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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级没上完算什么学历(小说)

作品名称:青葱岁月(小说)      作者:唐风汉韵      发布时间:2017-10-30 00:35:15      字数:4585

  有人说,不管你看见或者看不见,太阳都在那里,不论刮风下雨,还是电闪雷鸣,太阳一直都在那里。
  
  是,太阳一直都在那里,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阳光的抚慰和温暖,也许当你抱怨烈日当头的时候,有的人在眼睁睁地盼着天晴。
  
  田秉德确实有着自己的苦恼。
  
  十三岁那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小秉德像往常一样,背上书包眼看着要走出院子的时候,一直含着旱烟卷没说话的老爹开口了:“印啊,认得你爹娘老子的名了吧?”田秉德疑惑地看着老爹,点了点头。“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吧?”小秉德还是点了点头,他似乎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别上了,会算卖鸡蛋的账,会写爹娘老子和你自己的名字就够了,咱家没那些闲钱败坏在学校里,跟我下地吧,照顾照顾牛。”他怔在那里,心里陡地一沉,他抬头看爹,爹坐在院子的小马扎上,狠狠地抽着长长的纸烟,那粗粗的纸烟像一支小小的喇叭,冒着青青的呛人的烟雾,爹那过早地挤满了皱纹的脸模糊在弥漫的烟雾里,看不到一点神情。
  
  他期望爹再说点什么,可爹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恨不得把那呛人的烟都咽在肚子里,小印只好把眼转到娘的脸上,那巴巴的眼神盛满了求助与期待,可娘也不说话,只是扭脸擦了擦眼,嘴唇动了好几动,但终于什么也没说,最后把所有的话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小秉德把背着的书包抱在怀里,一时间傻了似的呆在那里。
  
  太阳已经老高了,可一点也不旺,苍白着脸赖洋洋的样子,像是贫血的病人。
  
  老爹的旱烟真浓,青青的,白白的,团团的,笼住了太阳。小印被这浓烈的烟雾呛得流下了眼泪,他悄悄地抹了抹眼泪,没再说什么,折身回到屋里,放下怀里的书包,用手一遍一遍地抚摸着——他知道,这次放下书包,就再也不会背起来了,过不了几天,那书包里的课本和本子纸,就会慢慢地被父亲扯成一条一条地装在口袋里,裹着劣质的旱烟叶变成烟雾变成灰烬,用不着别人告诉,和他一起上学的二毛和小赖子的课本,不早就这样了吗?
  
  院子外,传来小伙伴们吆喝着上学的声音,他们跑着跳着的脚步声“咚咚”地敲打着街道,也像一把铁锤敲打在小印的心口,他坐在屋门的门槛石上发了好大一阵子呆,望着伙伴们跑着跳着上学校,一股酸酸的东西从心底猛然泛了上来,冲出眼眶,滑落在他的脸上,就如夏季的山洪一样淹没了他的世界……
  
  别了,我的书包;别了,我的小伙伴;别了,我的教室;别了,我的学校!
  
  爹,我才上五年级啊!
  
  他在心里喊叫着,但他终于什么也没说,顺从地跟在老爹后面,牵着老牛下了地。
  
  “我要是有个儿,一定得是个儿子,我绝不让他像我一样,我要让他上学,上得体体面面的,上得舒舒服服的,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能上多高就多高,能跑多远就多远不仅上,上得让别人眼馋,让别人目瞪口呆!”他不止一次在心里发誓,绝不让儿子重复自己的遗憾,让儿子体体面面的上学几乎成了田秉德生命中最虔诚的宗教。
  
  十五岁,田秉德不顾家人的劝阻,把自己的被子一卷就跟着邻居的二叔去了天津,别人谁也不知道,恐怕谁也不会想到,在他那破破烂烂的被子里面,他偷偷地带上了一本课本,那是他从老爹的烟筐里抢救出来的,也是唯一没被老爹卷成烟卷的一本课本。他当然不会再学习这本课本了,但他发誓不论上哪里去,他都要保存着它,这是他上学留下来的唯一见证,这是他内心永远不会流血却也永远无法缝合的伤口。
  
  一天的活忙完,躺在床上,在别人的鼾声里,小秉德偷偷地从被子底下抽出那课本,翻来覆去地抚摸,甚至有时,他会把那课本放在嘴上亲吻,有谁知道,那本小小的课本上滴落了小秉德多少泪水,又有谁能够理解这渗进了小印泪水的课本里,被这十五岁的孩子写入了多少辛酸?
  
  “我的儿子一定要上学,而且一定要上到大学,只要想上,只要能上,我一定要让儿子上大学!”多少次,他在心里暗暗发誓,这誓言早已随着日子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根,越扎越深,越扎越深,甚至已经在他的生命里长成了一棵树,一棵谁也拔不走砍不倒的一棵树。
  
  邻居的二叔在港口装卸货物,主要是背麻包,在这里,田秉德知道了生活的沉重。接近二百斤的麻包背在背上,或挟在腋下,喊一声号子就从船上运到车上,或从车上搬到船上,当他们扛起麻包的瞬间,他们深吸一口气,把脊梁弯得深深的,牙咬得紧紧地,像一张拉满了的弓。他们的背上磨破了皮,渗出了血,化成了脓,结成了痂,然后第二天再一次磨破,再一次流血,再一次在原来的地方结痂,那磨破的肩膀和后背先是流血,红红的,然后流水,白白的,再是流脓,黄黄的……可即使这样,他们没有一个人流泪,没有一个人叫苦,他们舍不得停下来休息一天,他们早就习惯把所有的苦伴着咸咸的汗水咽到肚子里——即使你喊疼你叫苦即使你把泪珠子流成河哭下天来,又有什么作用?除了让别人笑话你软蛋之外,没有人可怜没有人同情,你是来挣钱的,是来卖力气养家糊口的,不吃苦头不下力哪有天上掉馅饼的美梦?
  
  田秉德个子还小,身板还太嫩,邻居家的二叔死死挡着他没有加入这个行列,单纯从这一方面讲,二叔是个好人,他田秉德得好好报答(当然这都是后话)。二叔给他在港口找了个打扫卫生的活,不算很累,但钱也确实不多,晚上,田秉德常常被二叔及他的同伴们的呻吟所惊醒——白天,他们都强忍着痛强忍着累,即使有太多的辛酸也都和着泪水咽到了肚子里,但到了晚上,睡着了之后,那种种不需掩饰的疼痛就变成长长的呻吟爆发了。
  
  有一个叫二毛的孩子(是的,也就是比田秉德大上两三岁的孩子)和二叔一块扛麻包,每到晚上,秉德都要听他“娘哎——娘哎——”的呻吟,一天晚上,秉德起来解手,看到二毛趴在床上,用胳膊捂着嘴巴小声哭泣,也许是太疼了,又不能哭出声来,他的胳膊上印下了深深的好几个牙印,他想过去安慰安慰二毛,但当走到二毛跟前时,他的心猛地一紧——天啊,只见二毛的背上被磨得血肉模糊,几乎分不清哪里是伤哪里是好肉,而且在几个地方,他分明看到了脓液!
  
  那一刻,十五岁的田秉德内心像被闪电划过一样,一个词被耀眼的闪电烙在了他的心底——那个词他虽然上学的时候在课本里接触过,却也只像风中吹刮的乱叶,飘过了也就飘过了,没留下什么痕迹。可今天,它却以凶恶的面目狰狞地站立到田秉德眼前——哦,原来这就是生活!丑陋,苍白,无奈,呻吟,抽泣,血水,脓液……这是他必须面对的生活!很多人浪漫地歌颂生活美好多姿,充满了诗情画意,这种歌颂在此时的田秉德看来是多么地卑劣与残酷啊,他们隐去了生活中苍白虚弱丑陋而又真实的东西,而这种东西,恰恰是大多数人必须面对无法躲避的东西,那一刻,泪水一下子就漾出了田秉德的眼睛,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邻居二叔死死阻拦他的原因。
  
  第二天,当他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二叔时,二叔没多说,只是很平静地告诉他:“只要入这行,人人都得过这关,这不算太惨,孩子,如果是夏天,伤口周围都会生出蛆来,你除了忍受,苦熬,没有别的办法。”
  
  跟着二叔在天津干了两年,田秉德最终也没有和二毛一样背麻包,他觉得这个活虽然挣的钱不算少,但这几乎是用生命去换,这样看起来,这钱就显得太少了,他还不想用这种方式去赚钱,除非是再也没有其他办法。
  
  虽然这样,但到第二年春节快回家的时候,田秉德还是找到二叔,他说自己想背一次麻包。
  
  “不行,你不能干这活!”二叔的语气生硬,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叔,我已经决定不干这样的活,但是你就让我背一次吧,哪怕只背一次!”田秉德求着二叔。“你多大的人啊,刚过十六岁吧,孩子,这可不是人干的活!”
  
  田秉德感激的望着二叔,他知道二叔心疼他,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今天必须背一次麻包,哪怕累死,他也要背一次麻包,他觉得这是给自己的一个交代,也是对别人的一种证明,要证明什么呢,他又觉得好像说不清楚。
  
  二叔最后架不住他的纠缠,问他:“你为什么非要背一次麻包,你明知道这活苦累,还充满了危险?”
  
  “恩,我跟着你干了两年了,叔,我就是想看看自己到底行不行,能不能撑得起这苦。”
  
  二叔好像没明白他想的什么,疑惑地望着他:“这是为什么呢?”
  
  “我是想让人知道,我田秉德不干这活不是因为干不了,是不想干。二叔,你就让我试一次吧?”田秉德嘴角紧紧地抿住,目光里充满了坚决。
  
  二叔明白了点意思,他再一次望着眼前长得瘦瘦的,黑黝黝的田秉德,好像刚认识了似的,他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你小子行,有种!”
  
  “叔,有种没种,得看我能不能撑下来。”田秉德轻声说。
  
  二叔领着田秉德到了装卸的地方,田秉德跺了跺脚,咽了口唾沫。“顶住一口气,劲用到腰上,千万不要松,记住,千万不要松!”田秉德两手揪着麻包的两个角,二叔给他发到了背上,田秉德觉得一座大山压在了身上,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的腰要断了似的,甚至能够听到腰被压得“咯巴咔巴”的声音,他的脸憋得胀红,眼珠子好像要挣出眼眶一般,他狠狠地咬着牙:“不能熊,田秉德,绝对不能熊!”他慢慢地往前挪着步子,汗珠子从额头上滴了下来,他暗暗地给自己鼓劲,“挺住,只要挺住第一次就好了,田秉德,你是不是男人,一定要顶住!”
  
  一趟下来,田秉德觉得腿和脚好像不是自己的,抖成一团,但他还是慢慢地走了下来,他顶住了!
  
  在那一瞬间,田秉德觉得自己成了男人。也许,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这个扛麻包的孩子,即使人们注意了,也最多从心里为这可怜的孩子叹一口气,并没有多少人能真正知道这事对于田秉德有什么意义。可是,对田秉德来说,顶住了找麻包的考验却是里程碑的一步:此刻,他觉得自己真正长大了。
  
  既然生活给了你苦难,没办法,你就必须锻炼自己迎接苦难的本事,吃得千般苦,方是真男人:田秉德觉得能吃苦是作为男人立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到了春节,田秉德本来不想回来,他觉得折腾一趟把好多钱都花在路上太不划算了,还不如趁着大多数人都回家的机会找点活干,但他的老爹一定要他回来,说是有人给他说媒相亲了,于是,他兴冲冲地回到了家。
  
  “见人先会笑,递烟问好拉家长,别拉着脸子当大爷啊!”老爹见面就教他。
  
  “小啊,这两年是定亲的关键年龄了,你自己要上心啊,错过去可就耽误一辈子了。”老娘凑着灯光一边补衣服,一边给他唠叨,“穿干净点,走路精神点,说话甜一点,也别太实在了,现在的姑娘啊,眼皮子薄着呢。”老娘还怕他不明白,又特别嘱咐他:“是好是坏一张皮,谁也没有跟着谁的腚查对,能说好就别说孬,能说甜就别说苦,懂吗,孩子?”
  
  虽然有七姑八姨真心操办,虽然有老爹老娘连求带托,但那年,田秉德还是没能定下亲来,俗话说“没有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他田秉德命中没有金凤凰的姻缘,但按农村人的说法,买个猪秧子还得先垒圈呢,每一个前来相亲的人一看他那七露风八露气的老房子,一看屋里的摆设,都没有了坐下来喝水的心情,媒人一回回摇头,爹娘一次次叹气,这让田秉德心里堵得难受。
  
  “奶奶的,什么好女子,光知道看屋看家具,屋能住一辈子,家具能用一辈子,爹娘老子能管你一辈子,妈的,别说不跟我,跟我也不稀罕这一帮帮的烂货!”在送走最后一个媒人后,田秉德破口大骂起来。
  
  “人穷气短,马瘦毛长,咱别怨人家,只能怪咱家没东西,怪爹娘没本事。”老爹皱着眉头,抽着烟,一边叹气一边嘟囔。
  
  “咱可没有挑三拣四的说法,小啊,只要人家女的愿意,咱什么都不说。”娘光怕儿子上来倔性子,“只要不瞎不拐,孩啊,黑点白点丑点俊点咱不挑啊。”
  
  田秉德没再说话,说什么呢,说了他们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除了发愁。但他心里一个念头却立刻坚定起来:赚钱,赚更多的钱,盖新屋,娶媳妇,让那些冷眼旁观的让那些存心看哈哈笑的人瞪大眼睛,最好把眼珠子都惊得掉到地上,让他爹娘在别人面前能抬起头来高声大气地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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