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冤家路窄
作品名称:折腾人生(小说) 作者:朝朝 发布时间:2017-10-31 19:02:21 字数:11298
周一大早,曾荣升第一个来到工会,将办公室拖得干干净净,桌椅全部抹一次。今天是陶风光第一天来工会上班的日子,他不想让老是跟他过不去的代主席上任伊始,看到他的办公室凌乱不堪的样子。
八点过十分钟,陶风光姗姗来迟。
曾荣升主动上前跟他打招呼:“陶主席,您早。”
陶风光点点头,淡然说:“不早了。”
曾荣升恭维道:“想不到,陶主任一下子当上主席了。”
陶风光很得意地回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没想到吗?应该想得到的。”
陶风光的话,让曾荣升听来,其潜台词是,你以为我陶风光没有出息吗?以为我一辈子就窝在冲压车间,不能高升吗?现在给你看看,老子是副厂级领导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做我的小兵,想调皮,当心把你一脚踢开!
陶风光一来工会,就在大会小会上讲工会吃闲饭的人多了,要裁人。曾荣升听来,陶风光的话,完全是冲着他一个人来的。他想离开工会,可是又能去哪里呢?思来想去,他想依靠原工会主席王伟安,请求他想想办法,挪一个窝。他毕竟在省城,路子宽多了。
曾荣升正要准备跟王伟安联系时,他竟然灰溜溜地回来了。一打听,原来省总工会干部严重超编,他四处活动,想留在省总,可怎么活动也不行。他去省城这半年,仅属于借调,工资在省总领,人事关系仍然在原来的工厂。这次,竟然被省总打发回来了。
王伟安碰到曾荣升时,问他:“荣升,新来的代主席,对你怎么样啊,陶代主席可是你的老上司啊。”
曾荣升愁眉苦脸地说:“陶主席一来,左一声人多了,右一声要裁人,搞得人人自危。王主席你是知道的,我跟陶主席的关系不怎么好,我估计他说裁人,是针对我来的。所以,我的处境很难堪。”
王伟安说:“那你就跟他搞好关系呀。”
曾荣升说:“他做主任时,关系都搞不好了,他现在升了官,更加把我看扁了,哪能搞好关系?我还希望王伟安能帮我换个地方呢。”
王伟安无奈地说:“还要我帮你呀,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现在工会回不了,其他地方也不想去。他是副厂级,可厂里有三个副厂长了,不可能再提他为副厂长。所以,他何去何从,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曾荣升说:“你的工作,厂里当然会慎重考虑的。”
过了几天,曾荣升碰到王伟安时一问,他有新的去处了。厂里在省城兼并了一家小型厂子,派他当那家工厂的厂长。
曾荣升说:“王主席倒好,又可以杀回省城了。”
王伟安说:“以后来省城找我吧。”
曾荣升说:“好吧,到时候来看望王主席。”
可王伟安去了省城那家小厂,简直是遭罪。在兼并前,工厂就濒临倒闭了。他受命于危难之际,当然想让厂子死灰复燃,重振雄风。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他一直是从事工会工作,缺乏工厂管理经验。再说他是一个与人为善的厚道好人,心太慈,手太软,有时候,甚至有点优柔寡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厂里一些人存心与他作对,所以,生产一直搞不上去,连工资也发不出。没有钱,职工围着他要。他急得如同伍子胥过昭关,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发。万般无奈之际,他以个人的名利,求助于一个大款朋友。从朋友手上借了钱,来给职工发工资。可借款到期还不了,债主派人天天上门逼债,叫他还钱。他急得无计可施,竟然产生了轻生的念头。一天清晨,他写好遗嘱,一个人神色坦然地走到了江边,向波涛汹涌的江水深处走去。他想学屈原古人,投江自沉,以身殉职。结果被岸边的钓鱼人救起……当然,这是后话。
陶风光来工会后,把工会劳保、工会内部的全部事情,交给崔得志,他自己只应付厂部开会和出差。他和崔得志的关系,真有点井水不犯河水,各自为战的关系。陶风光对崔得志打桌球、管理松懈的事,也不过问。这样,崔得志渐渐消除了对陶风光的戒备、抵制情绪,开始配合他的工作了。
可能是陶风光对崔得志说起过,他十分讨厌曾荣升的事,也可能崔得志很记恨,那次他在舞厅打桌球时,曾荣升去舞厅把他喊出来,总之,崔得志开始对曾荣升耿耿于怀,处处给他小鞋穿了。曾荣升并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平时,由崔得志发放一些小恩小惠的东西,他有事出去了,其他工会成员得了一份,而他没有,也不会去找崔得志讨要。可有一次发放东西他没有得到,使他很伤心。
一次,工会买了三十套《现代汉语词典》,工会人员,人手一册。发书的那天,曾荣升正好去市总工会送材料去了。下午,回到工会,见隔壁的“三朵金花”们,一人捧着崭新的《现代汉语词典》,在翻看着,便好奇地问赵丰芝你们认真学习什么?赵丰芝说,看书啊。曾荣升再问,赵丰芝不耐烦地说:“找崔主席要去,大家都有的。”
他于是找到崔得志,说上午是不是发了《现代汉语词典》。
崔得志昂着头,眼睁睁地说谎,说:“你听哪个说的,谁发了什么词典、恩典了?你要的话,自己去新华书店买去。”
气得曾荣升将赵丰芝喊到他面前,说,是她刚才亲口说的,上午工会发了书。
崔得志竟然说:“是她说的吗,她是跟你开玩笑的。”
曾荣升说:“崔主席,我是爱书的人,作这工具书,我有《辞海》,但太大,查起来不方便,正缺一本《现代汉语词典》,你就发给我吧。”
崔得志说:“没有就没有,你啰嗦什么!”说罢,就怒气冲冲地走开了。
曾荣升望着他的背影,恨得直咬牙。
工会“三朵金花”在一旁看着这场面,也觉得崔得志做得太不应该了。杨洼萝找到崔得志,婉言劝道:“崔主席,这书连楼下工会看电影场子的守门人都发了,而曾荣升是工会干部,正需要这样一本工具书,你就发给他……”
崔得志打断她的话,蛮横地说:“你不要给他说话了,讲明的,书发给哪个都行,就是不能发给他!”
杨洼萝一听他这样说话,也不敢帮曾荣升进言了。
曾荣升回家跟向薇薇说起这个事情时,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向薇薇说:“我找崔得志去,他这种搞法太要不得了!”
曾荣升劝止道:“你去找他也是没用的,不要添乱了。”
向薇薇埋怨道:“你呀,什么都行,就是处理不好跟上司的关系,到哪里都跟领导扭筋,得罪了领导有什么好处呀,该得的得不到,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曾荣升有苦难言地说:“我没有得罪他呀,他这是门缝里瞧人,看扁了我。”
向薇薇说:“好了,大不了是一本书,等我们有了钱,自己去买一部。”
屋漏偏逢连夜雨,几天后,曾荣升家里出了一件大事,让他急得到处筹钱,哪里还有钱买词典呢?
五月里的一天,老家把电话打到曾荣升的姐姐家里,说父亲得了重病,现正在住院,要曾荣升立即赶回去。
当天下午,曾荣升就坐依维科赶到老家,一进家门,人没落坐,就问父亲在哪家医院。小弟陪着他来到县中医院住院部。一眼瞥见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脸色蜡黄,眼睛深陷,头发白得更加厉害,他就感觉到一阵阵揪心似的特别难过。
他坐在床前,轻声问父亲,是哪里面毛病。
父亲用细得不能再细的声音说:“医生说是心脏。”
小弟告诉他,今年三月,父亲才退休,就开始感觉胸口很闷,到五月份,就连行走也困难了。到医院一检查,是严重的冠心病,立即住院。
“脉搏一分钟只有三十一次了。”小弟沉重地说。
曾荣升一听,脑袋嗡地一下。他虽不是学医的,但也懂得起码的医学常识,一个人的正常脉搏是每分钟七十次,父亲却达不到正常的半数,随时都会发生大脑严重缺氧、停止呼吸的生命危险。他想到春节清明时节他回家,父亲还骑着自行车去十几里地的奶奶坟上祭扫的情形,而才过去一个多月,父亲就病成这样,不禁悲从中来,感叹嘘唏。
曾荣升回家跟母亲商量:“父亲病重,看来县中医院的医疗条件不行,还是把父亲转到地区大医院去吧。”
母亲点点头,说:“叫你回来,正是想让你拿主意的,你说上大医院就上医院吧。不过,去之前,先开个会,你们几姊妹商量好,把治病的钱落实好。”
母亲这话说得很实在,也很重要。父亲原是国家干部,但工资很低,母亲是家庭妇女,没有工作,一家九口人,全靠父亲那几十元的工资过活,在六十年代初饥饿的岁月里,家里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父亲心想在工厂做工,可以多做两份工,接济家里。于是打报告辞干转到工厂去。父亲就这样进了县木工厂做油漆工。木工厂是一家集体所有制的小厂,连年亏损。后来被县一家大厂兼并。工厂职工一律一次性了断工龄。父亲领到一万二千元钱,可钱还没有在口袋里捂热,就被他的无良徒弟骗走了六千元!
父亲是个出色的油漆工,他的门下,出了高徒,靠这门手艺,养家糊口,还开馆授业,带了十来个徒弟,又在县城开了一家油漆店,生意红火。而父亲的徒弟也有败类,一位叫黎平的人跟父亲学了两年油漆活后,觉得这活太脏太累,又弄不到多少钱。于是,便悄悄出走。几年后,黎平从云南回到老家,对父亲大吹大擂他的发财计划。说他在云南学会了一门养鱼技术。养的不是普通的鱼,而是小银鱼。这鱼营养价值高,口味好,出价很贵。他想从云南进购银鱼,到老家水库放苗养鱼。但手头缺少资金。他拍着胸口对父亲信誓旦旦地保证,当年放苗当年受益,年初借一千年底还一千五,还特地送给师傅五十斤银鱼做年货。父亲是个极老实的人,听信了黎平的话,心想,回报率这么高,这钱借得。再说黎平是他的徒弟,虽然古话说,教起徒弟打师傅。但他相信黎平不会是这样的人。因为,黎平的父亲也是木工厂的油漆工,与我父亲私交甚厚。本来,黎平完全可以从父学艺的。可他父亲觉得自己的手艺,远远不如曾荣升父亲。便决定让儿子来曾父门下拜师学艺。父亲这样想着,就决定借钱给黎平。他没有跟母亲商量,就偷偷地将钱从银行取出来,借给了黎平六千元钱。黎平拿到钱后,去了云南进了鱼苗,也回到老家水库放了鱼,可到年底去打渔时,却因为水库太大,水太深,微小如小虾米的银鱼打捞不上来。真可谓人算不如天算,黎平就这样血本无归,撇下十几个债主,拍屁股走人。至今父亲不知道黎平在外面是死是活,杳无音信。父亲的救命钱,就这样被他骗走了一半。
这事母亲一直蒙在鼓里不知情,直到这次父亲住院,母亲拿钱交住院费时,从父亲那里要到存折一看,才发现,卡上只有六千元钱了。母亲逼问父亲半天,他才说出这事。
母亲对曾荣升说:“交了住院费,六千元钱花得只剩下几百元钱了。”
除了在新丰地区的姐和在省城的二妹,曾荣升把在老家的几姊妹叫到一块,开了个家庭会,商量给父亲花钱治病的问题。
“我看,”曾荣升说,“还是六姊妹平摊吧。父亲住院花多少钱,再除以六,就是我们六姊妹要出的份子钱。”
在老家的几个弟妹没有异议,可打电话到新丰的姐姐家,姐是个极小气的女人,一听就激烈反对。她在电话中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女儿哪里能跟儿子一样出钱呢。小弟一听大姐这么说,他也撂挑子,说我没有结婚,没有成家立业,这钱出不起。大弟听小弟这么说,他也推托道,老婆是个病壳子,家里确实没有余钱给父亲治病。六姊妹有三个不同意出这份子钱,其余两个也开始军心动摇,各打各的小九九了。曾荣升这时,想起父亲曾经为他治少白头的事,操碎了心的情形,想起小时候,父亲省下吃的穿的,替他买书的事,他横下一条心,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筹钱给父亲治病救人。几姊妹听他口气这样坚决,也就开始良心复萌,表示愿意出这钱了。
家庭会开了整整半天,经过一轮轮唇枪舌剑的激烈争论,终于达成共识,敲定了出钱方案:小弟因没有成家,也没有正式工作,不出这个钱。其余五姊妹负担父亲的全部医疗费。
现在,对于父亲来说,时间就是生命,金钱就是生命。送父亲上大医院救治,刻不容缓。曾荣升回到老家的第二天,就决定启程,送父亲上新丰市地区医院。
曾荣升搀扶着父亲走出中医院,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了一会,母亲从家中拎来装有父亲的换洗衣物的旅行袋,急急赶来医院,她也陪父亲去新丰。
叫来两辆慢慢游,把父亲扶上车,曾荣升跟弟妹们交代了几句之后,就上车直奔车站,去坐班车回新丰了。
曾荣升先去工会请假,却得不到批准。陶风光说:“你不是才请了假吗?怎么你父亲生病,要你一个人去护理吗,你家姊妹到哪里去了?”
崔得志也说:“要请假可以,算事假。”
曾荣升一听,头都大了。父亲住院要花很多钱。如果连工资都因事假扣除的话,那他还要过日子吗?他恳求道:“两位主席,我不是整天都待在医院里。我只是每天去医院探视一下,给父亲送饭去。”
这时,隔壁的“三朵金花”也来劝说。杨洼萝说:“曾荣升是孝子,崔主席,就让他每天上医院看看吧。”
听她们这样说,崔得志挥挥手,说:“那你去吧,我们再研究研究。”
下午,曾荣升和妻子一起去医院看望父亲。一走进刚刚住进住院部病房的父亲,母亲的眼泪就刷地流下来了。
“这是医生刚才发下的病危单。”母亲把他俩叫到门外,拿出一张单子,轻轻地哭诉道。
曾荣升接过单子一看,医生已经诊断出父亲的病因,是“心脏房室传导全部阻滞”。
这时,走廊上来了两个大夫,见到曾荣升,说:“你是长子吧,我有话要对你说,跟我来吧。”说着,把他叫到医生值班室。
“你父亲的病相当危险,”那位矮墩墩的龙医生说,“你父亲得了冠心病,也叫心房室传导全部沮滞。你父亲现在病情的概念是,所有跟心脏连接的动脉血管都被胆固醇堵塞了,只靠一些静脉血管输送血液到大脑。脉搏跳动只有正常人的一半以下。所以,你父亲随时都有大脑严重供血不足而缺氧,先是四肢抽搐,最后心脏完全停止跳动而死亡。”
曾荣升一听,脸色都吓惨了,忙问:“医生,有什么办法挽救我父亲吗?”
龙医生说:“现在,我们只是采取常规的办法,给你父亲输液,暂时维持生命。但根本不能解决问题。”
曾荣升忙问:“那要怎样才能保住命啊?”
龙医生说:“惟一的办法是在你父亲的心脏旁边安装一个起搏器。”
曾荣升问:“起搏器?需要多少钱?”
龙医生说:“挺贵的,加手术一起,要一两万吧。”
曾荣升问:“要这么多钱啊?能不能少点?现在商场超市哪里都兴打折,你们这里应该也打折吧?”
龙医生一听,“扑哧”一笑,说:“这可不是在你的父亲体内安装萝卜青菜,这是治病救人的器械,是有这么贵,不能打折的。”
曾荣升说:“我们几姊妹都是在工厂里,没有多少钱,两万元摊到几姊妹头上,每人得出好几千啊。这钱,筹起来真困难。”
龙医生说:“安装心脏起搏器,在新丰这里还是第一例,我们会把你们的意见反映给领导听的。”
曾荣升说:“如果能减免一部分费用,那就太感谢龙医生了。”
龙医生说:“不要谢我,医生救死扶伤是起码的职业道德。”说罢,就去病房巡查了。
第二天,医院为父亲做了全身各器官的检查,检查结果表明,父亲的身体很适应安装心脏起搏器。为此,医院特地邀请各位专家,召开了一个专题会议。专家们在会上,为曾荣升父亲安装心脏起搏器一事,进行了激烈的学术争论。有激进派勇敢地站出来,认为医院从人力物力各方面,都完全具备了施行这种手术的可能性。他们跃跃欲试地表示,要大胆地进行第一次尝试,独立完成新丰市第一例这样的手术。保守派则认为,人命生死攸关,千万不能拿病人的生命做试验品,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要冒这个险。中间派综合了两者的意见,提出了积极稳妥的建议,把省城中心医院的留德外科专家沈医生,请到新丰来,由沈医生主刀,市中心医院的医生配合,完成这例手术。这样,就能万无一失了。
院长对这三种意见,进行反复权衡比较,最后他同意按第三种方案进行。因这次手术,属于新丰市第一例,带有试验的性质。所以,医院决定,降低门槛,减免一部分医疗费用。
根据龙医生的初步匡算,预计医院会优惠三千元左右。这样,给曾荣升父亲安装起搏器的费用,估计减少到一万六七千元上下。当龙医生把这个消息告诉曾荣升时,他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终于省下一笔费用了。
但是,一万七千元钱分摊在五个人头上,平均每人也得出三千多元钱。这对于可以说家无隔夜粮的曾荣升来说,同样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此时,别说拿出三千元钱,就是三百元,也很困难。去哪里筹这笔钱呢?
向薇薇见丈夫急得眉头扭成疙瘩的样子,献计道:“你在工会还愁什么?工会不是替职工排忧解难的组织吗?我们家有困难,找工会领导去。”
曾荣升说:“厂工会是解决职工困难的。父亲只是我的直系亲属,不属于本厂职工,找工会领导他们不会理睬的。”
向薇薇说:“你呀,真是死脑筋,父亲不是我厂的职工,我们不可以说他因所在单位一次买断工龄,现在脱离了任何单位,完全有理由,要求厂工会给予困难补助。”
曾荣升一听,觉得这倒是个好主意,于是,连夜打了一个报告,按照向薇薇的想法,他把父亲仅领到一万二千元钱的工龄了断费,又如何被徒弟骗走,现在身无分文的困难情况,详细地在报告中说明了。请求工会领导同意他的借款三千元钱的要求。
第二天一早,曾荣升拿着借款报告去上班,当陶风光一走进工会办公室,便把报告递上去。
陶风光看了看报告,交给崔得志,说:“你看着办吧。”
崔得志看了看,将报告退还给曾荣升,说:“这钱,我们不能借。”
曾荣升问:“为什么不能借?”
崔得志说:“不能借就不能借。因为你父亲是有单位的,他不在我们单位,工会怎么把这钱借出去呢?”
曾荣升说:“是我借钱,又不是我父亲借钱。”
崔得志说:“你在报告上不是说得很明白吗,你的借钱用途,是用来给你父亲治病。既然你父亲不是我们单位的,工会当然不能批准你用来替你外单位的父亲治病的借款。”
曾荣升被他说得气软一身,气呼呼地说:“那不写借钱用途,总行了吧?”
崔得志说:“更加不行。”
曾荣升一听,脸都气紫了,他一把将报告撕得粉碎,说:“好吧,就不借钱了。”
向薇薇得知丈夫没有在工会借到钱的事后,很伤心地感叹道:“唉,怎么姓崔的也跟你过不去啊?”
曾荣升说:“可能陶风光跟崔得志说过,对我采取制裁政策。”
向薇薇愁眉苦脸地说:“工会借不到钱,我们去哪里借钱呢?”
曾荣升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你不是有人认你做干妈么?找他们家借去。”
向薇薇也记起来了,说:“对,找楚家借去。”
原来,向薇薇在厂招待所食堂一晃就干了十来年,跟附近的住房都混得很熟了。一位姓楚的人家,就住在招待所后面,每天从食堂后门过。向薇薇总要向这家人打招呼。四年前,楚家的独子结婚了,生下一个小孙子,长得倒不错,就是不爱吃饭,人很消瘦,还爱哭。楚楚家带着小孙儿,看了个八字。八字先生看了看孩子的脸,摇摇头,说:“孩子消瘦、爱哭的主要原因是破了相。”楚家人着急地问,是哪里破了相。八字先生指着小孙儿额头正中间的一根青筋,说:“你们看,就是这根青筋,横贯了额头,把好好一副大官相给破了。”楚家人问,还有什么办法挽救吗?八字先生说,解决的办法不难,就是给孩子找一个干妈。当然,要找一个身体健壮、性格开朗、肯与人为善的好女人做干妈。平时,干妈有困难,你们得帮帮。这样,孩子就好带了。”
楚家人决定在本厂找一位这样的干妈,挑来选去,他们觉得向薇薇最适合。于是,楚家人提着礼品,来认向薇薇做干妈了。从此,过年过节,楚家都会给曾家送节。“送节”,是新丰地区的传统习俗,可有老祖先订下的规矩管着的,不能送多,也不能送少。过年,送的是两瓶好酒,四包干货,一筐水果。过端午节,送的是三十个粽子、二十个包子、一鸡一鱼、五斤鲜肉。中秋节来了,便送子鸭两只、皮蛋咸蛋各一筐等等,不一而足。当然,干妈也得给干儿子打发点礼物回去,但比送节的礼物要少得多。
向薇薇当天就上楚家,试着将公公重病住院,现在他们家正愁无钱交医疗费而发愁的事,说给楚家人听。楚师傅说:“哪天我们会去医院看望他老人家的。你说,需要多少?我们尽最大的能力帮助你。”
向薇薇说,就借三千吧。楚师傅立即叫儿子去银行取了钱,将三千元钱,拍在她的手上,说:“拿去给你公公治病吧。钱少,再来拿。”
向薇薇手捧一沓厚厚的钞票,感动得想流泪。对楚师傅说:“你们待我太好了。这钱,在今年之内,一定还给你。”
楚师傅说:“不要性急嘛,缓些日子还也不要紧,我家也不急着用这笔钱的。”
老婆借到了钱,曾荣升不再愁钱的问题了。现在他最关心的是父亲的病体,能不能拖到施行手术的那一天,更让他担忧的是,父亲会不会倒在手术台上。医生说过,他们即使请来省城的外科专家,也不能对这次安装起搏器手术打包票。因为任何手术都是有一定的风险的。
市中心医院领导和医生,为曾荣升父亲这次手术,开始做准备了。本来,手术定在七月底动的,可省城的沈医师出国去了,要到八月中旬才能回国。于是,医院只好把手术推迟到八月中旬做。
晚上,母亲一个人陪护父亲。而父亲有好几个晚上发生四肢抽搐的可怕现象。病情一发作,父亲一双腿在床上乱蹬,床单都被他蹬破了。父亲双手僵硬,犹如被屠宰、血液被放尽的鸡鸭一般,在床上乱扑腾。吓得母亲也大叫起来。叫声引来值班医生,医生马上采取紧急救治行动,输氧输液,五官、身上插满大大小小的管子。抢救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将父亲从死亡的边缘上,抢救过来。
龙医生又将曾荣升叫到一边,悄声说:“赶快叫一个年轻的陪护你父亲了。要不,老人随时会有生命危险,你妈应付不了这种场面。四肢抽搐,是这种病症濒临死亡的征兆,这样的现状顶多只能维持一个来月。所以陪护工作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曾荣升只好将小弟从老家叫来,自己和小弟轮流陪护父亲。晚上,小弟瞌睡重,一过子夜零点,就呵欠连天,坐在那里就打起睡瞌睡来了。曾荣升根本不敢睡觉,睁着眼睛看父亲输液的情况,探父亲的手脉,发现异常情况,得马上向医生报告。他上下眼皮不断地打架,恨不得用小棍子将上下眼睑撑起来。挨到天快亮了,小弟终于睡醒了,曾荣升抓紧时间打个盹,到早上七点钟,又得强打精神,赶往厂里去上班。
终于等来了父亲动手术的那一天。八月十二日一大早,龙医生拿来一份手术协议书,叫曾荣升签了字。然后对他说:“明天,医院就派车去省城将沈大夫接来,给你父亲做手术了,请你们做好准备吧。”
曾荣升特地请求工会领导给他一天假。也是碰得巧,八月十四日,是陶主席岳母六十大寿的日子。工会按人头每人送一百零八元钱的礼。
杨洼萝对他说:“你是陶主席夫人彭银兰的同学,千万不能落下,要去吃寿酒啊。”
可他父亲正好这天手术,这酒他吃得成吗?
向薇薇说:“你是长子,父亲动大手术,老人家上手术台肯定心里有点慌,需要你在手术室外面守候,这样他才心安一些。而陶风光岳母的寿酒,吃不吃无所谓。或者,我代你去吃吧。”
曾荣升说:“好吧,就这么定了,中午,厂里有车载你们去吃酒的,至于在哪家酒店,你跟大家一起去就找得到的。”
十四日这天黎明,曾荣升是在医院父亲的病床前迎来的。一大早,医生护士就开始在父亲面前忙乎起来。量血压、计心跳、输氧气、扎各种针剂。直忙到七点半钟,一切准备工作基本就绪,父亲被抬到轮床上,由护士推着,向手术室走去。
手术室离住院部很远,隔着好几栋楼房。手推车一路走着,父亲安详地躺在轮床上,有时抬起头来看周围的人群,与曾荣升的目光相碰时,流露出一种眷恋不舍的目光。父亲对这次手术成功与否,自己是死是活,他是很担忧的。他为全家因他的病花费这么多钱,而感到内疚的同时,当然希望这次手术成功。而且他还有一个计划,他还想在身体状况好点时,准备干活把手术费给挣回来。他知道,在关键时刻,体现出亲情的血浓于水。而父亲以前结交的那些“磕脑壳”朋友,一听到借钱,就纷纷掉头而去,避之不及了。曾荣升的大妹,好不容易凑足了三千块钱,可弄得他家债台高筑,为了早日还清债款,她家天天吃坛子菜,十天半月难吃上一次肉。
父亲被推进了手术室,门被关严了。医院允许亲属从一个窄窄的玻璃瞭望孔里,往里张望。
曾荣升透过玻璃看到,那位姓沈的外科专家,将一根很有弹性的不锈钢导管,从父亲右侧的肩胛静脉血管中插进去,插至心脏附近,再在右肩胛以下的胳肢窝,开刀,埋下起搏器的黑匣子,然后将皮肤缝合起来。手术经过了三个多小时之后,终于做成功了。父亲的心脏,完全靠机器发出规律的脉冲信号,搏起心脏,使之恢复正常人的体能和生活能力。
下午,向薇薇带着楚师傅一起来到医院。楚师傅带着大包小包的礼品,来看望老人了。
向薇薇告诉曾荣升,中午她吃酒没有吃饭,因为饭少了。曾荣升说,在酒店绝对不会少饭的啊。向薇薇说,哪里在酒店吃酒,是在陶风光的家里随便开了一餐。一共三桌客。彭银兰的母亲来新丰是躲待客的,再说,陶风光从车间出来了,冲压车间的人来吃酒的很少,所以客人并不多。喝的是啤酒,还有葡萄酒。想喝葡萄酒的人,却因开不了软木塞,而直到吃完饭,也没有把瓶盖开开。向薇薇没有吃饭的另一个原因是桌上的菜本来就少,临到吃饭时,没有饭也没有菜吃了。所以,向薇薇饿着肚子来医院了。
“人家说,一日做客三日饱,你却连半天饱也没有。”曾荣升生气地说道。
向薇薇说:“这哪能怪我,是陶风光太抠了。”
陶风光是太抠了,他的岳母生日曾荣升送过礼的,而曾荣升父亲病成这样,他没有来医院看望过一次,
父亲在七天后,拆线出院了。虽然他心脏通过机械脉冲起搏,恢复到每分钟跳动七十次,术后的他身体非常虚弱,需要加强营养和静养休息。可就在父亲出院的第三天上,曾荣升家差点出事了。
头天夜里,连续下了四五个小时的大雨,曾家进水了。曾荣升将父亲和母亲睡的木床架到临时堆砌、离地一尺高的砖堆上,与进屋的污水完全隔离开。然后,和妻子一道,手执脸盆,又开始进行泼水的恶仗。一直忙到深夜十二点多钟,屋里的水终于舀尽,夫妻俩,又去大院对面的职工住房那里,要来一些干煤灰,铺在屋里,将地上的水气吸走。忙完这一切,俩人已累得筋疲力尽了。洗澡上床睡觉,头一挨枕,就睡死了。
第二天早上,他俩是被一阵巨大的响声惊醒的。那声音就像发生七级以上的大地震一样,地动山摇,惊心动魄。他俩连忙爬起来一看。我的天,原来是隔壁一间房管科的保管室的屋顶,因年久失修,再加上雨水浸泡,屋梁承受不起负荷而突然坍塌下来。幸亏这房子没有住人。如果再过来几米远的距离,那么,曾家人就很有可能在梦中被坍塌下来的屋顶掩埋了。
上午,房管科的领导亲自跑来看事故现场,为防止屋顶再次坍塌伤人,科领导特地打电话到工会,通知曾荣升立即搬离此地,房管科为他在大院对面的平房里,准备了一间房子,今天中午就开始搬家。
搬离这个该死的低洼地,对于曾荣升来说,是一件好事。他早就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大院对面的平房,虽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至少地势要高,不会涨水。
中午下班回来,两口子便立即开始逃难一样的搬家了。因为越过大操坪,就可以到达大院对面的平房,所以不好叫车运载,只能完全靠人工搬迁,因而劳动量更大,更累人。两口子蚂蚁搬家似地,一趟地来回在操坪上走来走去。虽然家里没几样值钱的东西,但一些瓶瓶罐罐挺多的,搬起来好费劲的。
天全黑下来的时候,曾家所有的家具总算搬进了新家。
新家比原来的房子要小得多,但是整齐多了,只是没有厨房和卫生间。解手要穿过大操场,去对面学校的厕所解,很不方便。
这一栋房子,住的多是曾荣升这样的半边户。住房对面,是一长溜低矮的自己搭盖的厨房,夹出一条通道,形成一条小小的街道。职工们下班回来,坐在自家的厨房前,家长里短地聊天,传递小道消息,或者为得鸡毛蒜皮的小事,争争吵吵,飞短流长。但这里的住户,很齐心,因为同样的处境使他们抱成了团,互相帮助,很讲义气。
就在曾荣升搬进家新的第二天,邻居老孙就走过来聊天。他站在曾家的门口,对曾荣升说:“你家门口这块空地,得利用起来,最好是修个厨房,再在住房和厨房之间,搭个雨棚,这样就方便了。”
曾荣升一脸愁容地说:“哪里有材料啊,要去买的话,好贵的。再说,得请泥水来修,要花好多的钱啊。”
老孙摇摇头,说:“不要花什么钱啊,材料在厂里各个角落去找找,就出来了。修厨房的事,我们这些邻居可以帮你修。你没有看见,我们这里人人家里都盖了厨房吗,都是互相帮忙盖起来的。”
曾荣升一听,感觉心头一热,说:“那太好了,明天我就去找材料。”
第二天,正好是双休日,曾荣升和向薇薇俩人,借来一辆手推车,在厂区一些建筑工地上寻找拆迁的旧房基地。一车车地将一些旧木料、废弃的砖瓦和水泥、砂子等拖回住地。花了整整一天功夫,就把盖厨房的全部建筑材料备齐了。
晚上,邻居老孙他们就来曾家的空地上,放线、挖基脚了。翌日清早,大家便开始来帮忙修房了。四五个邻居,可以说说,都是修这种非正式厨房的行家里手。到晚上十点钟左右,一间十来个平方米的厨房就落成了。四周的墙壁粉刷得一片雪白,屋顶虽是石棉瓦盖的,但他们为房主想得周到,怕石棉瓦落下粉尘,对人的身体有害,便在石棉瓦下面,再加上一层竹晒席,完全阻挡了粉尘落下来。
曾家全托邻居们帮忙,在一天之间,就盖起了一座小屋。只是买了几瓶啤酒,称了几斤鱼肉,款待大家吃了两顿饭而已,所有花费,只有一百多元钱。
父亲在儿子这里住了一周后,就怎么也留不住他,说这里住不惯,要回老家去了。
送走了父亲和母亲,客去主安,搬进了新家,新厨房也顺利落成,曾荣升终于可以安下心来,考虑自己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