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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省里赶稿

作品名称:折腾人生(小说)      作者:朝朝      发布时间:2017-10-31 13:34:30      字数:12118

  下周一,曾荣升就要去厂工会报到上班了。
  工会,对于曾荣升来说,并不陌生。进厂以来,他一直是工会活动的积极分子,在工会组织的乐队里,他还是首席小提琴手呢。关于小提琴的事,在曾荣升看来,是一个十分沉重的话题。小提琴每一个飞扬的音符里,似乎都浸染了曾荣升青春时期的奋争与伤感,同时也浸透了老爸对他如山的父爱。
  曾荣升二十来岁的时候,头发却全白了,夏天也不敢取帽子,他戴帽子与常人不同,不仅把帽檐压得很低,而且还将整个帽子全扣在头顶上,恨不得发明一顶可以全部遮住头发的帽子就好,可两边鬓角的白发还是顽强地显露在外面,伙计们在背地里都叫他“白发魔头”。少白头一直困扰着曾荣升,他下了班就不敢出门,成天躲在宿舍里抄抄写写。父亲很担心他脑子出问题,认为他这样一直憋着,很有可能会成神经。思索着想个什么法子,让儿子转移注意力,不要成为神经就好。一次,父亲到地区城市来帮一个在地区歌舞剧团的老乡油漆家具。父亲在老乡的家里,看到了一把搁在阳台小阁楼上的小提琴,便产生了买下这把琴给儿子的想法。油漆完家具,父亲怎么也不肯收工钱。老乡感激地说,以后需要他帮忙的话,就尽管说。父亲说,就拿你的那把小提琴抵工钱吧。老乡高兴地将那把小提琴从阁楼上拿下来,父亲才发现是一把没有琴弓,没有琴匣的旧琴,值不了多少钱。老乡说,你要的话,就拿去吧,反正搁在这里也没有用。
  父亲整整工作了三天,才换回这把破琴。他把琴交给曾荣升,说,给你解解闷吧。曾荣升接过琴,去配了一把琴弓,买来了一些练琴谱,就这样没日没夜地练习起来。当年,父亲还特地为儿子的小提琴制作了一个匣子。曾荣升背着琴匣,去城里的地区剧团找老师学琴。在老师的指点下,他的琴艺进步很快。当年就进入厂工会的乐队,没两年,就赶上和超过了其他提琴手,坐上了首席小提琴的头把交椅。有了音乐做伴,曾荣升感觉不到少白头的苦恼,自然也不会神经了。父亲彻底解决了儿子可能得神经的问题之后,乘胜前进,决心治好儿子的少白头。他遍访县城民间的草药郎中,搜求医治少白头的土法秘方,终于求得一个十分古怪、据说百发百中、药到发乌的治发良方。按照方子规定的医药炮制方法,必须购买宁夏的枸杞、福建的何首乌,长江以南的桑椹子。这些,难不倒父亲。因为老家街上有一位在县城中医院抓药的药剂师,父亲无偿给药剂师油漆了一套木器之后,拿出这个刁钻古怪的药方,请求药剂师配齐上面十几种草药。药剂师看了方子,半天也没有吭声。说单子上有好多种药他们药房没有。父亲知道药剂师又在给他摆龙门阵了,肯定是还有一些要求没有达到,于是赶紧对药剂师说,放心吧,今后你几个崽女的结婚家具油漆活,我全包了。药剂师这才露出了笑容,说没问题,我可以叫采购员点名进这些药材。药材解决了,可还有两种制作中成药丸子的药剂难住了父亲。一种是童尿,必须是五岁至七岁头胎男童早上的第一泡尿。而且头泡尿的头尾尿不要,只要中间一段尿。那些天一清早,父亲和母亲各提着一个罐子,跌跌撞撞地走了东门转南门,出了南门进北门,县城四门走尽,走访了整整三天,才访求到一位六岁头胎男童,愿意贡献出自己每天的头泡尿。父母接到童尿后,小心翼翼地捧着罐子,就像是捧着一个百宝箱一般,生怕撞上什么物件,前功尽弃。回到家里后,老两口赶紧配药。
  还有一种药也使父亲大伤脑筋,这就是需要三公斤枣花蜂蜜。如果是要紫云英蜜、油菜花蜜、桔花蜜还是有的。可我家是在江南水乡,又不是山东枣乡,就是在四里八乡,压根儿也找不出一棵正儿巴经的枣树来,因为,即使有,也是味道很酸苦的野生枣树,东一棵西一棵地散落在野山荒岭里,枣子没有小指头大,开的花更加小得可怜。没有成片的枣树林,枣花蜜又去哪里寻呢?那个年代,按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可能坐着车子,专程去山东购买枣花蜜的。父亲实在是买不到枣花蜜了,便只好想办法用其他东西代替。父亲用来代替枣花蜜的东西,不是蜂蜜也不是白糖,而是一种叫“碗水糖”的东西。碗水糖,并不是蔗糖,而是麦芽糖的一种。它不像普通的麦芽糖呈固态,而是呈流质的液态,盛在碗里,可以喝着吃,比蔗糖的甜度低多了,有一种淡淡的麦芽香,所以,当地老百姓叫这种糖为“碗水糖”。买一公斤蜂蜜的价格,可以买五公斤碗水糖了。
  所有的药材配齐了之后,父亲开始碾药做药丸了。碾药的碾槽,是从县中医院借来的。因为这是人家的“吃饭家伙”,白天正派上用场,借不得,只能在医院下班之后,通过邻居那位药剂师,偷偷地将碾槽借出来,连夜赶紧碾药,到第二天一早,必须将碾槽归还给医院。药太多,一次不可能全部碾完。只好每天去医院借槽子,一个碾槽有几十公斤重,背在身上挺沉的。父亲却不怕沉,每天背来背去的,背了十来天,才把药全部碾完。那些不眠的夜晚里,“叮叮当当”地碾盘撞击声,穿过岑寂的夜空,传得悠远。父亲碾着碾着,睡着了,脚下的碾盘仍然在滚动着……
  碾完药,父亲发动全院子的男女老少帮忙揉药丸。几十斤的药丸拿什么装呢。父亲自有办法,他去瓦货店买了一个浸酸萝卡的坛子,把药丸放进去,在坛檐注上水,密封起来,这样,药可以存放很久。
  费尽了父母一片心血的乌发药丸终于大功告成。父亲特地坐班车,带上药坛子,来地区给儿子送药了。父亲见到曾荣升,不好意思地坦白说:“儿子,没法子,这药里掺了假,你先吃吃,如果没有效果就不要吃它,爹再给你做好的。”
  也许是真诚的父母心感动了上帝,曾荣升坚持把这一坛药丸吃完后,头发竟然奇迹般地返青了。当然并不是百发百中地全部乌青,仍然还有几丝白发散杂在黑发丛中。父亲叹息着说:“唉,一定是我掺假的缘故,要是用正宗的枣花蜂蜜,你的头发一定全部转青了。”
  曾荣升终于摘掉了遮丑的帽子,乌发朝天,恢复了青春的活力。他才有资格抛头露面地走进厂乐队,走上大舞台,进行乐器演奏。
  工厂红火的那几年里,每年,工会都要举行厂庆之类的大型文艺活动。排练期间是全脱产的,演出也不止一两天,而是先在自己单位演几天,然后在全市各兄弟厂矿里巡回演出。市里演完了,还去各个县城演。这样,一演就是一两个月呢。所以说,工会的那些文艺专干,曾荣升都很熟悉。这次调他去工会,他有一种回娘家的感觉。
  工会设在厂办对面的职工食堂的楼上。二楼是管理食堂的福利科,三楼是工会、团委和计生办三个单位。计生办,即计划生育办公室,行政上隶属工会,但因工作性质,又是独立的机构。工会占了大小七八间房子,而在其他地方还设有不少附属机构,比如图书室、电影院、舞厅、闭路电视演播室等,近三十人的庞大队伍;除了王伟安主席外,还设有主抓文体活动的副主席,和主抓组织工作的副主席两个人。除此之外,设有会计、出纳和劳保专职干部,这三个全是女人,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当曾荣升去工厂报到,就强烈地感觉到这三个女人的厉害。
  曾荣升穿过三楼的走廊,经过会计室时,这三个女人眼睛鼓鼓地盯着他,开始嘀咕起来:“厂办踢出来的落脚子,跑到这里来了。”出纳赵丰芝说。所谓“落脚子”是当地土话,意思是毫无能力、被排斥的人。
  “工会是收容所吗?”会计邹姣鲜说。
  “不想在车间做事,来这里混饭吃的。”劳保专干杨洼萝说。
  虽然三人说话的声音不很大,但曾荣升还是听清楚了,气得他几乎登时吐血。从此,他在心里就管赵丰芝叫“赵疯子”,管邹姣鲜叫“臭脚癣”,管杨洼萝叫“杨洼婆”。这三个女人的来头可大,赵丰芝的丈夫说起来也是曾荣升的电大同学,进厂时也只是工人,在装配车间干装配活。后为七转八转,转到了科室,读了两年的干部党训班。毕业后,就一路青云直上,先是当上了厂宣传科长,不到一年就升为厂长助理,很快就是主管全厂劳动人事这一块的副厂长。赵丰芝在丈夫没当副厂长时,也是做工的。丈夫做了副厂长之后,就开始享受特权,进了厂工会。邹姣鲜的丈夫也是从厂里调出去。先只不过是财务科一名小小的会计。后来调到新丰市财政局,几年后,当上了财政局长。局长夫人,可以想象架子有多大。最差的“杨洼婆”,其丈夫也是一家学校的支部书记。三个官太太凑到了一堆,工作又清闲得很,可以说,就只有发工资的那天有半天事情。平时闲得无聊,就你一嘴我一舌地尽说些家庭邻里鸡毛蒜皮、零七八碎的小事,再就是站在楼栏边,指着过身的行人,说长道短,将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老皇历全都翻出来胡扯。当然,少不了瞎说胡侃任意编排些恶作剧,找些生活中的小刺激,打发难熬的光明。刚才,她们说曾荣升,就是这种心理作祟,贬低了曾荣升,同时,她们嫉妒、歧视、排斥外人的心理,也得到了发泄。
  “他曾荣升得了个厂写作比赛第一名,有什么了不起,来工会放洋逞能吗?哼,算个什么东西!”没等曾荣升走进工会主席办公室,赵丰芝又恶狠狠地数落起来,“我老倌还得了全省大学生写作竞赛一等奖呢。”赵丰芝说她丈夫黎庞获奖,确有此事,但那是好几年的事情。当时在全厂轰动了,厂部特地为他召开了庆功会,请胸前戴着大红花的黎庞走上讲台,宣讲他参赛获奖的心得体会,厂部还给他长了一级工资,从一个普通的办事员调任为厂宣传科长,很快就晋升为副厂长。这些使黎庞沾沾自喜,恃才傲物,狂得不得了,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以天下老子第一自居。厂里绝大多数中层干部,对他啧有烦言。其实他当官后,完全把文学放弃了,偶尔写出的东西已不像样子。
  杨洼萝附和说:“是的,你老倌得了全省一等奖,也没有他这样翘尾巴。”原来,她们见曾荣升昂着脑袋从会计室走过去,没有跟她们打招呼,故尔骂起他来。
  王伟安一见曾荣升,挺客气地让他坐在对面,对他说:“荣升,你就坐在这个位置上吧,接安毛民的角。工会对你来说并不陌生,我们打交道也不是头一回了。每年的全市文艺调演和工厂文艺晚会,少不了你这把首席小提琴呀。希望你忙安下心来,熟悉工会工作。”说着他拿出一本厚厚的《工会工作手册》来,叫他阅读。
  曾荣升勾着脑壳看书,没有注意到斜对面还坐着一个人。他就是抓工会组织工作的副主席崔得志。
  这时,崔得志说话了。他问曾荣升:“你的文章倒是写得可以,但我想问一下,画画得怎么样?”
  曾荣升如实地说:“我不会画画。”
  崔得志说:“那今后工会的宣传栏、还有舞台布置怎么搞呀?安毛民比你强,他写写画画都有两下子。”
  曾荣升一听,脸红得像关公,头勾得更低了,说:“那我现在就可以学。”
  崔得志把嘴巴一撇,说:“八十岁学吹鼓手呀?”
  王伟安插话说:“不要逼他,美术的事,我们再找人就是了。厂里会画的多。”
  崔得志一听王伟安这么说,也就不吭声了。
  这天,曾荣升坐在办公桌前没有挪一下窝,将工会手册粗粗地看了一遍,还做了笔记。下午,王主席就拿出会议记录,叫他起草会工会文件。他自己却忙着下楼到厂部开会去了。
  文件起草到一半的时候,曾荣升感觉口渴了,发现办公室并没有开水瓶。问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的崔主席,他睁开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在隔壁。”
  他拿着口杯去隔壁打水。暖瓶搁在门口的窗前,他揭开暖瓶外盖,拔掉软木塞子,拿起暖瓶正要倒水,身后猛然响起一阵大喝:“你看你,塞子怎么放的?”
  曾荣升这才去注意自己放的暖瓶塞子,原来他一时疏忽,让塞子直接朝下放着,塞子的铝盖朝上,这样,让塞子直接触到桌子上了。他忙回头歉意地说:“对不起,我放错了。”他连忙放下暖瓶,跑到楼西头的自来水龙头下冲洗塞子,然后屁颠颠地跑回来,用开水将塞子冲了冲,才倒水合盖离开。
  就在他离开的时候,又听到了三个女人的议论声。
  “我可以打赌,他一身衣裤值不了二十块钱。”邹姣鲜说。
  “听说他老婆是做临时工的。”赵丰芝说。
  “难怪穷斯滥也。”杨洼萝说。
  “哼,啬啬的样子!”赵丰芝说。她说的“啬啬”,也是当地土话,意思是说,很下里巴人的样子。
  从这以后,曾荣升再也不想去隔壁打水喝了,宁愿整个上午或下午都不喝水,一直干憋着,等到下班后回家喝。他怕进这有着三个“贵妇人”的房间。在他的眼里,这三个妇人,就像盘踞在屋里的母虎,怕她们趁他不备,猛然地蹿上来,向他吼叫一声。怕在打水的时候,背后突然响起刻薄的议论。有时渴得实在不行了,走去打水时,总是十二万个小心地、轻轻地拿起和放下暖瓶,屏声静气地倒水,蹑手蹑脚地走开,生怕惹了她们。
  人世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曾荣升在这些年大起大落的人生际遇之中算是看透了。鲁迅老人说的“脸一阔就变”,这话一点也没有说错。同样是工厂职工,朝夕相处,这些女人和他一样招工进厂,一样从学徒工做起;但一旦丈夫当了官,夫荣妻贵,就自恃高人一等,就学会瞧不起人,就开始颐指气使、指东骂西。每每想起这些,曾荣升的心就凉透了。
  这天曾荣升傍晚下班回家,妻子手拿一张字纸,焦急地对他说:“你看,厂里要我们搬到大院去住。”
  曾荣升接过字条,是房管科写的,盖着鲜红的印章。说因职工单身宿舍大调整,有家属的半边户不能住在集体宿舍里。半边户是不能分带厨房和卫生间的套间的,所以只有见缝插针,哪里有可以避风挡雨的地方,就搬到哪里去。他知道,大院的房子是全厂最差的房子。这家工厂的前身是省第四监狱。大院就是牢房所在的地方,四围是土坡,中间一块凹地,南北各有两栋房子,这就是牢房。后来,监狱改做工厂,犯人迁走了,留下的牢房做了生活宿舍。住的都是老婆在农村的半边户。可想而知,曾是牢房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
  向薇薇说:“今天房管科长来了,说最迟在明天下午就要搬离一村集体宿舍。后天,这房子就有新的住户搬进来了,我们不搬绝对不行。”
  曾荣升一听,头就大了,家里虽然没有多少东西,但一些常用的家具还是有的。说明天就搬走,谈何容易。
  他问:“房管科的人没有说派车帮我们搬家吗?”
  向薇薇说:“没有。”她想了想,出主意道,“你去找找王主席吧,请求他帮忙派个车来。”
  曾荣升为难地说:“要去求人啊,好难的。”
  向薇薇嗔怪道:“你呀,说起求人,就发怵了。”
  曾荣升说:“好吧,明天跟他说说。”
  向薇薇说:“火烧眉毛了,还等到明天!吃了晚饭我和你一起去。”
  王主席家在二村的综合大楼五楼。这楼是厂里最好的生活住宅。一楼是商店,二楼以上是家属住房。四室两厅,住的大多是中层以上的领导。王主席两口子是双职工,妻子在职工医院,他又是厂级领导,分房打分时,可以比普通双职工多十分。这样,自然就住进去了。所以,综合楼有个很“雅”的别名,叫“官楼”。不过,话又说回来,王伟安在职工心目中,还是一个肯为职工办实事的好官。他住综合楼,没有人对他有意见。
  曾荣升和妻子一起上王伟安家时,他正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曾荣升起先不肯说派车搬家的事,还是向薇薇胆大,跟王主席说了。
  “哦。你们要去住大院呀,”王伟安很理解地说,“我住过大院,那地方不好,潮湿得很,下雨就涨水,蚊子特多。好吧,我明天一早就跟运输科的老舒说说,叫他给你派个货车搬家。”
  回家的路上,向薇薇对曾荣升埋怨道:“你看,还是我嘴巴来话吧。要是靠你呀,你一个人搬去吧。”
  曾荣升感慨地说:“还是当官好,一句话就可以把事情搞掂。”
  向薇薇说:“要是当了官,你家还会住大院吗?也会像人家一样,住上官楼了。”
  一到家,两口子就为着准备搬家的事忙开了。家中惟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台十四吋的索尼彩电,俩人将彩电小心翼翼地抬进纸盒里,再扎上绳子。还有一台单缸企鹅牌洗衣机,纸盒早丢了,他们将四条旧烂得不能再穿的内裤包住洗衣机四角,结结实实地打了包。除此之外,就是衣柜、餐柜、风扇、台灯和桌椅床铺之类的家具,需要打包就打包,需要包角的就包上角。俩人忙到凌晨一点钟,才忙完。
  躺在床上,曾荣升虽然身子骨很累,却怎么也睡不下。他环视着这间十四平方米的房子,想到这里住了整整六年,从孩子刚出生,到孩子六岁上学,而今就要离开这间小屋,去一个环境更差的地方住,心里感觉苍凉、酸楚和无限眷念,胸口很疼。其实,这间小屋也不好,是西头最末一间,冬天很冷,夏天很热。一到下午,就有西晒。太阳把墙壁晒得滚烫滚烫,像烤箱的炉壁,风扇开到风力最强一档也无用。曾荣升为使自己能在房子里待下来,只好每隔一个小时,就提水将墙壁泼湿一次。水泼到墙上,砖块立即滋滋叫着,很快就把水吸干了。即使这样,曾荣升也对这里充满怀念之情。
  第二天一早,宿舍楼下就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曾荣升伸头往下一看,是运输科的卡车开来帮他们搬家了。
  向薇薇赶忙下楼给司机散烟,又去冲压车间,跟张书记说了一声,征得同意后,将钻床班的马超、唐建军几个伙计一齐叫来,四五个人齐心合力地将笨重的衣柜,从三楼抬下来,弄上卡车。向薇薇又去买来几瓶纯净水和两个大西瓜,犒劳大家。就这样,七手八脚地终于把全部家具装上了车。汽车摇摇晃晃地载着家具,下了一村的那道陡坡,向厂中心的大院驶去。
  到得大院,曾荣升老远就看见南头那栋房子的一间房门贴着他的名字。这里只住了三户人家。其他房子都是房管科占着,放一些破烂的杂物。这里地势特别低洼,四周是高地,就像一张锅,房子建在锅底,周围房子的下水道与这栋房子的水沟是相通的。所以,一下雨,四处的雨水,加上下水道的污水,一齐汇集到这栋房子的四周,顷刻时,房子就会被洪水包围和浸灌。
  开了房门钥匙,推开厚厚的牢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
  因为是从监狱改建的,窗子开得又高又小,里面阴暗潮湿,地上一半铺上楼板,但破破烂烂,人踩上去,一不小心,就会一脚陷进漏洞里,拔不出脚来。一半是水泥地,地上渗出水珠,滑溜溜的,就像一个不断地出冷汗的病人,躺在地上,无声地呻吟着。人一走进去,有一种鬼森森、阴惨惨的感觉。来到这个鬼地方居住,曾荣升感觉人一下子矮了一大截。
  唐建军会一点风水,大家搬完家,吃完西瓜,准备走时,他小声对曾荣升说:“荣升,不是我跟你说丧气的话,这地方住不得人,你得想办法赶快搬走。”
  曾荣升奇怪地问:“怎么了?”
  唐建军说:“你仔细看看,这屋子前有水沟,后有土坎,四周是高坡,风水太不好了。说句不好的话,是凶宅。”
  曾荣升一听,脸色白了,问:“别吓我,为何叫凶宅。”
  唐建军说:“听他们说,这里关押过死刑犯。”
  曾荣升听得毛骨悚然,制止道:“不要说这些,我都不敢进屋了。”
  唐建军笑笑,说:“好了,我不说了,就当我吓唬你的吧。”说完,他跟其他人一道走了。
  曾荣升站在屋门口,愣了半晌才进屋。
  不知是唐建军的话是真还是假,反正曾荣升搬进大院,没住上两周,家里就接连出事。
  妻子生日那天,曾荣升特地去菜场买来一只她最爱吃的乌鸡,放了鹌鹑蛋和板栗,煨了一大锅。向薇薇破例没在招待所吃饭,一家三口围着一锅鸡肉,喝酒吃肉。可吃到末了,还剩下一半的鸡肉没有吃完。家里没有冰箱,向薇薇把吃剩的鸡肉放进一个打满水的盆子中间,再在盆上盖了三合板,将盆子放进配有纱窗的餐柜里。向薇薇说,这是“土冰箱”,利用水来冷却食物,这样菜不会坏。
  晚上,向薇薇只听见那半截楼板下面吱吱的叫声,认定是老鼠无疑。她想到餐柜里的菜,便起床看了看,将餐柜周围的东西挪开,心想,餐柜是涂了油漆,十分光滑,老鼠一定爬不下来吧。
  可第二天起来一看,餐柜的纱窗被老鼠咬穿一个大洞,剩菜碗被老鼠翻得七零八落,鸡肉全被老鼠吃光了。
  向薇薇将餐柜清洗了一次,把被老鼠吃过的碗都扔掉了,但女儿曾叶飘还是因吃了柜内不洁的食品得了病。
  原来,向薇薇清洗餐柜时,忘记了清洗筷筒。结果,曾叶飘中午,用筷子夹吃柜内的剩菜后,便开始出现高烧不退的病状。到医院一查,是急性出血热,是因为吃了老鼠舔过的脏物而引起的。女儿在医院住了整整一个星期,才痊愈出院,花掉两千多元钱的医药费。
  为解恨,曾荣升提出将屋里的破烂木板全部拆除,让老鼠在楼板下面无处藏身。向薇薇不同意这样做,说这屋能住多久呀,犯不着这样大兴土木的。
  紧接着,家里因太潮湿而毁掉了一些衣物。曾荣升花了上百元钱买来的军大衣,只在冬天里偶尔在家里背了背,就搁在衣柜里。因为是棉大衣,太占地方,向薇薇便把大衣放在衣柜的最下层。一天,向薇薇想将棉大衣拿出来晒晒。她打开衣柜,去拿大衣,发现手上沾有一块布片。定睛一看,是大衣因潮湿霉烂了,布面一碰,就一块块地掉。她把大衣拿出来,发现大衣根本不能穿了,大衣的面料全部烂掉了。
  还有更加凶险的在后头呢。一天下午,女儿冒着瓢泼大雨跑到工会,叫爸爸赶快回去。
  “出了什么事了吗?”曾荣升问女儿。
  “爸,屋里进水啦,快回去舀水吧。”女儿急得哭了起来。
  等曾荣升跑回大院一看,发现家中已处在一片“汪洋大海”之中。
  这时,向薇薇也赶回来了。三人挽起裤腿,涉水走到屋前,打开房门,发现浑浊的污水快齐床面了,水面上飘浮着拖鞋、塑料瓶和纸屑。一包才打开只用了一点点的洗衣粉也全被水清洗一空,水面冒着一个个五颜六色的碱性泡沫。在这种含有大量洗衣粉的污水里浸泡过长的时间,对皮肤有很大的损害。
  现在惟一的办法,是先堵住门洞,再将屋里的水泼出去。一家三口手执脸盆,站在浸没腿肚的洪水里,一盆盆地将水泼向门外。因洪水里含有周围房子排放的生活用水,其中有化粪池中的粪便,因而水中发出一种难闻的臭味,薰得人好恶心呀。向薇薇和女儿叶飘,一边泼着,一边干呕着,好几次差点晕倒在水中,幸亏曾荣升上前扶住,搀扶到床上歇息一会,才缓过劲来。这场大雨从中午开始下起,一直持续到晚上十点多中才歇住。曾荣升夫妇站在臭水里,泼了又泼,水舀干了又浸过来了,一直忙到深夜。把水舀干后,露出平脚面一层淤泥,发出阵阵令人窒息的恶臭。如果不立即铲出门去,屋里无法住人。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的两口子,稍稍喘口气,又开始用撮箕,用借来的铲子,一铲铲地将淤泥铲出去……
  早上,由于晚上劳作了一夜,曾荣升醒来的时候,发现妻子早已上班去了,女儿也去上学了。一看手表,已是九点钟,已经迟到一个小时了。他一骨碌翻爬起来,草草地洗漱一下,就匆匆出了门。
  刚刚走到工会办公室楼上,曾荣升一眼瞥见崔副主席双手叉腰,站在门口,鼻子哼哼地不让他进去。
  “你说,到哪里去了,这个时候才来上班?”崔得志质问他。
  曾荣升解释说:“崔主席,昨天一场大雨,屋里进了水,你是知道的,我女儿来工会喊我了,忙到半夜两点多钟才把屋里的水舀干。所以太累,早上起不来,迟到了,请原谅。”
  崔得志说:“有事得请事假,迟到这么久,你说,怎么算?”
  这时,王伟安从厂部开完会后,走上楼来,对崔得志说:“荣升家确实进了水,这属于特殊情况,就原谅他一次吧。”说着,他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里,取出一个文件来,递给曾荣升,说,“刚接到市总工会的通知,要求我厂工会派一个人,跟总工会领导一起去省总工会,准备全总工会系统职工之家先进单位的经验交流大会发言材料。你赶快准备一下,下午就坐火车去省城,去省总与市总工会的办公室主任周德生会合。由他带你起草发言材料。”
  下午,王伟安告诉曾荣升,市总工会打来电话,说还是由周主任带队去省总,叫他立即去市火车站广场见周主任。
  打车到得火车站广场,见一位眼睛眯眯的男子,跟一位个子矮矮的女人站在候车室门口等人。这男子就是周德生,曾荣升曾在市总见到过他。
  三人一齐走进候车室,在长椅上坐下来。周德生向曾荣升介绍这位女子,就是省四印刷厂工会专干李小华。说市总只向省总推荐了电动工具厂和省四印刷厂两家大单位。他说:“你们两家的发言材料能不能上省里的经验交流大会,关键就看你们这两位笔杆子了。”
  李小华说:“我们算什么,靠你周主任掌舵啊。”
  周德生说:“哪里呀,我只是给你们起个穿针引线的作用。”接着,他安排了行程:因今天赶到省城已是傍晚六点多了,人家都下班了,找不到人。只有先去省四印刷厂驻省城办事处住宿,明天一早再去省总。
  傍晚,到得省城火车站,由李小华带队打车去了他们单位办事处招待所。她跟招待所所长打个招呼,所长非常热情地安排他们住最好的房间,晚餐酒菜十分丰盛。所长亲自过来陪酒,对周德生说,周主任难得光临这里的,这次也是为了工厂的荣誉奔波,我们当然不敢怠慢。说着,他向周德生敬酒。杯来盏往,周德生和曾荣升俩人竟然都喝高了。翌日早上,还是由李小华过来叫醒他们起来的。
  吃罢早点,三人就告辞所长,离开招待所,打车去省总。
  省总在城北的一条叫民主街的小巷里。下了车还得走好远的路,小港七扭八盘,曲里拐弯,走了好一阵才到。周德生指着前面一幢十几层的新楼说,到了,这就是省总工会新盖的大楼。
  乘电梯上到八楼,走进一间办公室,就有一位戴金丝眼镜的年轻男子从桌前站了起来迎接。周德生向二人介绍,这位就是省总办公室谢克主任。谢主任立即打了个电话,就有一位漂亮的年轻女子走进来,向客人们打个招呼后,就忙着给他们倒水递烟。坐了一会后,谢主任就将他们带到省总群工部陈部长办公室。
  陈部长是一个大胖子,黑黑的皮肤,眼白因此显得分外白。他向客人们讲述了这次大会的重要性,然后说了几个选题,叫曾荣升他们记下,限定三天时间交稿。稿子先由周主任把关,最后由陈部长定稿。
  “你们先在省总的招待所住下来吧,先轻松一下,去街上走走,然后再好好地写。”说着,他叫那位年轻女子带他们去招待所住宿。
  为了照顾他们写稿,陈总特地打电话到招待所,安排他们三个单间,每人一间房子,不受干扰。中午,陈部长和谢主任亲自来招待所餐厅与他们一道进餐。下午自由活动,三人去外面转了转,逛了几个大商场,然后去免费公园里走了走,还划了船,坐了过山龙。在外面吃了烧烤,玩到傍晚时分,三人才尽兴而归。
  回到客房,那位年轻女子又来了,说是给他们送稿纸和笔来的,还带来了一些工会参考资料。女子坐了一会,寒暄了一阵之后,才离去。
  曾荣升好奇地问周德生:“这女子是什么人呀?你叫她李科,这是她的名字吗?”
  周德生说:“哪里,她姓李,是个科长,所以我叫她李科。”
  曾荣升问:“李科是在哪个科室呀?”
  周德生说:“这你就不懂了,省总没有科室,只有处室,李科也不是哪个科室的科长,她只是省总办公室干勤杂兼接待工作的人。”
  曾荣升惊讶地说:“这不跟我们那里的清洁女工一样吗?怎么她也是个正科级?”
  周德生说:“你以为省总是你们工厂么?人家的级别不同,庙大和尚也大嘛。”
  曾荣升一听,羡慕得不行,心想在工厂里,自己奋斗一辈子也许也当不上科长。可在这里,竟然连扫地的也是科长,要是能来这地方,多好呀。
  晚上,曾荣升走进周德生的房间,坐在床沿上,跟他一起拉家常,得知周主任还是跟他是一个地方的人,不过曾荣升是在城里,他是在乡下。家里非常穷,为了送他读书,两个姐姐不到十七岁就早早嫁了人,哥哥也下煤窑挖煤。他读书还争气,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后分到了市总工会工作。
  “今天晚上我们好好放松一下,唱唱歌吧。”周德生提议道。说着,他关掉电视机就放开喉咙,引吭高歌起来。
  他唱的是张也的《走进新时代》,在爱好音乐的曾荣升听来,这位男高音唱得一点也不好,声腔沙沙的,是个“刷把”喉咙,且还有点走调。听得曾荣升全身肉皮打颤发麻。可他还得违心地说唱得好,很抒情。
  “如今差了点,我从小爱唱歌,在大学时期,也是曲不离口,唱得好多了。”周德生用一种怀念的口吻回忆道。他说在老家下田插秧割禾、上山砍柴打草时,郁闷的时候,总要吼上一嗓子,让歌声在树林山谷间萦绕回荡,感觉就舒畅多了。
  “荣升,”周德生感慨地对曾荣升说道,“乐莫乐兮新相知,今天结识你这个老乡朋友,我很高兴,所以就唱开了,使我忆起儿时的情形来了。”
  曾荣升说:“这样爱唱呀,哪天有空,请周主任去卡拉OK一展歌喉,好么?”
  周德生说:“要得,那我一定来。”
  曾荣升刚说出这话,就自责起来。虽然他从未进过歌厅,但也略知唱卡拉OK可是高消费,一晚唱下来,几百元就随着歌喉冒出去了。是他这样的工薪阶层唱不起的。他怪自己多嘴,自找苦吃。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曾荣升去开了门,谢主任走了进来,对周德生说:“我是被周主任的美妙歌声引来的啊。”
  周德生忙迎上去,说:“谢主任亲自来了,快坐。”
  谢克接过周德生递给他的烟卷,边吸边在床沿上坐下来。
  周德生向曾荣升介绍道:“我们谢主任还是硕士生呢,水平蛮高的。”
  谢克说:“哪里呀,我只不过是我多读了几年书而已,你们的经验还丰富一些。”
  寒暄了一阵,谢克就聊起这次大会的重要性来。末了,他叮嘱道:“你们可要抓住机遇,把材料整好些,争取两家都上。省总有个打算……”
  周德生敏锐地问:“什么打算呀?”
  谢克说:“省总打算在这次会上发言的单位中,向全总选报几家,参加全国模范职工之家先进评比。你们地区,希望你们地区能选上一家也好呀。所以,你们得抓紧写稿了。”
  周德生说:“谢主任说很对,是要抓紧了。”
  送走了谢克,周德生把李小华叫来,说:“刚才谢主任来了,催促我们抓紧写稿。我想大家今晚就开始打架子,即使打到天亮,也要把架子打好。明天正式开笔。”他说的“打架子”,就是开始写材料的第一步,布局谋篇,先把稿子的结构层次定下来。
  李小华一看表,已是深夜十一点多钟了,他面有难色地说:“这么晚了,还打架子?”
  周德生说:“不晚,搞到两三点钟睡觉也不迟嘛。”他是个夜猫子,平时写材料,都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开笔。他认为这样思路敏捷一些。
  于是,三人在各自的房间里,为材料的结构布局开始“搜尽奇峰打草稿”了。
  结果,曾荣升在第二天下午,就拿出七千字的初稿。周德生看了之后,感觉不错,说:“你到工会才不到一个月,怎么对工会情况这么熟悉呢?”
  曾荣升谦虚地说:“谈不上熟悉,只是知道点皮毛而已。”
  下午,周德生将稿子拿到省总的陈部长审稿。陈部长看了之后,说:“唔,马马虎虎还可以。”
  有了陈部长这句话,曾荣升的材料,总算顺利通过了。
  李小华的材料,挨到第二天上午才憋出来。周德生看了,总觉得不如法,说怕通不过啊。他预感是对的,拿给陈部长一看,便打回来重新写。
  李小华又辛苦了一天,终于写好了。周德生看后,仍然把握不住,对小华说:“这一次如果陈部长还不满意的话,肯定就抹掉了发言资格。得想个什么办法,把稿子弄好点。”
  他将稿子交给曾荣升看,曾荣升看了,说:“材料中四个小标题需要改动。”
  周德生说:“我也觉得小标题不好。”于是,三人搜索枯肠,绞尽脑汁地想了起来。
  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半个小时后,标题都想好了,往材料中一摆,文章立即生色多了。
  为了稳妥起见,周德生对李小华说:“给陈部长来点束修吧。”
  李小华一时没有明白他说的意思,问:“束修是什么?”
  周德生说:“束修,是过去私塾学生给老师教书的报酬。”
  李小华问:“哦,陈部长会要束修?”
  周德生说:“来条好烟吧,陈部长是吃烟的。”
  这样,李小华先打电话给单位上,领导同意后,便立即去商场买了一条价值两百多元的好烟,交给周德生。他连材料和烟,一起交到陈部长那里。结果,材料这一次总算顺利通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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