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探窑洞泪如泉涌心似针扎

　　清水河的水无声无息不停地流淌，岁月悄然无痕地飞逝，一个春夏秋冬接着一个春夏秋冬从我们艰难的生活中流逝而去，一转眼我已是高中三年级的学生了，也在大哥曾经读过的县重点中学读书。
　　流逝的岁月把大哥磨砺成了一个刚强的男子汉，他高大健壮，浑身充满了力量。只是，过早、长期的劳累使得他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气许多，而且，表面看起来强壮的身躯内好像隐藏着什么病因，这是我放暑假时感觉到的。在宁静的夜晚，不时会听到他压得很低的咳嗽声，有时还咳得很厉害，我心里感到很不安。
　　“大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早就想问一问大哥的身体状况，但又怕问得大哥不高兴。直到快开学的那天晚上，在吃饭时，我终于忍不住地问着他。
　　“你看我这么棒一副身板，会有哪里不舒服吗？”大哥一拍胸脯，笑着说道。
　　“大哥，我发现你说话的口气和爸一个样，总爱吹自己的身体好，那你每天晚上为啥总是咳，我真担心……”
　　“瞎担心啥？”大哥打断了我的话，还斜了我一眼，“谁没过伤风咳嗽的。快吃饭，别胡思乱想。”
　　“不过，你真的要注意身体啊！真的有哪里不舒服，可一定要去医院找医生看看。”尽管大哥嫌我多嘴，但我还是又多嘴提醒着他。
　　“好好好！”大哥一瞪了我一眼，笑道，“好像你是大哥一样！”
　　高中三年级，是学习任务最重、心理压力最大的一年，十多个春夏秋冬的苦苦攻读其成果究竟如何就将在这一年展现出来。开学后，我一方面要学习新课，另一方面要温习过去所学过的东西，还要搜寻一些课外参考资料，简直在忙忙碌碌中过日子。因此，这一学期好像一瞬间就过去了，到放寒假时，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放假那天下午，同学们都邀我晚上进城去唱歌，好好地轻松轻松。明天离校回家，我实在太想念大哥，太想立即回到家里和大哥团聚。我于是收拾好行李，骑上自行车出了学校大门。路过一家商店，我突然萌生给大哥买样东西的想法。我于是把自行车架好进了商店。这商店里穿的、用的、玩的什么都有，我一时不知买什么好，那件夹克衣服大哥穿上一定好看，但要一百多块，而我身上仅有三十元钱，这还是从每顿的伙食中一点一点抠出来的。走到音像专柜前，我被一种微型收音机吸引注了。这收音机造型很美观，品牌还是“三洋”牌，价格也才二十八元。我想，大哥从早到晚都一个人在家，实在太孤单寂寞，给他买个收音机，他不就有了一个很好的伴了吗？我立即掏出钱来买下了收音机。
　　我骑着自行车刚出城，后车胎却被钉子扎了个眼一下子没了气，真是心急偏出乱。我急忙把车推到路边修车摊叫师傅快点为我补好。车补好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我付了钱正准备骑车，突然一辆农用汽车在我面前刹住。
　　“这不是晓林吗？”我抬头一看车上，原来是常在我们清江河坝拉沙石的陈师傅。他头伸出驾驶室问我：“是要回家吗？”
　　“哦，陈大哥，”我先打了个招呼，然后说，“今天放了假，我正准备回家，不巧车胎被钉子扎了。这不，刚修好。”
　　“嗨，骑啥子车嘛。”陈大哥跳下车来，“来，把自行车放到车箱里，坐我的车回家，我正要到你们镇的砖厂去拉砖。”
　　于是，我坐上了陈大哥的车。
　　“陈大哥，你真行，先是小拖拉机，后换成大拖拉机，现在又换成了汽车。”我和陈大哥聊起天来。
　　“唉，有啥法子，老开拖拉机哪还能跑，不要说挣钱少，就是要进城都困难。”陈大哥说。
　　“今天刚进城卸了贺吗？”我问。
　　“嗯，给一个工地送红砖，还得跑一趟。”陈大哥说。
　　“你真舍得干啊！”我佩服地说道。
　　“啥子舍得呀，”陈大哥一摇头，“不干又咋办？这车得用钱养，家里一家人要吃饭，女儿上学还要用钱，我爸又长期生病要进医院。你说，我不跑能行吗？”
　　“也是，你是一家之主，家里的一切事情都要靠你，只有辛苦你了。”我点着头说道。
　　“晓林呀，其实，我就像你大哥一样，没白天没黑夜的干呀干呀。我呢，是为了我的一家人，你大哥全是为了你。”陈大哥感慨地说，“你大哥可要比我辛苦多了，他白天要去河坝，晚上还要到砖厂干活。”
　　“啥？”我听得糊里糊涂，“你说我大哥他白天黑夜都在忙？”
　　“是啊，”陈大哥说，“晓林，你可要好好的劝劝你大哥，钱要挣，命也要。他年纪轻轻的，那样忘命的干太伤身子骨了。最近，我觉得你大哥的身体好像有点不太对劲，经常地那个咳呀，咳得坐在地上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实话，我都替他担心。”
　　“你说的是啥，我咋听不明白？”我又问。
　　“难道你不晓得你大哥白天在河坝里干，晚上在砖厂干吗？”陈大哥问。
　　“陈大哥，是咋回事，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我急忙问道。
　　“唉，我明白了。”陈大哥点着头说道，“这刘强，总是把事情考虑得周周到到的。这事他肯定是不会让你晓得的，他怕你晓得了为他担心影响你读书。你想，你大哥是个好有心计的人。”陈大哥又说，“晓林呀，你也真是条糊涂虫。你也不想一想，不算一算，这几年你们家里用了多少钱，就靠你大哥在河坝筛沙石能挣那么多钱吗？你大哥呀，他想得可远了。你想想，你很快就高中毕业了，将来读书可是要花很多的钱呀，你大哥一方面也是为了这个问题白天在河坝挣钱，晚上就在砖厂挣钱，这时候呀，他正在砖厂里的窑里头吃灰流汗。”
　　“啊！”我浑身一震，“真的？”
　　“都快三年了，”陈大哥说，“那时你还在读高中一年级。有一天下午，我见你大哥坐在砂堆上闷闷不乐，我就走过去问他是不是有啥心事，他说没有。我再三问他，他才说，这河坝里的砂石越来越少了，钱也越挣越少，晓林已经读高中了，高中毕业又要升大学。你想，这读高中的费用就不少，不过还勉强能应付，将来升大学了，又该咋应付呢。前几天我听广播里面讲，现在读大学国家实行双轨制，学费、书本费、生活费全部自理，成绩冒尖的才有一点奖学金。你看，这一进校门就要上千元的钱，还有生活费啦、资料费啦还要不少，到那时要是拿不出钱来该咋办？你看，就靠我现在这个样子，咋能解决这些问题。所以我想啊，从现在开始，就要开始挣钱、攒钱。可是啊，这钱却越来越难挣了，我真不晓得该咋办。他说我很能干，很佩服我，有钱买汽车拉货挣大钱。我安慰着他，叫他别着急，慢慢来。我说我挣点钱也不容易，白天在河坝拉沙石，晚上还得到砖厂拉两趟砖。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你们镇上的砖厂，那砖厂一早一晚装窑和出窑，只要有人介绍就可以去干活，算是临时工，做一天挣一天的钱，挣的钱也比较多。我于是就对他说了砖厂的事。想不到他立即就央求我给他当介绍人。我先没答应，我说你年纪还小，身子骨还没长结实，那活又脏又累，你吃不消。可他再三的央求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才答应。”
　　“那，我星期天和放假的时候他咋早晚都在家？”我不解地问着陈大哥。
　　“这个嘛，”陈大哥想了想，说，“也许他是不想让你知道他在窑里干活吧。你在家时他就没去砖厂干活。”
　　我的心一下子沉重了起来，还感到有些隐隐作痛。这些年来，还清赵三伯的欠款，我的吃穿和学费，原来竟是大哥这样艰难的挣来的！
　　到了回家的路口，陈大哥停住了车，说：“晓林啊，你该下车了。”
　　“不！”我摇了摇头，“我要和你一起去砖厂。”
　　“和我一起去砖厂？”陈大哥问道，“你要去砖厂看你大哥？”
　　“嗯。”我点了点头，“我要去看我大哥。”
　　“可是……”陈大哥一皱眉头，“要是你大哥看见你，他会很尴尬的。”
　　“这你就不用担心。”我说。
　　汽车到了砖厂，我跳下车来，快步走到窑门口，一个揪心的场面展现在我的面前。那窑里灰尘弥漫，乌烟瘴气，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大哥被一团黄烟罩着，正在用铁夹钳一夹一夹地往架车上夹着红砖。尽管是浓冬季节，大哥却光着脊背穿着短裤，满脸通红浑身是汗水。他就这么一抬头一弓腰反复不停地夹着砖。这就是我的大哥！这就是和我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大哥！这就是为了我而牺性自己的大哥……此刻，我心里像被刀割一般疼痛难忍，鼻子酸酸的，泪水立即涌满了我的双眼。我真想扑进窑里，拥抱着大哥，然后帮他夹砖。可是，我又深知，我此时要是出现在大哥的面前，他的心里一定会比我更难受。我只有眼含着泪水，在心里轻声地、深情地叫道：“大哥，我的好大哥！”
　　回到家里，我马上为大哥把洗澡水烧好，还特地把抽屉里的八个鸡蛋全部煮成荷包蛋温在锅里。然后，我将大哥堆在床上的脏衣服全部洗完。又打开小木柜子在里面找大哥回来洗澡后要穿的衣服。我一件一件地找，一样一样地翻，同时，我的泪水也跟着不停地流呀流。这柜里装的东西哪是衣服，简直就是一堆破烂，在里面我没找出一条没有破洞的内裤，没有找出一件没有口子的衣服！我的大哥啊，你为了我能读好书、吃好饭、穿好衣，你却过着这么艰苦的日子！我扑在那一堆破衣服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想到大哥等会就要回来，我强忍着内心的难受，强打起精神，挑了一套最好的衣服放在大哥床上，然后打扫屋里的卫生。
　　不一会，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紧接着我们家的门打开了。
　　“晓林！”是大哥回来了，他一见到我，先是惊喜地叫了一声。接着问道，“你咋在家？啥时候回来的？”
　　我望着浑身是灰的大哥，张了张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眼含着泪水望着他。
　　“你咋啦？”大哥大吃一惊，忙走到我面前问道，“出啥子事了？”
　　我摇了摇头，擦了擦眼睛，说：“没啥，只是这么晚了，见你不在家，就……就想你了，也……也担心你了。”
　　“呵呵，我这么大个男子汉，你担心我丢了还是被人抢走了？”大哥笑着风趣地说道，“今天，一个朋友盖房子，叫我去帮他干了点活，完了又在他家里耍了一会。”
　　“大哥！”我拉着他的手说道，“你先去洗澡吧，水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我把热水倒进大盆里放在后门旁，又从床上把大哥洗澡后要穿的衣服拿过来放在水盆边的椅子上，“这是要换的衣服，我也给你准备好了。”
　　大哥洗完澡后，我揭开锅盖端出冒着热气的荷包蛋，双手递给大哥：“大哥，我给你煮了几个荷包蛋，你快趁热吃了吧！”我的眼泪止不住又流下来，于是赶忙背过身去。
　　大哥坐在桌边把碗放在桌上说：“呵，煮了这么多，我能吃得下吗？”他顺手从桌上拿过一个碗，往里面倒了几个荷包蛋，然后叫着我，“来，我们兄弟俩一块来消灭它们。”
　　“不！”我走过去把荷包蛋又倒回到大哥的碗里，“大哥，你一定要全部吃了它！”我泪眼汪汪地望着大哥。
　　大哥见我这样，紧张了起来，急忙问着我：“到底咋啦？快告诉大哥，是不是出啥大事情了？”他急得放下碗筷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双手，用惊慌的目光紧盯着我。
　　我摇了摇头说：“放心吧，我没出啥事，你快吃吧！”
　　“那为啥掉眼泪？”大哥还是不放心地问道。
　　“见到你，我高兴啊，就忍不住掉热泪了嘛。”我一抹双眼强装笑脸地说道。
　　大哥笑了：“都快高中毕业了，还像个小娃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