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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岁(二)

作品名称:于深邃处回眸(小说)      作者:夏白芜      发布时间:2017-11-15 13:12:48      字数:4688

  屋檐就该挡月光,江湖就该开扇窗。
  不过说起来尚曦月和姜耀的再次相遇,与其说是因缘巧合,不如说成是命中注定。
  高一寒冬的一个周末,父亲照样六点起来做好饭,他尽量把电视的声音开到最低。窗户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面,虽然紧紧地关着,却依旧好像能从那缝儿里透进来寒气似的。
  他麻利地从门儿上生了锈的铁橱柜里拿出盛着剩面条的一个碗,然后从墙角的泡缸里捞上一碟腌制的咸菜,将两者混合起来在炒锅里面炒热以后;他再接着把昨晚的玉米粥煮热,最后拿出那个他用了十几年的青绿色的大搪瓷碗盛粥,另一个盛着面条的确是一个不锈钢小碗。
  那个不锈钢小碗是给小时候的尚曦月做蒸蛋的时候用的,她的属性似乎是猫,当然也不外乎父亲总给她做好吃的缘故。总之遇到炒青菜和炒冬瓜的时候,她总会用鼻子先敏感地嗅嗅,然后再把那些菜推得很远。父亲尝试着把青菜、冬瓜搅碎和鸡蛋液混合着蒸,于是每次开吃之前尚曦月总会兴奋地坐在沙发上敲桌子。
  一转眼,尚曦月已经长大到一个不用他担心衣食的年纪。尚曦月并不知道父亲平常吃着主食的时候用的是那个不锈钢小碗,只有她回到家的时候,他才会换成那个搪瓷大碗,但是盛的饭却像旋涡一样深不见底。没办法,这么多年了,父亲的肚子早已被那个不锈钢小碗儿和那一大碗的粥给历练出来了。
  电视里面播送的是早间新闻,父亲本想换台的,但想想现在大部分都是新闻,于是把遥控器放到饭桌上。窗外的天色一开始是黑咕隆咚的,接着就由深蓝变成蔚蓝,然后再到浅蓝。这时候差不多就是父亲该走的时候了。
  不过留给尚曦月的依旧是蒸米饭和尖椒丸子和炒生菜。这也是父亲为什么起来这么早的原因。
  尚曦月原本定了九点钟的闹钟,可出奇地在八点钟睁开了眼睛。大概是家里太冷了,她盖了两个被子,身上除了有一种被积压着的笨重和压抑,她还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家里没有任何保暖的设施,父亲每天晚上都会烧一茶壶的热水,然后再把滚烫的热水倒进两个椭圆形的暖脚壶里面,睡觉之前把它塞到被子里,只要被它挨过的地方都变得炙热无比。
  可家里的空气中还是一股出奇的严寒。
  尚曦月觉得,家中除了被窝里还有点热乎气之外,整个空间就像街上穿肠而过的寒风一样,因此她不得不一整天都赖在被窝里不出来。
  暖脚壶里面的水经过一夜竟然还是温的,尚曦月把里面的水倒进脸盆里,开始洗脸。
  她突然很想出去走走,不管是哪儿,只要去走走就好。于是她把自己包成了一个粽子,穿了个厚厚的红袄,下身一个笨重的棉裤,再加上一个针织帽和一个围脖;她甚至都想把耳暖给带上的,后来想想,算了。总不能让别人以为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像是从北极来的熊吧?
  从家里出来,路上鲜有走动,除了一些不屈不挠的摊贩,摊贩们穿得和尚曦月差不多,一个个地把手藏在交叉着的胳膊里,碰到行人就问问一句吃饭不之类的话,摊子上冒着的白烟,让尚曦月想到了八九十年代火车发动前一阵轰鸣声之后升起的徐徐的蒸汽。
  她迅速地穿过去,冲着那些中年摊贩们摇摇头。
  公路上的白杨树光秃秃地只剩下枝干,太阳在东北角的那片天空挂着,它像是被层层白色的帘帐遮着,红红的一坨。虽然被它照射着,但身上却一点温暖也没有。很是奇怪的是,今年还未曾下雪,可路上已经有了一滩滩结得很厚的冰,走在路上如果稍一不留神的话,就有可能摔个底朝天的。
  路边的灌木丛大部分也是一片颓败,偶尔一簇上面呈现出枯黄一片,枯萎的叶子耷拉在枝干上。尚曦月百无聊赖地走着,打定主意去开着免费暖气的图书馆。
  没有人会没有理由地给自己找罪受的,对吧?
  正这样想着,尚曦月撩拨着被帽子禁锢住的刘海。就在这时候从后面骑过来一个电动车,照着女生的左臂直直蹭了过去,也许是没把握好分寸,竟然把尚曦月刮倒了。
  尚曦月摸着被撞到的左臂,在大冷的冬天“嘶嘶”地皱着眉,她略微愠怒地抬头看着那骑着电动车的罪魁祸首,竟然看到的是一对老夫妇。他们在两三米的地方停下盯着倒在地上的尚曦月看,却并没有要走过来扶她的意思。
  尚曦月看向那对坐在电动车上面一动不动的老夫妇,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把手撑到地上爬起来,然后拍着身上的泥土。他们依旧看着她,尚曦月被盯得受不了想说“没事儿”的时候,那对老夫妇反而说了句:“她没事儿,走路也不小心点。”说着就一溜烟地骑着电动车向前走了。
  他们留给尚曦月的只有一阵呼啸的凉风,不,还有心里莫名的凉意。虽然在2008年碰瓷这件事还不太流行,但是被撞倒的那一方一定是占据着主动地位的。被留在原地的女生着实有点委屈。
  撞到人道个歉就好了,没必要违心地说着一些不承认的话。人人都要变老的,说得不好听点,犯不着倚老卖老。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尚曦月从生来就觉得老人可怜。
  她曾经慨叹着,那花白的鬓发到底要经过多少无情岁月的磨蚀;他们眼角的几道掩盖不住的深刻的皱纹,到底是经历了多少难为的世事;还有那几近古铜色的皮肤,到底是经历了多少夏日晌午的酷晒;不太利索的腿脚到底是跨过多少桥站,走过多少羊肠小道;还有那不再流光溢彩甚至变得浑浊的双眼,到底是流过多少幸福和伤心的泪水。
  如果她碰到的是一对年轻人的话,尚曦月发誓,她最起码要向他们讨个道歉的,这世上通过利益而讨好的小事很多,但道德底线还是要有的。
  要不然这世间还怎么运转。其实,真正以表皮示人的人让人欣赏,让人嫉妒。他们或而遇到伯乐从此自在逍遥,或而被莫名打入地狱永不得翻身。大多数人永远戴着一张面具,小心翼翼,谨慎言行。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氛围,他们的脸都会变的,从而把各个方面都顾上了。活得那么累,他们羡慕露着表皮的那些人鲜衣怒马,又同时觉得那样莽撞的人生不应该是自己拥有的。
  尚曦月刚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的鞋带松了,于是在蹲下来系携带的间隙,她身后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吼声:“喂!前面的小妞!快让一下!”随着吼声越来越大的是刺耳的摩托车的轰鸣声。
  尚曦月还没从刚才那件事走出来,一个慌神儿,匆忙把鞋带系了个死扣,等到她站起来回头看的时候,摩托车差不多已经快到她身上了。她当即“啊”了一声,脚下被光滑的冰面给绊倒。尚曦月的半个身子几乎全倒在了枯萎的灌木丛中。
  在前头骑着的丁健戴了个头盔,他在远处看到女生,喊完那句话之后差不多就以一百五十迈的速度奔到了女生的身后。情急之下把车头给挪了一下,于是摩托车与尚曦月真的是擦肩而过。
  幸亏她穿得厚,才没有被那些直挺着的枝丫给扎到。但尚曦月试图挣扎着爬起来时,却发现自己狼狈地怎么也爬不起来。伸手一摸右脚,才发现又肿又痛。
  她今天就不应该出来的,倒霉事接二连三。
  摩托车冲的有点远,坐在后面的姜耀连忙催着前面的丁健停下来,就那样把一个女生丢在那里,总归不太好。
  尚曦月依旧坐在原地,她表情痛苦地摸着动弹不得的脚踝,虽然知道那两个疯子走过来了,但她也没打算正眼看他们。
  “你没事儿吧?”丁健把头盔摘下,他有点怀疑皱着眉头坐地不起的女生在假装。这种事,跟他半夜里狂飙摩托车的时候突然遇到路前面躺着个人的情况是一样的,有时候他着急着去网吧跟队友组队,等他把一百块钱掏出来给那个人的时候,那个人之后就像个没事人似的迈开腿就走。这个女生的目的,只不过是想讹点钱。
  “你看像没事儿吗?”尚曦月没好气地回应着,反正她起不来,也就不顾四仰八叉坐在地上的窘态。她当然也没看到站在丁健旁边的姜耀。
  “哼,是你自己没长眼睛。”丁健的胸有成竹当中带着些许蔑视,“除非你是故意走在我们前面的。”他像吃透了她似的,想要逼着她现出原形。坐在地上的女生表情变得僵硬,她的拳头渐渐攥紧,脸色也变得越来越红,直到最后成了煮熟的虾。
  “卑鄙无耻下流!”尚曦月猛然地抬起头看向两个男生,他们显然被她沉默的蓄力给吓到了。
  尚曦月突然间的委屈全部爆发,她至始至终只需要一个道歉罢了。姜耀从一开始的饶有趣味到后来的瞠目结舌,他好像从没遇到过这样一个女生,像尚曦月这样有爆发力。委屈就委屈了,明明让人看到的话也没什么的,可她却死命地倔强着,明明知道自己有可能吃亏却还这么做。
  她就像一只鹰,白天在天上不知疲倦地盘旋着,她锐利、果敢,不可侵犯。没有人知道,万籁俱寂的黑夜她却在舔舐着自己撕裂的伤口。
  她高高在上的自尊真的就那么重要吗?又或者说,她已经骄傲到了不可侵犯的地步。
  尚曦月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别人给她一颗糖,她会想办法回报以一罐糖,但遇到暴风侵袭,她只好编织一片荆棘给自己抵挡。
  人之常情,不是吗?但当尚曦月抬起不太友好的脸色看到姜耀的时候,一下子就心虚起来。照现在来说,她本来就处于弱势,如果姜耀新账旧账一起算的话,她一定在劫难逃了。
  丁健的“我说你这女的……”还没来得及说完,尚曦月的语气立马就软了下去:“没事儿,你们走吧。”
  说完之后尚曦月心虚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幸好带了钱,一会儿还是打个小三轮回家去吧。
  正这样盘算着,丁健甩过来一句:“算你识相!”就准备拉着姜耀走。
  姜耀始终盯着坐在地上的女生,半晌问了一句:“那你呢?”
  把手心攥出冷汗的尚曦月怎么也没想到姜耀会来这么一句话,她在心里暗暗想着,难道姜耀是想确定她的行踪来布下什么天罗地网?还是这姜耀原本就是个健忘症,早就已经忘记了那天的事?
  前者让她不寒而栗,后者让她坐立难安。她不想和任何带着社会色彩的男生缠上任何什么关系,尽管她也不太了解姜耀什么,但她总感觉半夜上网和躲在厕所偷偷吸烟的男生,让她有种莫名的害怕。她常听郑薇薇说他会去学校附近的那个网吧上网,那还是个烟雾缭绕,脏话满天飞的地方。
  “你,你们让开一点。”尚曦月咬着嘴唇伸出手指示意他们走开一点,然后赌气似的,之前试图站起来几次都失败了,如果这次不能站起来的话,不仅丢人,她都不能预料一会儿将会发生什么。
  她在冰面上用双手撑起整个身子,左脚吃力,鲤鱼打挺般靠着左腿的力量站了起来;接着就是摇晃,她旋即扑到灌木丛上保持了平衡,虽然全身又湿又脏,不过幸好是站起来了。迅速顺着灌木丛往前走了几步,她故意让右脚装出来正常的样子,只是碰到地面的时候就是一阵钻心的痛。
  样子一瘸一拐地无不透露着滑稽。她都想好了,如果两个男生再问起来,她就回答屁股疼。姜耀见女生极力装着不痛实则痛得龇牙咧嘴的样子,不禁好笑地想要过去扶她。
  没想到却被女生一下子制止,她惊叫着:“你们回去吧,我没事。”
  迎面开过来一个红色的小三轮,尚曦月急忙拦住,使出吃奶的劲拉着把手单脚跳到车里,她甚至还在心里胡思乱想着,他们不会骑着摩托车偷偷跟在车后面吧?
  “上哪儿去啊?”师傅问着,尚曦月也顾不得其他了,顺手一指:“前面的永祥胡同停一下。”
  结果师傅爽快的“好咧”的尾音儿还没说完,姜耀也上了三轮儿。
  尚曦月一见他上来,着急地喊:“你上来干什么?”
  姜耀并不理她:“师傅,拐个弯儿,到二医院。”
  尚曦月一时间明白不过来了,姜耀他有摩托车坐,干嘛非要跟她抢三轮儿坐呢?再说了,是她先上车的好不好啊?她是一刻都不想看到曾经互相对骂过的这个人了。
  于是迅速打开了左边的门栓,姜耀见尚曦月打开门,一把抓住女生的胳膊:“你干嘛?”
  “不顺路!”尚曦月瞥他一眼,从姜耀这侧的窗玻璃看到了丁健骑着摩托车离开的身影,她至少心里多了一点底气。
  不会是……姜耀让那个骑摩托车的去叫人了吧?而他自己却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尚曦月越想越后背发凉,阴险,人心可真是太阴险了!她必须要快点离开。
  她打着抓着不放的姜耀的手,情急之下大叫起来:“放开!你给我放开听到没有!”
  “师傅,二医院,快点。”姜耀直接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百元大钞,拍到了师傅的面前,本来犹豫不决的师傅瞬时掉头选择了去二医院。
  尚曦月万念俱灰地冲着面露喜色的师傅喊:“师傅!我要下车!”
  就在师傅错愕的一刹那,姜耀得意地看着女生:“你得了吧,尚曦月,就你那瘸样儿还能走回家去?”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尚曦月更急了,查过了!查过了!一定查过了!阴谋,这绝对是一场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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