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煤,田秉德独自去山西(小说)
作品名称:青葱岁月(小说) 作者:唐风汉韵 发布时间:2017-10-30 18:44:05 字数:4198
这个春节田秉德一家过得都很憋闷。
在农村,春节是青年男女定亲的最好日子。哪家的男孩子只要不上学了,个子和大人差不多高了,那当爹娘的开始忙活起来,能修房子的修房子,关上院门一家人哪怕吃得再苦再差,哪怕东挪西借,亲戚朋友的到处拉的都是账窟窿,也得把房子盖起来——有了房子,才有媒人上门啊,媒人上了门,儿子才有定亲的可能,在当爹娘的心里,没有比给儿子说上一门媳妇更重要的事儿,如果哪家的男孩儿到了二十左右还没说上个媳妇,那当爹娘的脸可就臊得没地处放了,见了谁都像做了贼似的矮三辈儿。
生儿子,盖房子,娶媳妇,看孙子——只要能顺顺当当地完成这几件大事儿,这个人就是完美的一辈子。
虽然田秉德还不到十八岁,可他的个子早就长起来了,他早就不上学了,他已经在外面打工赚了两年钱了,所以不论是他爹娘还是亲戚邻居,都觉得他到了定亲的时候了。
眼看着年要过完了,可他的亲事还在水里找不到影儿,爹娘愁得眉头拧成了疙瘩,老爹的旱烟抽得越来越厉害,娘除了小声唠叨丈夫光知道抽烟外,就是不时的抹眼泪,还不到五十的年龄,娘的眼角天天红红的,不自觉地流泪水……
村里和他差不多大的几乎都定下了媳妇,村里的婆娘们碰了面没有别的事,就听那些完成大业的娘们儿眉飞色舞地显摆自己的儿子和那没过门的媳妇儿。
“像二怪那样的人物都能找上媳妇,唉……”当娘的叨叨。
陈二怪定亲了,就是那个脸上有张烧饼般胎记和田秉德同岁的陈二怪,定了邻村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姑娘——听二怪他娘说那姑娘长得给朵花似的。
“别比人家二怪,二怪人虽然拿不出门,可人家的彩礼拿得出门啊,光给姑娘家的现金,除了够给姑娘他哥盖一出院子外,还能剩下一条牛钱呢,咱怎么能和人家二怪比?”
“那不比二怪,三癞子呢?”
“呸,不要提三癞子!咱还没到那一步,真到了那一步,小玲儿再不乐意,也得给他哥哥换个媳妇儿……”
三癞子没二怪家有钱,可三癞子有个没出门的姐姐啊,听说是“五角媒”,就是在媒人的精心安排下,通过五家调换的形式都有了自家的儿媳妇。
老两口愁得不愿出门,两个人在家磨牙发牢骚。田秉德一早就出了院子。
他一个人爬到了村东的小山上,望着灰蒙蒙的天底下那灰蒙蒙的村子,他觉得心里说不出来的憋闷。
他觉得村里的天非常底,底得让人喘气都觉得困难;不光天底,他觉得连空气也似乎潮乎乎地,粘歪歪地,好像每喘一口气都会堵在喉咙里……
他倒没像他的爹娘一样犯愁媳妇的事,虽然心里也有点空落落地难受。
“多大的事儿,人家城市里这么大的男女都还上着学哩。”这两年城市打工的经历毕竟还是让他开了点眼界,“我就不信这邪,自己真会打光棍儿,妈妈的!”
他愁的是另外一回事:过完年往哪去,干点什么才能挣到大钱。他必须想这个问题,毕竟是个马上十八的大男人了,他最怕回家看到爹娘愁苦的脸,此时的家在田秉德的脑子里就是这样的张画:低矮的屋子里笼着浓浓的烟雾,浓浓的旱烟味儿里浮着两张愁成山核桃的脸……
去山西!突然,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对了,就是去山西!
他听别人说过,山西遍地小煤窑,每家小煤窑里背煤的都是河南河北或者山东的打工汉。
依然是背上装满被褥衣物的化肥袋子,先是搭了人家的拖拉机省了两块车票钱,然后坐汽车,然后,在市级小城已经开始入睡的时候,他终于挤上了去太原的火车。
车上真挤,别说座位,过道上都塞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田秉德抱着行李袋子,好不容易找着一个勉强放下袋子的空儿,他一点一点地往下蹲身子,一点点地给自己挤出空间,终于,他坐在车厢里,把腿艰难地伸到车座的下边——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车座底下也是腿!既得慢慢挤出自己的空儿,又不能让别人生气骂出难听的话儿,幸运的是,他最后还是伸直了双腿,头也慢慢地放平了,放到别人的腿弯子下面——唉,人啊,你要是空气多好,只要有条缝儿就能钻进去!
倒车,倒车,田秉德昏昏沉沉地坐了一天火车,又颠颠簸簸地坐了大半天汽车,最后,他终于到达山西省的临汾。
田秉德下了车后,混在了如困在河滩浅水里的鲫鱼的人群里,神情漠然站在汽车站路边,路边早已站了一堆一堆的人,说是堆,是因为他们很自然地围成伙,分成团,在那里说着笑着闹着,这些人几乎都和他一样的装束,一样的行李——一个装化肥的编织袋子,袋子里盛的是他的被褥和衣服;手里拎着一个已经掉了大多半漆的人造革皮包,包里装的是吃饭用的缸子筷子等碎物,甚至连神情都有点相同:漠然,茫然,只在微微眯着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种等待和期盼。
田秉德突然感觉到了孤单,甚至有点后悔不该如此鲁莽只身一人乱闯。他眼馋地看着别人谈笑,很想偎到一个群里,但心里又有点怕,况且他也不知道如何和他们打第一声招呼,他把袋子放下来,把手提包也放在袋子旁边,手插在裤袋里,两只脚一前一后的倒腾着休息,“要是有个熟人,或者有个人来和我打招呼聊天多好啊。”他想,紧接着自己都感到自己的想法多么可笑,“你以为你是谁啊,人家过来和你打招呼,还挺拿着自己当名人呢啊!”胡乱想了一阵子,又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阵子,他终于站累了,一腚坐到自己的行李袋子上。
一群一群的人被领走了,被领到他们想去的挣钱的地方;一群一群的人又从四面八方的车上走了下来,田秉德一直等到傍晚,才被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家伙领走。
在络腮胡子的吆喝中,他们把各自的行李扔在一辆黑得看不见铁的拖拉机上,然后他们坐在各自的行李袋子上,挤挤挨挨的像散乱的麦秸个子,在路上颠簸。天已经黑了下来,田秉德看不清周围的环境,但他分明能够感觉得到拖拉机在山套里穿梭,因为在路的两边,他的眼睛看得到的是斜上方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有机器的声音,有人的吵闹,也有拖拉机或者货车的喇叭声。
说不清走了多长时间,他们终于来到了他们工作的地方。络腮胡吆喝着让他们下车,领着他们来到一排平房前,他从裤腰带上解下一串明晃晃的钥匙,打开锁,一脚踢开屋门,回头招呼他们:“赶紧卸东西,别他娘的磨叽,收拾个窝抓紧睡,明天干活!”
和田秉德一块来的共有六个人,别的人他没什么印象,但一个黑黑瘦瘦的中年人让田秉德一见就从心里感到有点亲切,那个人个子不算高,四十多岁的样子,黑黑瘦瘦的脸上最扎眼的是唇上硬扎扎的胡须,整个人看起来比较精干。
田秉德突然觉得这个人和第一次带他外出打工的邻居二叔很像,让他从内心里生出一种信赖和亲近的感觉。他暗中对自己说,“就把他看成第一个带我打工的邻居二叔吧。”
卸下行李,推开门一看,田秉德还是从心里猛吃一惊(虽然他早就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昏黄的灯光下,两排用砖头架起的木板上乱七八糟地铺了些麦秸,那就是他们的床,最靠墙的两张床上铺着黑黑的褥子,油腻腻的被子卷成一团堆在墙边,在墙角有一个土制的烧炭炉子还没有完全熄灭,炉子里散发出刺鼻的煤烟味,墙壁上、屋顶上挂满了厚厚的煤灰,就连晾着的衣服上也沾满了灰尘,地上横七竖八地摆着几块砖头,砖头上摆着锅碗瓶子,在锅碗瓶子的上空胡乱扯着几根绳子,晾着裤子裤衩毛巾等东西,“狗日的麻子,你在那儿发什么呆啊,是不是又在想你妈那个逼啊,还不麻利利地收拾收拾,抓紧睡觉!”
络腮胡的吼骂把愣怔怔地呆在屋门口的田秉德惊醒过来。
“你还以为得住宾馆吗?有个窝住有个窝做饭吃就不错了,别的地方还不如老子这里呢,娘的,那两个小子也太他娘的懒了,裤衩子就挂在锅上面,也不怕骚味儿掉锅里!抓紧睡,老子也要歇了!”
络腮胡骂骂咧咧地走了,人们也都把自己的床铺好了,让田秉德稍稍高兴的是他正好与那个黑黑瘦瘦的中年人邻床,也许是真累了,铺好床后,谁都没有说话,除了偶尔几个呵欠,一会就有人扯起了呼噜。
有人梦里咬牙,有人梦里骂娘,有人打着呼噜,有人放着响屁。
田秉德躺在床上,头枕着交叉的双手,望着昏黄的如挤满了眼屎的瞌睡人的眼睛的电灯泡,打量着狭窄的零乱的甚至有点肮脏的房间,鼻子里充满了一种难以说清的混合的味道,那种味道既有潮湿的霉烂的气息,有臭袜子烂鞋子掖在某个角落里没洗的内裤的气息,有油腻腻的被褥的气息,有煤烟的呛人的气息,有憋在屋里没能完全散发的炒菜糊锅的油烟的气息,这种种气息在这阴暗潮湿的屋子里混合,好像被一根无形的棍子搅拌着发酵着,呛着他的鼻子,刺着他的眼睛,他只觉得胃里有股气浪在翻腾,如暴风中的海浪卷着,荡着,冲击着,迸溅着,他的喉头一阵阵痉挛,他强迫自己不要吐出来,他努力让自己想一些高兴的事情,想一些儿时的欢乐,但此时的大脑似乎完全不受他的支配,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呕吐的欲望霸道地占据了他的整个世界。
“不要吐,不要吐,田秉德,你千万别吐!”他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但是,“哗”地一声,接着就是“哗哗哗”的一串声音,风来了,浪头一个接着一个席卷过来,他的理智就如在海面上颠簸的小船虽然极力挣扎,最终还是被浪头打翻,他的头歪出床边一个手撑在地上,他痛苦地呻吟起来。“怎么了,你?病了吗?”邻床被他的呕吐惊醒了,他翻身坐了起来,问道。田秉德想回答,但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用呻吟来遮掩他的尴尬。邻床走下床来,披上衣服,在炉子旁边铲了些炉灰盖了盖秽物,在墙角的暖水瓶里给他倒了杯子水,递了过来,“麻烦你了,叔,太不好意思了。”邻床笑了笑,没说什么。
“太丢人啊。”漱了漱嘴又喝了几口水的田秉德感觉好多了,他坐了起来,笑了笑。
“你还是个孩子呢。”邻床替他收拾好秽物,坐在自己的床上,点上一棵烟,“这么小就来干这活啊?”
“我已经打了两年工了,干么不都是混钱啊。”
“这还是上学的年龄啊。”邻床叹了口气,“我有一个儿子比你小不多少,才上初三呢。”
田秉德内心一阵扯着般的疼,他想起了那被子里卷着的那本书,没有再说什么。他又能说什么呢?
他想起了他的家,想起了他的老爹,那个一辈子几乎没出过远门的老爹早早地断了他上学的路;想起了他的老娘,她现在满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给儿子定上媳妇;想起了那些去他家相亲的人们的眼神;想起了那些背地里或是公开地说风凉话的村里人;想起了他心中念叨了几千遍的誓言。他又能说什么呢?
“这可不是人干的活啊,你就慢慢地熬吧。”看起来,邻床是个老油子了,“有你哭的时候,你能挺得住吗?”
挺得住要挺,挺不住也要挺,面对如此严酷的生活,除了咬牙挺住,你又能往哪逃?
“大叔,我以后就喊你大叔吧,你的儿子不是和我差不多大吗?我就跟着你干吧?”这时,田秉德的聪明就很自然地流露出来了。
邻床没说什么,但看起来他并没有拒绝田秉德的请求。
“苦啊,孩子。”
一声“孩子”让田秉德几乎要哭了出来,他觉得自己本来走在黑暗的胡同里,这时突然有人送来了一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