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岁(一)
作品名称:于深邃处回眸(小说) 作者:夏白芜 发布时间:2017-11-11 20:59:51 字数:6093
我说啊,屏风就该遮风霜。
在尚曦月的认知里,万物应该起始于荒凉寂寥寸草不生的冬天。她出生于北方,生长于北方,只看过秋天里沥青路两旁坠落得纷繁的黄色的梧桐叶子,听过叶子落下碰撞时刻发出的沙沙作响的声音,并不知道与此同时,原来南方是云白风清的,与北方刺骨的严寒形成强烈的反差;南方永远是阳光的宠儿,即使是浸润的空气,也能感受到阳光照到肌肤上时那种温暖的触感。
尚曦月有一段时间非常热切地想要去南方居住,她自认为需要拜托和忘掉的东西和情感有太多。南方的江南似乎太过于喧闹,于是她就把目标定到了四季如春的昆明。到头来殊不知,那些繁杂的事物她已经从生命里悄然接受,突然抽身,竟然有些舍不得。
2010年的那个夏天,尚曦月还在读高三,她每天像是上了发条,天微微亮就起床把被子叠好,轻轻悄悄地在洗手间接一盆水,洗过脸刷过牙之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开始做题。她尽量把这一系列动作缩到最短,第一是为了节省时间,第二是为了避免打扰到睡在隔间的父亲尚显。为了伺候尚曦月的高三,本来每天就很累的他还需要谨小慎微,脾气也收敛了许多,虽然彼此之间还有很多不愉快,但父女两个人都在这个特殊的阶段选择各缄其口。
其实高三跑校这个提议还是父亲提出来的。尚曦月有些意外,父亲说这件事的时候,是在高二快要结束的那个暑假。本来也就没几天,她难得在家待着,平日里父亲需要上班,她起来后已经是日上三竿,捂着乱蓬蓬的头发起来后走到逼仄的客厅,棕红色的沙发透露着年代已久的质感,铺在上面的编织的垫子上面有被人坐过的痕迹;她的视线又转到同样年代的老榆木桌上,似乎在她出生的时候这些东西都存在着了,榆木桌子不像小时候的那样四角光滑圆润,如今它的四边多了几道沧桑的划痕,整个桌身像是被泼了一层酱油似的。有一次父亲的同事来家中小坐,他指着这桌子对父亲大笑:“我说显哥,这个是老古董了吧?”
尚曦月看到父亲无奈地点点头,然后左手掂起桌上的像是被油熏了似的茶壶,右手拿出被摞得老高的玻璃杯,被泡得只剩星星点点绿茶叶的水杯缓缓倒进杯中。
父亲抹了一把脸,语气中永远带着客气:“老梁,喝水。”
尚曦月不明白,这个家里空荡却又拥挤的家,可以说几乎是没人来的,可父亲没事的时候总会闲不住似的收拾着家里,面积很小的地面被拖布拖了再拖,玻璃杯被擦得锃亮,每次这都会给尚曦月贵客要到来的错觉;每次结束完这一切的父亲,总会很疲惫地躺在沙发上,不一会儿就响起了轻微的呼噜声。
她不知道,其实那是一种孤独的心境。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父亲的文化知识并不高,每天穿着保安服坐在公司停车场前的那个小小的保安室,偶尔走出来指挥着车辆的来往,那时候他为这些生活的琐碎而感到快乐。同事老梁来换班时闲聊的那几句闲言碎语,在父亲看来也是尤为珍贵的。
他是个嘴笨的人,表达不出对女儿深沉的爱。处于青春期的女生多多少少含着点叛逆的因素,他越是着急着想把女儿往他认为的社会认知里扯,女儿从骨子里发出的抗拒,他把这认作是对待老父亲时的趾高气昂,多少有点心寒。
尚曦月看着桌子上摆的简单的半碗咸菜和两个馒头,一时吃惊地发现,随着岁月的流逝,自己对父亲的了解变得少之又少。她从初中开始住校,一直住到高二。平时都在学校的食堂吃饭,她虽然不像闫雯和郑薇薇她们那样嫌弃学校的饭菜,经常点外面的外卖吃,但她心里还是觉得,那带着黑点的花菜和经常从菜里吃出来的虫子,总会让人感到不舒服的。
以前每到周五她从学校回到家里,父亲总会精神烁烁地先在家里准备好一桌子的饭菜,然后就静静地站在楼下等着尚曦月的身影。每次父亲都会在第一时间就看到走过拐角的尚曦月,然后就是相隔得很远的父女对视一下之后,尚曦月总会先低下头来,不自然地整理一下书包带,右手提着一些衣服和杂物,就这样无言地走到父亲面前。
父亲每次也不会说些什么,只是简单说一句:“回来了。”
等尚曦月回答一句闷闷的“嗯”之后,他会拎起尚曦月的书包和手提袋朝前走。他的步伐矫健,可尚曦月却呆呆地望着他的头发,上次见面明明只是一周前,可父亲头上这多出来的几根银发让她感到陌生,还有莫名的心酸。回到家里后有父亲精心做的糖醋排骨和锅巴炒肉,尚曦月一直以为父亲一直都是吃这么丰盛的。每次也只有她回到家之后,父亲才会觉得这个家像是过了个小节。
尚曦月望着这馒头和咸菜实在没有什么胃口,回头看挂在墙上的钟表。钟摆有规律地摆动着,发出一股历史沉淀着的声音,十一点二十了。父亲的工作不是掐着时间点的,反而中午的这个饭点是停车场停车的高峰期,等他差不多忙活完之后,吃午饭就在两三点了。尚曦月有些万幸地想着:幸亏父亲的公司开设了员工食堂,他们公司应该给他发了饭票的,这样的话,父亲至少不会像早上这样吃得这么寒酸了吧?
她在心里稍稍宽慰着,一边寻思着一会儿要不要下去吃完牛肉面,一边往房间走去。
放在床头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是闫雯。尚曦月挑眉奇怪着她怎么会打过来电话。虽然奇怪,但还是赶忙就按下了收听键。
“喂,曦月!”对面的闫雯吼叫着,尚曦月条件反射式的把手机拿到最远,然后那边又传来了一句闫雯兴奋地吼叫,“下午我们去市中心玩儿去吧?”
“啊?”尚曦月对这个提议有点发蒙,她挪动到电视旁边墙面的镜子前,看着穿着睡衣乱糟糟的自己,本能地拒绝,“还是算了吧。”
“别啊!”那话那头突然就多了几个声音,尚曦月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来自于菁的声音,“要是曦月不去我也不去了。”
“来吧来吧,于菁和薇薇都去呢,就差你了啊,不够意思了。”闫雯依旧在吼着,郑薇薇还不忘大笑着补充一句:“曦月,我们都等着你呢。”
“好吧。”尚曦月听到自己答应的声音之后就立马心急火燎起来,“那我不跟你们说了啊,我收拾收拾。”
匆忙之中瞥了一眼煤气灶,电饭锅还插着电,已经调换成了“保温”的模式,炒锅还在煤气灶上边放着,锅盖盖得严严实实的。尚曦月掀开一看,映入眼帘的是昨晚吃剩下的竹笋炒肉和排骨炖在一起,或许是蒸气太猛,她在掀开的那一刻竟然眼眶微湿。
咸菜和馒头真的那么好吃吗?她心酸地想。
尚曦月、于菁、闫雯、郑薇薇这四个女生,已经有了长达五年的室友之谊。本来从初一开始就是室友的,他们那一届足够幸运,同班了三年,除了对那个素质低下的数学老师没什么好感之外,其他的都是过于鲜活的回忆。初中升高中,尚曦月和于菁、郑薇薇三个人又被幸运地分到一个班里,闫雯不干了,她哭天喊地地找她那把房地产搞得很成功的老爸,结果闫爸爸二话没说请年级主任吃了顿饭,在答应了年级主任那个拐弯抹角的看房的要求之后,闫雯如愿以偿转到了其他三个女生在的六班。那之后年级主任每次看到闫雯之后都是一副殷勤得不得了的模样,每次只要年级里犯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只要掺和到闫雯的名字,年级主任都有本事把闫雯的名字给抹去,甚至可以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闫雯每次都得意洋洋地说着:“哎呀,当初那个八折还真是值,正所谓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你说这‘牛哥’到底要帮我兜多少事才算完呀?”年级主任姓牛,大概人到中年都会有点发福,不过白皙的皮肤和中规中矩的发型给他的形象加了分;外加一副黄框的老式眼镜,竟显得他有点斯文了起来。
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闫雯大概没有意识到她爸开发的那块地皮到底有多贵,多人挤破头想要,而这个狡诈的“牛哥“却不费吹灰之力以八折的价格买到了。闫雯的爸爸是个暴发户,挣钱的机会多如牛毛,年级主任只不过利用了一下父亲宠爱女儿的心理而已。
和她们三个人到指定的地点见面,闫雯身上的百褶裙显得华贵而耀眼,郑薇薇穿的牛仔吊带也不错,只有尚曦月和于菁穿着简单的短袖和短裤。
于菁照常和闫雯手挽着手,郑薇薇跟班似的跟在她们身边“叽叽喳喳“地插着话。尚曦月一个人走在旁边,她无聊地看着旁边略过的各大服装的LED大屏和耀眼的霓虹灯,当然也只是看看。
这些繁华和奢侈从来都不属于她尚曦月。
尚曦月突然在寝室群里说起高三开始不住校的消息后,立即引来闫雯的暴风赞同。
她发消息吐槽着:寝室太冷了,我是真受不了,要不是你们在,我早就跑校了。
尚曦月刚想回复一个“抱抱”的表情,紧接着闫雯又发来一句:我也不要住校了,既不用上早自习又不用跑早操,我还能多睡会儿,每天还能让司机开车送我。
尚曦月突然就滞住了,她在心里感叹着这一件同样的事情之于俩人之间的差别,闫雯是为了享受和自由,她光明的未来似乎现在就能看见。而她呢?她是为了潜心学习,考上大学才能有个好的将来。她们走着不一样的路,她们四个,都走着不太一样的路。
家境不错的郑薇薇立即响应着,她也表示妈妈可以开车送她来学校。
在高三这个人心惶惶动辄大乱的时期,一切都是以学生为准。何况有些人的家里本身就是以孩子为准。尚曦月一开始以为自己从来只是被生活逼迫的人,可其实生活逼迫着所有的人,有些人用金钱化解,有些人用人性化解。
没什么不一样。
最后尚曦月怂恿着于菁加入跑校的阵营,她的话里带着些不露声色的自嘲:我的小菁菁啊,咱俩没人送,就自力更生骑个自行车也是可以的。
于菁秒回了一个赞同的“龇牙笑”的表情。
于菁的爸爸妈妈在一家电子厂上班,一天待在厂里的时间是十二个小时,由于夫妻俩都是老员工了,所以厂里一有津贴什么的都会最先考虑这两位元老级的员工,可照于菁的穿着来看,她家还不算是富足的那种类型。她有个到了结婚年龄却一直找不到对象的哥哥,还有一个上着小学的弟弟,按照现在的男女比例,有个儿子反而成了负担。
所幸她们四个的家离学校都不太远,尚曦月骑自行车到学校只需要十分钟。
她没想到的是,上学的路上竟然会遇到讨厌的姜耀。他骑着一辆看起来就很贵的拉风的米黄色山地车,像一阵疾风一般从尚曦月身旁呼啸而过,尚曦月摆着手,想要挥散掉停留在空中的口香糖的香味,慢悠悠地脚下蹬着车,抬头看看眼前那个呼啸而过的身影。正寻思着那个略微有些熟悉的夸张的马沙特发型时,下一秒骑着山地车的那个人蓦然停住,那个人扭过脸盯着尚曦月看了一眼,然后尚曦月和姜耀四目相对。
尚曦月立马撇过头去想要快速骑过去,姜耀显然陷入了一阵惊喜和意外当中,他大叫着:“尚曦月!你跑校竟然也不告诉我!”
他似乎生来就带着一股霸气和痞气,没来由看上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
其实没打交道之前,尚曦月对姜耀这个名字就有所耳闻。无非就是郑薇薇那个脑残整天整天地去捕猎各班的帅哥。尚曦月打包票似的肯定,文科班的男生真的是长相平庸到拉低整个班的颜值,可郑薇薇依然不抛弃不放弃,拉着尚曦月整天跑到理科班门口背着百家争鸣,终于她难掩激动地把姜耀的名字贴到了书桌上,写到了日记里,以及枕头前面的床板上。
郑薇薇带着尚曦月去见姜耀,她先郑重其事地要尚曦月和她一起倚着教室前的栏杆,尚曦月看着她着了魔似的四周张望的样子,不禁无奈地摇摇头。待到她拿起历史书读起“孔子孟子荀子”时,周围理科班背着蹩脚英语单词的人都愣了又愣,尚曦月堵住耳朵继续背着。不管了,谁让郑薇薇把她带到这里来的呢。
等到她拿着课本背得正兴致盎然的时候,郑薇薇蹦跳着猛劲打着尚曦月的胳膊:“哎,来了来了。”
尚曦月抬起头,正对上迎面而来的姜耀。那时已经步入暮秋了,尚曦月恨不得给自己套上两件毛衣。姜耀大概是刚做过头,卷曲的刘海一直垂到眼角。他穿了个黑色的皮夹克,敞着怀,露出里面的白色短袖,下身穿个牛仔七分裤;整个人很瘦很高,干净的脸上没有表情,就长相来看,不算极品也算是上等了。
尚曦月盯着姜耀脚上画风不符的蓝色拖鞋,心想这长得好看的人还真是品味独特,且不说这是在暮秋时节的穿着,单就搭配上来看,就显得非常奇怪。
姜耀走路带风,尚曦月再看他时他已经走到了教室里。
她扭过头对盯着教室里的姜耀看的郑薇薇说着:“我们走吧。”然后死拖硬拽着郑薇薇刚挪开几步,就听到来自身后的一句慵懒的挑衅:“嘿,别走啊,不多看会儿?”
尚曦月和郑薇薇都没听过姜耀讲话,并不知道身后的那个声音来自姜耀。
等到她们快要走到拐角的楼梯的时候,姜耀的声音再次响起:“哎我说,前面那两个女的?”
尚曦月不确定地往后看,发现姜耀看向的正是她和郑薇薇。这男生怎么神出鬼没的?尚曦月想,人小但口气却不小,尚曦月竟然一下子反感起来这个所谓长相帅气的男生来。
“什么事?”
“你们两个,天天蹲在我们班门口,哼,像个狗仔队似的。”尚曦月皱着眉头听着眼前男生说着一些摸不着头脑的话,男生似乎没有看到她皱着的眉头,吹着额前的刘海冲着两个女生不怀好意地笑,“我说,就不用天天来了吧,这天儿也怪凉快的,要不把你们的电话给我,我亲自告诉你们我的日常行程怎么样?”
尚曦月看向旁边的郑薇薇,扎着两个马尾的郑薇薇早已藏在了她的身后,甚至她的脸蛋还泛着潮红。周围原本在背书的同学大都齐刷刷地朝楼梯这边看过来,姜耀身后甚至还站着几个一脸坏笑的男生;他们每个都顶着俩黑眼圈,一笑就露出一口黄牙,甚至有的还粘上了辣椒粒。
一看就是些昼伏夜出的爬墙上网的不良少年们。
尚曦月没来由地烦躁起来,没好气地冲着姜耀无奈地蔑了一眼:“谁说我们天天来看你的?”言下之意很明显,自作多情。
“别不承认啊,想追哥就直接说啊。你耀哥现在还是单身呢。”姜耀玩味地笑着,旁边的男生应声大笑着。尚曦月顿时脸红得要命,她并不是紧张害怕,而是感觉到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
接着就来了一句呛人的话:“谁会喜欢你这种货色?你有好好掂量过自己几斤几两吗?”
说完就拉着郑薇薇踉跄着下了楼梯,尚曦月不知道如果继续待在这片是非之地和那个人吵下去会是什么后果。她没经历过世事,不懂左右逢源,殊不知很多时候她的思想和行为会让人愠怒。
果然姜耀的反应比她想象地还要大,他骄傲惯了,抄起旁边人的书就朝着女生的背影砸过去。幸亏尚曦月拉着郑薇薇跑得快,耳边似乎还回想着姜耀大吼着的那句话:“妈的说老子是哪种货色?你他妈是哪种货色!有种给我站住!老子饶不了你!”
一直跑到座位尚曦月还心有余悸,郑薇薇惊恐地担心着姜耀会跑来寻仇,她不断推搡着尚曦月。喘了很长时间的尚曦月最后一脸惨白。
以前以为很遥远的校园欺凌和持械杀人的事件,好像突然就要降临到她的身上来,她都做了些什么,不过是说了一句话。
可这句话似乎会给她带来杀身之祸。她不能告诉父亲,她的内心告诉她不能告诉她最依赖的父亲。
接下来的几天尚曦月都忐忑难安,她可不想在高一这个十六岁的年纪断送了自己的生涯。可是嘴真的是太欠了,尚曦月发誓以后说话都要在脑子里过一遍。不过这些发誓已经于事无补,她们两个得罪了拉帮结派的姜耀,于是尚曦月和郑薇薇在下课铃一响之后就赶紧奔到食堂打包饭菜,然后火速奔回寝室去。郑薇薇甚至煞有介事地裹了个红色的头巾,大有一番异域风情。
姜耀其实是个性情中人,虽然尚曦月那番话让他感到气恼,但还是不应该失了作为一个男生的度量;再说本来就是那些狐朋狗友撺掇着他招惹在先的,于是他跟着那几个狂笑不止的男生打作一团之后,又大睡了一上午,差不多已经忘记了早自习时发生的事情。但他还是让朋友查了一下两个女生的名字班级,着重查了一下尚曦月。
亏了尚曦月还胆战心惊了一个星期。
这件事像是个初始,姜耀因此认识了尚曦月,从此以后上演的不断的纠葛,其实都是久别重逢的造化。
如果让郑薇薇重回那一天,她一定不会带尚曦月去理科班的门口。她恨自己当时的怯懦和缄默,她甚至可以为姜耀学会强硬和勇敢,至少,她可以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