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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年俊昌话说槐龄堂 徐坝子偷袭秀林山

作品名称:秀坝娘(小说)      作者:雏燕      发布时间:2017-11-08 13:14:13      字数:10002

  “噼,噼噼!”顺着声音望去,对面山梁有一个人正拿斧子砍树,拾理树枝柴禾,双手举起斧头,一起一落的很起劲砍柴,他顾不得擦擦汗水。四周推满了树枝,横七竖八的撇着。同时,一只狼在那人身后的树枝堆旁匍匐窥视靠近,而那人却全然不知危险在步步逼近。
  这时,柴忠祥的人马正好从对面山梁上路过,他们发现了这一险境。
  一个士兵想喊给壮汉大声递话,又怕暴露了行军目标。老贾说不要喊,那壮汉手握长把斧头,狼若是下爪,狼必死无疑。我们停一停还是静观一下情况,他咋样杀死狼的吧。
  顷刻,狼猛地扑上前去,朝那人右肩拍了一爪;那人转过脖子朝后看时,狼立起身子,毛茸茸的狼头张开血盆大口朝那人的喉咙咬去。
  突然,“啪——”一声枪响,那狼脑袋开花,瘫倒在地。大家一看,柴指挥手里的步枪还冒着蓝烟。他看了大家惊讶的眼睛,把枪递给旁边一个人,平静地说:“哪能不救危险中的老百姓,快走!”
  “那,不暴露了目的,招来自卫队。”有人嘀咕。
  “不保护老百姓,不叫共产党的队伍!”柴指挥狠狠瞪了那人一眼,厉声说。
  再说,山梁那边的那人耳边一道热流呼啸而过,如雷霆炸裂直刺耳鼓,震耳欲聋,只觉得一股烫热液体喷洒而来,从头顶到脖颈,臭味,腥味,臊味弥漫开,红的,黑的,白的撒满脖颈肩头,喷洒了一身。他转身一看,狼已扑倒在地上,血糊糊的狼头往外冒血,狼身子颤抖抽搐不已,眼珠凸起,眼看就要乌呼了。他目呆目光四下里巡视一遍,没发现什么,他明白是有人救了他。一想到当时的危险处境,一下子浑身发软,感觉到好像是有人把一盆子凉水从头顶倒下来,一股寒气齐刷刷从头颅冰凉冰凉的漫过,漫过胸部、心脏、漫上大腿,渗透到脚底,透骨的寒冷,浑身打颤,就向地下软软地倒去。大地伸出慈悲的手托住了瘫软在地上的躯体,躯体和草尖儿相缓冲,就像鸡蛋掉在厚厚的棉花包上一样,没伤着钉一点儿皮。
  正是这一声枪响,如撕开了丝绸一样清脆悦耳,打破了宁静的山沟,尖锐的回声久久回荡。
  
  回到宿营地,柴忠祥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两个女人走后,异常的心慌不安,总觉得似乎要少了一些什么。他想了想,觉得可能是她们两个一起习惯了,一下子走了的感觉也就过去了。再加上这时年俊昌他们一帮子人进来嚷嚷不息,说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了,大家在一起热闹一热闹,他刚才的那种感觉也就一晃过去了。
  看着大伙高兴,柴忠祥就同意了。
  大家出去以后,有人提议让年俊昌讲一个故经解闷,立即得到响应。故经,就是故事,秀林山一带的人过年或者没事时,没啥娱乐的就黑灯瞎火的凑在一起听人讲故经。
  年俊昌说:“我有啥故经讲呢,没!”他还没说完,有人就把他摔倒在地上,几个人一齐向前,拿腿的拿腿,拉胳膊的拉胳膊,七八个人把年俊昌踢起来,左右上下甩来甩去。年俊昌仰面朝天,哇哇乱叫,不一会儿就求饶。大家不依不饶,年俊昌大声说:“我讲一个不行吗?”
  “把你娃出息了日头从灶眼里出来了。”
  “还日头从灶眼里出来了,那一回不是我吃亏?”
  “他骗人呢,放下了就不讲了。”
  “讲,讲呢。”
  “我讲一个何老爷祖上的故经,槐龄堂,阳关大道上走的人都知道,你们想听一听。”
  
  何老爷祖上出了两个举人,在外省任过州同,当过三县的知县,还有当州训导、翰林院待诏、盐执事、府经厅等职务的前辈不下十人。据说何老爷的高祖父在山东当完县令卸任时,当地百姓跪地十里相送,回乡后自然德高望众。何氏一门诗书世家,在崖石是鼎鼎家族,到了何老爷这一代仍然是兰仓有名的,现在到了民国何老爷还被县长聘为县参议员。何老爷现在财大势大,就是命脉欠佳,老婆生下一女后肚子就不再见动静,汤药不知喝了多少都无济于事,时间长了何老爷就认命了,谁能料到他的独生女秀妹随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成熟成了美人,长得该白的地方白,该红的地方红,如夏天菜地里长的茂盛的水萝卜引人注目,是那样的艳丽,那样的娇嫩,谁见了谁就觉得心疼,过后连吃喝都觉得无味。秀妹身体丰满均称,胸部微隆,头发油亮,弯弯的刘海稀稀的伏在白皙的四方脸上,活像一张银圆盘,一双双眼皮大眼睛,噙着光彩,水灵灵扑闪闪的楚楚动人,又如嵌在银盘上的会说话的两颗明珠。她说话时也好看,声音悦耳含情,那张嘴儿是人想起带着晨露的红樱桃回味不已。那些来何老爷家的客人和佣人,有男有女,老老少少,或富或贱,若一见秀妹,目光就在脸上凝固了,人木了,身呆了,魂儿、魄儿一尽让她勾去了。秀妹而且心灵手巧,能剪能绣,花工巧匠甘拜下风。秀妹的闺房窗上贴着奇妙逼真的纸剪青鸟,有人在夜里还听到过青鸟的鸣叫声哩,纸剪的荷花,佣人王妈说,她常闻到芳香,不信,你看她穿的一双绣鞋小巧玲珑,鞋尖上的两朵牡丹花绽笣怒放,能看见花瓣颤动,能嗅到花魁的醇香呢。女佣人王妈干活时眼盯着绣鞋与秀妹边说话边切菜,切掉手指还不知道呢。王妈的儿子来看望她,他只瞅了一眼秀妹后就失魂似的,对他妈说:“见了这样的仙女,我现在坐牢也是高兴的。”村里牛娃叹气说:“能让我捏一捏秀妹的手,那怕只一下,就是砍我的头我也愿意闭上眼。”牛娃常借故来何老爷家,他却很少见到秀妹,只一回遇见秀妹从闺房出来,迎面啐了一口一转身就不见了,牛娃走近一看,原来是秀妹唾在地上的绣线头,他拾起来乐得几夜睡不成觉,不知何时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裤裆里粘糊糊的,破被一揭,只见土炕上一大滩白色的像浆糊一样的东西。几岁的娃娃哭闹不息时,大人常说:“不要哭了,长大了秀妹给你当妇人。”娃娃顿时就不哭了,乐着玩去了。城里王府的马娘娘闻名来瞧秀美,羞得半年不出王府的大门。王府的小少爷在京城里读书,马娘娘喜爱秀妹美貌,定要给儿娶秀妹,请马县长作媒说亲,何老爷很满意。谁知秀妹死活不肯,县长已三次临驾崖石,秀妹就是寻死寻活的,何老爷无奈只有罢了。县长没面子也生了气,王爷大怒。何老爷躺在炕上生了几天闷气,躺着躺着倒没气了,心里咕叽起来:秀妹娃咋能这样呢?何老爷下炕表面上却装着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暗暗留神起秀妹的动静来……
  一天,何老爷来到了秀妹的闺房里,他一见秀妹三言两句,话中就带火了,只听见何老爷大声呵斥秀妹。
  “等皇帝选妃啦,现在是民国了,想当皇妃,大年三十走路没影的事!”
  秀妹低声说了句什么话,何老爷又吼起来:“想住寒窑,当王宝钏,你做梦哩!”
  “一个穷长工配做我的女婿?明火虫你往沟底里飞哩,自寻倒灶哩!”听不到秀妹的声音,只听见何老爷的呵斥声。
  “你听着,除非五黄六月飘雪花,十冬腊月开莲花,你愿当王宝钏也不行,比上天还难,死了这心,你……”
  “这有啥难的,我要他就和吃饭一样简单,就像在热炕上睡觉一样容易……”秀妹的声音。
  “你,你……”何老爷说不出话来,又传来“啦哩吧啦”的声音,分明是拍桌推椅摔倒的声音,早侯在闺房门口不敢进去的王妈不得不推门进去劝说。
  王妈搀扶着何老爷出来,苍白的脸上流露了痛苦和惶惑的神情,垂着的胳膊带手都颤抖不止,口里叨唠着:“你睁着眼睛在做梦!”悲声说着,两只垂着松皮的眼眶滚出几颗泪珠来。秀妹感到直觉比理智炽热,告诉她的爱对男人既不朦胧又不邈远,简直说不出理由,只有那种热切的目光从清澈的眼睛里射出,像天空闪过的雷电那样有力。恋爱中的女子常常痴情的喝黄连水都觉得比吃甘蔗要甜,爱情是一剂迷窍的药汤使人神魂颠倒,是幸福,还是悲哀,终究有一些能演绎成人间佳话,然而代价可能是他一生的付出。爱情是灵魂的絮语,是心灵的对话,是人情归真。
  有一天,何老爷满脸祥云来到女儿闺房,大大的脸庞微带着笑容,额前的皱纹似乎不显得那么深,没了平日的冷淡表情显得慈祥。他觉得女儿秀丽的身影给屋子带来一道明亮的闪光,她的端庄秀美的脸型使整个屋子生辉。何老爷觉得他的全部生活都是女儿的,记得那些年用胡子刺撩她,亲她的小脸,她咯咯笑着,柔嫩嫩的小手胳肢他的脖子。他也叫着笑着,双手将她高高的举过头顶,又慢慢翻下来,逗得她开心银铃般的笑,那种喜爱,爱怜的天伦之乐,使何老爷觉得看见蓝天、青草、白云那么适然愉悦,可眼下确是这样难弄的场面,他充满感情的低缓喃喃地说:“傻娃,你是呱娃,咱家不能和那些佃户相比,骏马配好鞍才匹配,有金斧头还愁没柳木把。我为你好,听话,你看我的头发也白了,身子骨也不如以前了,我怕你受罪,对婿不起你娘。”说着眼角边就滚下几颗泪珠。
  秀妹听了何老爷的话,心里就明白了话中的意思,说:“好马不在鞍帐,好女不在嫁妆。爸,我要跟他梳头啦,我会好的,你老人家也有依靠。他又不是个黄汉式,懒干子,那年你不是看中他勤快,才借给他两斗荞麦。”她的脸上有些地方泛着羞红。
  何老爷叹了口气后加重语气说:“我女儿是顶瓜瓜的,决不能和一个长工在一起,我不要这种人当女婿!”
  秀妹一声不响,手里胡编弄着辫子梢,心在往下沉,内心不由感到难受,忍不住泪水盈眶。
  “好了,我的娃,听话!别撅着嘴,怎么?你哭啥。”说着伸出笨拙的手去抚摸秀妹的脸上滚到脸颊的泪珠。
  “没,没!”秀妹疯狂地推开何老爷的手,激怒地大叫,脸色如夏天弥漫的乌云,接连无数颗泪珠滚下来,用袖子擦着就奔出门外。何老爷慢腾腾的移动脚步,两只脚如绑着两块大石头一样沉重,他不敢想,在崖石他的话举言九鼎没人敢不依,没料到从身上滚下的肉疙瘩竟这样不听话,不由感到父女之间隔离这么大,心里不由泛起了凄凉。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其实是自身利益的冲突所致。
  这些时间崖石的人都惶惶不安,传言河州回回大起义,回军席卷陇南十四县。兵临兰仓古城,转眼要调兵崖石,一些小积攒了些粮食的农户,早已把粮食驮到店子岭中隐藏,一些可以吃的食品都上了土堡。何老爷像刀架在自家脖子上一样急得还没有想出万全之策。没几天人们又传言,回军马司令的人马把兰仓城围成了铁桶,回军大队驻扎在西山上。也有人说,马县长把守城用的二百多条钢枪一人传一人,把人排成四行,从东门出入西门,全城男丁列队每天走几遍,回军居高临下,见城里的钢枪多得数不清,军人多的走不完,回军被马县长的疑兵计吓退了。还有人说,吉鸿昌率国民军从岷县杀来,解了兰仓城的围。总之一句话,回军退走了。何老爷听了心上宽慰了一些,可秀妹把她的婚事提到案头。秀妹杏眼噙泪咬牙对何老爷只吐了一句话:“除非她不梳头……”秀妹在心里默默地起誓:要叫我改变,让那山上的青草在受到天风吹拂时,不要扭身摆腰,不要发出簌簌的声响;要让我改变,除非叫母羊不要哀啼被恶狼叼去的羔羊而啼哭;要使我改变,就让那滚滚的夷水倒流,叫我像王宝钏坐寒窑吃野菜也心甘情愿,叫我去死也能行,只要和他梳头成亲。何老爷一声不吭,一时没尖刻话回应她,静静地坐靠在太师椅上,宽大的房间显得太小了,头也发着隐微的刺痛,软软的椅垫也变得不舒适,心里充满忍耐和烦躁,弄得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双眼睛显得没有光气。房间里虽父女两人,一切都静的凝固了。
  闰六月的一天,马县长传令崖石各村抽集壮丁,火速死守县城。何老爷心急如焚,全村人风闻回族义军再度困城,早都逃进店子岭林海躲命,那有壮丁招集。原来这年驻陇南国民军奉命调回中原,甘宁青三省仅留守一个旅的兵力,防守空虚,回人再度起义,重兵困扰兰仓城。
  那天,何老爷被一阵羊叫声惊动,眉头一皱,忽然脑海一亮掩不住地兴奋,似乎有一股恶气吐出来那样。何老爷迅速放下水烟袋,找来文房四宝,手握狼毫,盯住铺在桌上的纸,忍不住冷笑。
  太阳快落山了,何老爷等候在羊圈门前。他一边踱步一边吸着水烟,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朝远山张望。忽然远处响起羊叫声。一群羊约五六十只,一股强烈的膻气随风吹来,何老爷禁不住的用手扇鼻孔。羊群走近了,何老爷抬头看见羊群后面跟着一位羊倌,褴褛的衣衫并没有淹没他天生的美貌,脸颊上还露出两个酒窝,黑黑的瞳仁闪烁着光,脸上每一部分都生长得匀称,恰到好处,因此他常得到众人的赞叹。
  他的嘴里正吹奏着口哨,手里拿着柳梢棍无忧无虑的走来,哨声和着风,脚步轻盈。突然,他停住脚步,停止了口哨,似乎愣住了,他看见何老爷眯着眼睛瞧他。他很快脸上露出了笑,叫了声:“老爷!”羊群挤着拥着从何老爷身边奔过,那羊倌毕恭毕敬地站着。何老爷脸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看羊倌时表情冷冰冰的,令人望而生畏,对羊倌不大理会,干咳了一声说:“长海,到厨房取几个馍馍,连夜进城,去送信!”
  “是,老爷。”
  “这是一封十万火急的信,要连夜进城,你亲手交给马县长。”
  “我去收拾羊圈,就走!”
  “不,羊圈我去看,你马上走!”何老爷把手里的水烟台一挥,扫帚眉一扬说。
  何老爷等羊倌提着几个蓦馍出来,把信交给羊倌,说:“长海,十六岁了吧?你要知道,送不到信,可是要杀头的,明白吗?”
  羊倌嗯嗯点头。何老爷一挥手,羊倌就走了。何老爷端起水烟台,装烟、点火、吸烟,吸得吧吧响;然后眼睛微闭,一股青烟从嘴里喷出,接着又有两小股烟流出鼻孔来,弥漫在他的脑袋周围,整个身体一动不动的好像沉浸在那份悠然之中。好一会才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老爷家的千金,是穷鬼碰得的吗?”何老爷忿忿地踱走了。
  秀妹把双手搭在桌上,头伏在手背上哭着,胸脯起伏像小孩子哭一样,羞红的脸颊一下子变苍白了,忍了几天的眼泪终于像崩溃的夷水,发髻上插着的发卡掣动着.她愈来愈明白她的梦想永远破灭了,她永远不会尝到恋爱的甜蜜,她心里如刀绞一般。她被父亲的行为所震惊,使她愤恨、伤心、凄惨,感到生不如死。
  何老爷打发羊倌长海送信的第二天子夜兰仓城墙被炸塌,围城义军虎狼拥入,马刀劈人,血流成海,尸身如山,光尸体达七千多具,城内人丁几乎屠杀殆尽。秀妹哭呀闹呀后反而安静了,当人们醒悟过来时,才发现秀妹失踪多时了。何老爷派人去找,特别留心枯井、深谷、树林,都没有找到秀妹。何老爷心里如吃了黄连的,像哑巴似的傻呆,他明白秀妹一定去了县城,找长海去了。他派到城里的人陆续都回来,他们都说寻见。后来,城里把死难者的遗骨集中掩埋,修筑祭骨塔举行悼奠仪式,何老爷也去了,累累白骨,何老爷看得泪帘盈盈,返回家来一夜之间须发就泛白了,成了老态龙钟。如果怀着爱心去吃蔬菜,也会比怀着怨恨吃牛肉好的多,可惜人的心胸狭窄的容不下一根草,不能以快乐愉快的心态迎接新一轮红日,让那把怒火燃烧自己,直到烧伤,甚至焚掉了自身。
  日落西山,月开东海,白驹过隙,岁月不觉跨越了三十六个春秋,人间经历了桑田变沧海的变革,何老爷家当年的古老庭院早已灰飞烟灭了。从县城到省城的公路途径崖石,横越何家旧院原址,何老爷家的往事成了老人们给后生讲地故事。
  有一天,人们忽然发现在兰仓城四周的乡村里悠游着一位老妇人。她身穿一身青色长袍,头戴青纱帽,脚穿青鞋,背上背着竹篓,手里拄着打狗棍。她用青帆布扎着绑腿,给人的是朴素持重的印象.她瘦得单薄,由于身材高大更觉得她穿的长袍甩来荡去的,使人想象那两腿的细长。她那鸭蛋脸上已堆上一些细碎的皱纹,五官搭配很匀称,两只眼睛在松弛的眼皮中闪着如水的清,耀着如镜的明,一张略觉干瘪的嘴唇嚼着不知在谁家讨来的馒头。没有人见过她笑过,面孔常冷若冰霜,出东家入西家,似乎只为了讨要一口吃的。当遇顽童们在后面跟着骚扰她时,她把打狗棍在地上一扫,顽童们连忙后退,她一边走一边嘟囔着:“贼杀的,这些贼杀的。”她走过那个巷子都会传来稚童的喊声:“长袍子老阿婆来了!长袍子老阿婆来了!”又招来许多顽童的哄跑,引得一些大人们来观看。那些大人就指指点点,有人说,她是从洮州一路讨要到这里的;也有人说,她姑娘时人长的心疼被人抢到洮州的。人们争论声热烈。这时,她一反常态,把打狗棍夹在腋下,双手抚胸,嘴里不停地唠叨着:“要吃辣椒不怕辣,要恋情哥不怕杀,刀子架在脖颈上,眉毛不动眼不眨。”一遍一遍重复着蹒跚远去了,在崖石她就是这样的古怪,到其他村里是咋样的就不知道了……
  
  年俊昌讲到这里,早就泪流满面了,泣不成声了。
  阳光大道,诞生美丽爱情的地方。天河里的古谣流芳千百年,成了情人心中的憧憬,为了收获一份至真至纯的爱情而倾其所有,即使“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也不怜惜,毫不顾惜性命。当爱情受到挫折时,她选择了抗争,质贞气烈更动人。人呀,拥抱痛苦吧,只要勇敢去面对,赢了舒畅,输了舒坦,一切都应很正常,蜘蛛吐丝,画自己的圆,山道再曲幽,也能走出一片天。
  1936年农历八月十五日,武城、甜城等城的保安大队联合围剿柴忠祥,与自卫军在三县交界处的土棚子村一带展开激战,敌大约共三百人与自卫军一百七十人激战。武城的保安大队就是徐坝子带路的。
  武城保安大队沿着阳光大道一直绕道秀林山的北麓,恰是一道南北分水岭,沿着河道至此山路盘旋上山,进入秀林山区。阳光大道贯穿谷城、丽城、武城,从西南地区联结阶州米仓山,往北又向西,在谷城接上丝绸古道,直通兰州。
  武城保安大队在秀林山接应上了徐坝子。徐坝子一边寻找他早先做下的暗号,在找到的每棵树身两尺高的位置的刀刻的印痕,沿开口小处所指的方向行进,指引武城保安大队。原来,徐坝子所有刀刻的印痕大小大致相同,一头大一头小而尖,小而尖的一端,就是所指示的方向。一身戎装的武城党部主任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我说你是个能行人,果然是一个能行人。我还是有眼力的,在这密密大山里,你的办法很好的。”说着又拍拍他的肩膀。
  徐坝子问他:“这个时间谁定下的,很好,他们正聚在过八月十五里。哈哈,防都没提防啊!”
  “嘿嘿,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有你的一份功劳呢。”
  “哈哈,主要还有赏金呢。”
  “唔唔,对,有赏金二百块呢。”
  “哈哈,一颗人头值二百块呢。”
  “哈哈,值钱啊。”
  “哈哈,哈——”
  就在徐坝子他们行走的不远处的一条小路上,陈秀秀正急急得赶路。秀秀背着一个背兜,里面装满了各种能吃的东西,好让柴忠祥他们过一个八月十五吃。她心里高兴死了,来时红娘子也要来,可是山里野物多,害怕野兽把家里储存的东西给糟蹋了,留她看护门户。
  秀林山里过中秋节,人们俗称叫过八月十五,实际上就是一个瓜果节,什么梨子,有多种类,如沙梨、燕麦梨、香蕉梨等等,酸梨子分为野酸梨和家养的酸梨子。山里正是各种野果成熟的季节,有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多种野菜漫山遍野都是。
  每年深秋,秀林山里的人们都背起背兜或者口袋,到山林里去打酸梨子,被回来,用麦麸深深埋住,过一段时间,颜色变成棕黑色时,就在空气里散发着一股即甜又酸的味儿,拿出来一吃,满嘴酸甜,口感好极了;山里缺吃的人家,拿回来晾干,磨成面,可以当粮食吃,解决缺粮问题,特别是在饥年可是救命的东西。
  陈秀秀背了这么一些好吃的东西,背兜装满了,很沉重,因而她走得很慢,加上都是山间小路,坎坷不平,石头洼洼的,她已经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一绺绺刘海粘贴在额头上,几颗汗珠顺着刘海滚动下来;她把背兜靠在一处高起的地方歇息,用手背擦着满脸的汗水,把衣领揭起,又用手掌按摩被背兜系拎得发红、酸痛的肩膀,撩了撩下襟角,好让风钻进去带走全身的热量。她不愿意多耽搁时间,想早些到达,早一些见到柴忠祥。一想起他,她觉得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觉得他就是她心中的希望,休息片刻,感到身体有些发冷,就马上背起背兜就走。
  疾走的陈秀秀感到背兜系直往肉里钻,紧紧勒住了两支胳膊,骨头都觉得发麻,双腿发胀,不时的抽筋,脖子被筋拉得难受难忍,牵扯的后背心都酸楚不堪,浑身上下被绳索绑住似的,脑袋感到发胀。她咬紧牙关,不断调整背的不同方式,一步挨一步往前挪。
  突然,“咣咣”一声声山鸡的叫声传来,惊得秀秀浑身出了冷汗,打了一个哆嗦,抬头一看,三四只山鸡腾空从秀秀的头顶天空飞过,落到山梁那边去了。秀秀心想这荒山秃岭的,是有人惊动了山鸡,啥人呢?该不是柴指挥他们吧,说不定就是的。秀秀心里一亮,放下背篼,鼓足全身的力气大喊起来:“老柴,老柴——”
  “柴指挥,柴指挥——”
  “柴指挥,我在这里……”
  秀秀的声音飘浮起来,升上天空,在无垠的空间回旋,产生涟漪,又反折地面,轻轻地抚摸山野里的一草一木,就像蚊蝇在山林里煽动翅膀。
  不知那里来的力量,秀秀向山鸡飞过来的那面山坡爬上去,顾不得浑身的汗水,在梁背上鼓足嗓子大喊起来:“喂,老柴,老柴——”
  “柴指挥,柴指挥——”
  “喂——柴指挥,我在这里……”
  
  山沟里行走的武城的保安大队一百几十人都停住了脚步,目光都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山里雾气太大,看不清楚人的模样。可是,从高处往下看却看得清清楚楚,秀秀一眼就看见了长毛瘸子,那一脸的绒毛太清楚了,心里一吃惊,愣了。
  武城党部主任一看,说:“干掉他!”这时有人出手很快,已经出手开枪了,“啪——”一条火光划破雾气。
  长毛瘸子徐坝子急忙拦挡,可是还没说出口,枪就响了。徐坝子说:“主任,打枪不好啊,响声让柴指挥听见了。”
  “二百块到口里的肉,就飞了。”徐坝子见主任不语,又补上了一句。
  武城党部主任瞪了徐坝子一眼,厉声地说:“你,又咋啦!”徐坝子再默不做声了。
  子弹呼啸着从秀秀的耳边飞过,耳朵感到火辣辣地痛,她急忙蹲下身子。不知为什么,这时她意识到那个长毛瘸子真的就是徐坝子,觉得以前的那种感觉立即清晰起来了,她感到事情越来越严重了,就联系到了柴忠祥,立即爬起来,连滚带爬溜下坡。她顾不得背上背篼了,在山路上疾跑。她已经意识到了危险正在向柴忠祥他们逼来,她奋不顾身的向前跑,早到一分钟就有一分钟的安宁。其实,她那能算是跑呢,前面她的超负荷的行走,已经过多的消耗了她的体力,腿脚疲惫,不听使唤,只是她觉得她以最快的速度再跑而已,实际上她的速度已经极慢了。
  柴忠祥、张占元指挥自卫军已经击败了敌人。他们早先知道了敌人来偷袭,就是敌人在山沟里梁上射击陈秀秀的那一枪。枪声被自卫队的哨兵听到了,他们停止了娱乐活动,立即和张占元部署战士们埋伏,等敌人靠近。几十杆子枪一齐开火,武城保安队的主任当时毙命身亡,群龙无首,四下里溃散。
  自卫军在追击逃跑的敌人时,徐坝子开了一枪击中了冲在前头的柴忠祥。徐坝子一见击中了柴忠祥转身就跑,自卫队员们一见,枪口一齐向徐坝子逃跑的方向射击。
  徐坝子这一枪打在柴忠祥的腹部上,瘦弱的柴忠祥当时并没有击倒,连打出几颗子弹。柴忠祥脸色苍白,嘴唇颤抖不已,张占元赶紧叫几个队员抬往秀林驻地,派几个队员快去追击徐坝子,自己率领其他队员阻击保安队。
  几个自卫队员紧追不舍,子弹在徐坝子头上乱飞,有一颗子弹擦过徐坝子的左耳朵,飞过的火光把徐坝子的腮边的长毛烧炼了一道焦痕,发出一股骚臭味,撒发在空气里如像狐狸肛门里放出的臭气。他急忙向前跑去,子弹在后面飞舞,仓皇中枪也不知啥时候弄丢了,跌三倒四的爬上了一条小路,忽见不远处的草滩上有几匹马在吃草,心里大喜,紧赶挣扎几步上前,一把勒住一匹马的缰绳,马昂头挺直脖子,缒住缰绳转了一圈。徐坝子紧赶几步,一个鹞子翻身扒上一匹马背上,挥鞭抽打,摧马就走。
  徐坝子在这时心里才有些松动,心想,当时如果是柴忠祥一个人的话多好,
  半路上,陈秀秀遇见仓皇逃走的徐坝子,紧跑几步上前一把抓住马尾巴,双手死死攥马尾巴使劲住向后拖曳。徐坝子见状恼羞成怒,抽出了腰刀,凶狠狠地说:“松手,快松手!陈秀秀,你这个坏怂。”
  “徐坝子,你这个害人精,松手让你跑,除非六月里下雪。”秀秀咬紧牙关,使劲向后拉。
  “再不放脱,我杀你。”马拖着秀秀,后蹄子向后乱踢。
  “我就是黄土打着筑实的,就是死,也不会放开!”
  秀秀死攥住马尾巴不放,徐坝子挥刀向后就是一劈。可怜秀秀由于马瞬间受到剧烈的疼痛,产生猛烈的惯性用力太凶猛,马拖着人一起奔跑,马尾巴拉着秀秀跑过不远几步,秀秀就被马甩开。陈秀秀坠入路旁石崖下。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融入大地的衣襟里,在母亲心灵深处享受温馨,从那里来,又回那里去。
  马儿疼痛万状,夹紧尾巴,奋蹄疾飞,沿着小道像箭一样的驰去。马背上的徐坝子害怕掉在马下,急忙忙扔掉了手里的腰刀,双手死死揪紧长长的鬃毛,趴在马背上;十个手指像钳子一样紧紧抓住,指头松一下都不敢,手越抓越紧。
  
  柴忠祥抬到秀林村时,鲜血把衣服都湿透了,脸面如一张白宣纸,没有一丝的血色。鼻孔里肿胀得圆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动也不动,胡子那茬的嘴唇颤抖着。何来宝凑过来,用茶杯给柴忠祥嘴里喂了一点水,柴忠祥的眼睛似乎动了一下,嘴里颤颤地:“哪达?”
  何来宝兴奋地说:“到秀林沟了。”
  “宿命,宿……”
  张占元闻讯赶来,急急叫道:“柴指挥,老柴!”
  柴忠祥喉咙里一响,像被什么塞住了一样,何来宝用指头在柴忠祥的鼻孔上试了试,回头看了一眼张占元,眼睛里充满了漠然。柴忠祥早已停止了呼吸。
  死亡,不过是一堆白骨,鲜血一碗,生命脆弱如光,世上凡是有生命的谁个不死?纵然在战斗中死去,八根白骨埋山谷,一腔热血肥沃大地,美名流传,有什么冤屈的呢?你的眼里流出我的泪水,历史在时间的空巢里冰凉得坐着,不管你哭泣得梨花带雨还是水落幽燕,一片树叶,一片阳光却是永生的。
  年俊昌带领一些人,找来了陈秀秀血淋淋的尸体,遍体鳞伤,一只耳朵不见了,头发被血浸透了,血与头发粘在一起,惨不忍睹。年俊昌和何来宝用清水把两人的尸身擦洗了几遍,收殓在两口新打的棺材里,埋在一道山梁下的向阳坡上。
  秋叶告别了曾经的缤纷鲜艳,一个短暂的生命在无悔的秋风中飞舞,依依不舍零落成泥沙,依恋告别了的那份欲滴的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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