竹地对于娴说：“老同学，清水大佐需要一个精通中国文物字画的中文秘书，您的条件完全符合。大佐阁下非常希望您能够留下帮助他。”
　　于娴故意沉吟一下，为难地说：“我非常愿意为大佐阁下效力，但是，父命在身，我不可能长留此地。敬请大佐阁下和山口君见谅。”
　　一直不太说话的清水开腔了：“于小姐，大日本皇军来支那是为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需要中日文化的高度融合。您是日本早稻田大学的高材生，就应该是中日文化交流的使者。你的家乡在萧国县，你应该知道萧国县有着悠久的历史。古为萧国，春秋时附庸于宋，秦设县属于泗水郡，隋改临沛，直至唐、宋、元、明。”
　　于娴不得不在心里佩服清水的博学。一个日本人，对中国一个县的历史如此谙熟，是很下了一番苦工的。这说明日军在军事进攻的同时，正在抓紧文化侵袭。她说：“大佐阁下对本县历史掌握清晰，令人钦佩。如果不是战争，您以汉学家身份来华，一定会受到隆重欢迎！”
　　清水矜持地谦虚：“哪里哪里，我现在虽然是一名军人，但我一直以汉学家自居。大日本皇军不是要毁灭汉文化，而是帮助支那人挖掘研究汉文化。本人来萧国县以后，发现大量出土的文物器皿，你们支那人不知珍惜，到处丢弃，这是暴殄天物，是对世界文明的亵渎。所以，我要帮助支那人收集整理这些文明成果，为世界文明史做出贡献。”
　　听到冠冕堂皇的长篇大论，于娴心里气愤万分。明明是残酷的文化掠夺，被侵略者粉饰成帮助和贡献。如此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却毫无廉耻的理直气壮。但是，于娴不能驳斥他，她必须赞成他。
　　于娴谦虚地说：“大佐阁下不愧是汉学家，于娴赞成阁下的观点。”
　　山口紧接着问：“那就是说你可以留下来帮助大佐阁下？”
　　于娴莞尔一笑，长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山口君帮我一个大忙，我也无以为报。中国人讲究礼尚往来，我就先留下一段时间，但不能太长，家父会着急的。”
　　山口抚掌大笑，欣喜若狂，冲楼下喊，拿碗来！
　　孙掌柜慌忙跑来，点头哈腰，把一摞碗放在桌子上。山口把每一只碗都倒满，大声说：“预祝于小姐与大佐阁下合作愉快，干杯！”
　　清水、邵世心、郑振邦都咕咚咕咚喝完了。邵若玉、丁花、于娴却无动于衷。
　　山口看见，豪放地端起三只碗，一口气全部喝下去。这小子虽然好酒量，但是最后这三碗酒让他像一滩泥，彻底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