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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要飘起来

作品名称:折腾人生(小说)      作者:朝朝      发布时间:2017-10-30 12:14:45      字数:10221

  第二天一早,曾荣升去厂办报到。
  厂办公大楼坐落在厂区右手边一块台地上,是一幢五十年代修建的二层砖混老式楼房。楼的左面是厂区大道,大道过去是厂技术科、工艺科,厂里的人都叫这楼为技术楼。在过去就是职工餐厅。
  八十年代中期餐厅落成时,新厂长上任,设办酒席,大宴“天下”,在新餐厅里设宴款待三千职工。一连开了三天流水席。酒是当地有名的新丰大曲,还有成车成车的本地绞股蓝啤酒。原则上规定一桌一箱啤酒,可如果你喝完了,再去大厅一角扛一箱过来,放开肚皮猛灌就是。菜是十大冷盘十大热菜,海参、脚鱼、蛇肉、鹿肉、不上台面的狗肉也上了席。不要小觑这狗肉,职工们就是爱吃。尤其是酸辣椒、酸豆角爆炒狗大肠,更是让大伙儿赞不绝口。新丰人有句老话,说是吃狗肉不吃肠,等于没尝。可见大伙对狗肠的赞誉之声何等高。狗肉可是花了大价钱搞来的。厂里特地报请市政府,说义务为城市消灭家狗。征得同意后,厂里专门组成一个打狗队,开了三辆双排座出去,在新丰城乡结合部四处转悠打狗。鸟铳、猎枪、夹子、闹狗药全都使上。所谓闹狗药,就是把能醉倒狗的一种麻醉品,拌在香喷喷的葱花肉包子里,来一个肉包子打狗。贪馋的狗们哪有不吃的?谁说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一个包子就换回来一条壮滚滚的狗呢。
  那三天里的流水酒宴,职工、家属包括老人和小孩人人有份,一齐拥到餐厅里来吃“波师傅”。何谓“波师傅”,这是新丰人创造的名词,意思是指吃自己不要花钱的酒宴,也可以说是吃公家大户、吃大款、吃请等等,统称为吃“波师傅”。大伙儿吃得红光满面,嘴巴流油,肚子溜圆。就像打了一场大战,职工餐厅门口一字儿排过去,倒下了一大片。当然不是被战争的子弹打倒的,是被酒精醉倒的。光是喝空的酒瓶,回收公司装了几卡车走了。其场面真是壮观。回想起来,令每个职工无比自豪。可惜如今工厂效益似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再也没有如此风光过了。
  餐厅楼上有厂工会和团委以及福利科。餐厅对面则是一幢被芭蕉、樟树掩映的一幢两层小楼房。以前曾做过厂招待所,后改做政工楼,党群系统的一些科室,都在这幢小楼里。后来,政工系统几个科室搬到了厂办大楼。政工楼就成了保卫处的办公室。
  厂办楼右手边是一个灯光球场,厂工会开展各种职工文体活动,就在这里举行,球场过去是一幢很大的平房。平时,工会在这里放映电影,厂部需要召开全厂职工大会时,这里便是大会场。
  在曾荣升的心目中,厂办大楼是他很羡慕、很神往的地方。他一直巴望着能坐进办公大楼上班。今天,这个心愿终于实现了。十几年的辛苦奋斗,长期在灯下熬夜苦读,换来一纸文凭。直到今天,这张文凭终于发挥出它的作用了。他记起一位朋友说过的一句话,有付出就有回报,有大付出就必有大回报。只是回报的时间和方式各不相同。看来,今天他多年的付出,终于有回报了。
  可这幢在曾荣升眼里,显得很神圣的办公大楼,其实显得很破旧了。人一走进去,就有一种阴暗潮湿、破败衰微的感觉。一条长长的走廊,因两侧是不透光线的房子,而显得黑乎乎的,即使大白天也得点灯照明。厂办公室在二楼楼梯边一溜几间房子里。对着楼口的是小车班。小车班隔壁是秘书室。秘书对面是厂办主任室。主任室是一个大间隔作三间。外间是主任室,中间是小型会议室,里间是厂长的办公室。人们说神龙不见首尾,真人不露吉相,要找厂长,首先得经过办公室主任这一关,经过允许才能进到里间见厂长。所以说,厂长是不容易见到的。
  时间还早,只有清洁女工王师傅在办公室拖地。曾荣升走进去时,跟她打个招呼,就帮忙干开了。去开水室将几个热水瓶灌满开水,又用湿抹布将几个办公桌仔细擦拭了一遍。然后,倒掉字纸篓里的废纸,见篓子很脏,他特地拿到自来水龙头底下,用不知是谁放在水池边上的一支旧牙刷,将字纸篓上的污垢刷洗干净。走回办公室时,正好碰上王师傅,她赞叹说,她从来没想到用水冲洗字纸篓,没想到曾荣升来的第一天却想到了。
  正当曾荣升准备整理桌面时,厂办傅主任来上班了。
  “傅主任,您好。”曾荣升热情地向他打招呼。
  傅伯吹点点头,他用手指点了点旁边的沙发,说:“你坐,我打完电话再跟你说。”说着,便坐下来打电话。
  曾荣升坐下来,悄然等待他打完电话,安排工作。
  过了好久,傅伯吹终于放下电话,扭过身子对着曾荣升,说:“你可能知道,前任秘书小郭调到省城去了,老厂长几次力荐你,说你是电大老师公认的我市文学新星,又是文科班长,所以,把你调到厂办任秘书。我想作为科班出身的你,是完全可以胜任这一工作的。做秘书,主要是为领导服务的,上传下达、迎来送往、抄抄写写,给领导当参谋、提建议等。要为领导服好务,可真不容易。平时事情不多,但忙起来,就得拼老命加班加点干。你来自车间基层,相信你能吃苦。”
  曾荣升点点头,说:“嗯,我的确能吃苦。”
  傅伯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曾荣升,问道:“李厂长你认得吧?”
  曾荣升说:“认得,李厂长主管厂职工生活后勤这一块的。”
  傅伯吹说:“哟,你还蛮关场嘛。”
  “关场”,也是新丰的方言,意思是对事情有了解,不是“一窠糊”(一塌糊涂)。
  傅伯吹解释说:“李厂长过几天要去市里开会,介绍我厂环境卫生管理经验。这纸上面有一些资料,你赶快写一篇能发十几分钟言的发言稿。”停了停,他郑重地说道,“可以说,这也是你来上班交的第一份试卷。如果材料过了关,你一个月的试用期也挺过来了,我们正式起用你为厂办秘书。”他站起来,拍拍曾荣升的肩头,说,“好好干吧,会有前途的。”
  他又去靠近墙角的三角柜头上,拿了一本十六开的大夹子,递给曾荣升,说:“马上要召开厂长办公会议,你来做记录吧。”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告诫道,“哦,以后你就叫我主任吧,或者叫我伯吹主任。”说罢,他又开始打电话。
  曾荣升敏感地觉察出,傅伯吹之所以特地嘱咐他,以后叫他主任,不要叫傅主任,无非是他嫌这个姓不好,一说,人家以为他的职务是副职,所以他干脆不让人提起。
  开会了,领导们一齐走进小型会议室,沙发都被领导们占据了,留给曾荣升的,只有靠近门边角落、谁也不愿去坐的一只冷板凳。曾荣升就坐在这只冷板凳上面,偷偷地瞅一眼这些貌不惊人、却发号施令,能在工厂掀起大波澜的“重量级”人物们。想起自己才从车间最底层上来,想起自己的老婆,只是一个临时工,想起女儿的黑户口,便自惭形秽,觉得低人一等,很自卑。一自卑,就连头也不敢抬起来看人。只顾勾着脑袋在本子上做记录。头勾久了,大脑供血不足,严重缺氧,就开始头晕目眩、头疼得要命起来。头一疼,他就巴望着会议快点结束才好,快点离开会议室,这样,就可以把头抬起来,疏通颈部血管,补充大脑氧分,不再头昏脑胀。
  可是,这些老开会的领导们,老驴推磨般地一个接一个地轮流发言。先是厂长分析天下形势,提出任务,交代工作,尔后是副厂长、总工程师、总会计师、工会主席、团委书记等挨个发言。最后才轮到党委书记殿后,做总结性发言。领导们发言,除了厂长和党委书记不抽烟外,其余的领导们都是老烟民,都喜欢在开会的时候抽烟,说是烟能活跃思维。于是乎,狭窄的空间里,十几条烟枪一齐喷云吐雾,烟雾腾腾,把人薰个半死。这样,会议从早上八点半钟,一直开到中午十二点。领导们开始鱼贯地走出会议室,下楼,拐弯,横过厂道,又鱼贯地进入职工餐厅雅座包厢。自有漂亮的女服务员送上好酒好菜,供领导消受。领导们吃饱喝足后,剔着牙缝,又鱼贯地回到办公大楼,进入各自的办公室休息。
  而曾荣升只有做记录的份,没有吃饭的份。领导们吃现成的,曾荣升也是吃现成的。不过,他是回家吃现成,品尝母亲的劳动成果。母亲背着孙女搞好饭菜,坐等儿子回家,一道进餐。
  晚上,曾荣升也没有休息的份,忙着在灯下写那份李厂长要的关于工厂环卫工作的发言稿。直忙到凌晨一点多中,六千字的稿子终于写成了。他直起腰来、准备去打水烫脚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感觉头部晕天转地,无法控制地身子往后一仰,“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昏死过去了。
  曾荣升这个毛病,在三年前刚上电大时曾经发作过一次。那次他刚考完期末考试,回家过春节。大年三十吃年夜饭,一家兄弟姐妹与父母合家团聚,自然要喝团圆酒。曾荣升喝了一杯酒,脸就红得像关公,拿老婆的笑话说,红得像猴子屁股。喝完酒,他去与厨房隔壁的洗澡间解手,解手的时候就感觉情况不对,屋顶都在头上疯转。不好,他手还没有解完,就想回到屋里上床睡觉。可当他跌跌撞撞地走出洗澡间时,也是这样眼前一黑,人往前一扑,就不省人事了。他被大弟小弟轮换背着去县医院救治的。医生给他被刮破的右上眼皮缝线敷药。医生说,只差一厘米就会碰到眼球了。回家后,曾荣升是听小弟说,他走出洗澡间,路过厨房,想去里屋睡觉时,突然倒地,右眼碰在搁在过道上的火桶一角,眼皮被擦裂了两指宽。弟弟对曾荣升说:“大哥,幸好没有撞到眼珠上,否则瞳仁爆裂,眼睛失明,那你的人生之路,就至少黯淡了一半。”
  春节过后,他去文科班上课。同学们看着曾荣升右眼皮上的伤疤,取笑他过年过出了一只“双眼皮”。后来,眼皮上的伤痕痊愈后,逐渐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曾荣升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前坐着妻子和母亲。母亲说:“荣升,你摔倒的时候,我被惊醒了。见你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想把你扶回到床上睡。可是我怎么也扶你不起,你好沉好沉的。于是我叫醒了薇薇,俩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你搬到床上。
  曾荣升说:“这些,我都不知道啊。”
  向薇薇噘着嘴,说:“写材料,命都不要了。你是熬不得夜的人,干嘛忘了,偏要熬呢?从今天起,超过晚上十二点钟,我就来熄灯,不准你熬夜。”
  曾荣升说:“好的,听你的话,从此以后,不再熬夜了。今天是特殊情况,第一次给厂长写材料,稿子要写好一点,所以才弄到这么晚才休息。”
  第二天一早,曾荣升把誊写得工工整整的稿子,交到傅伯吹的手上。傅主任又将稿子转给李厂长。
  李厂长翻了翻稿子,惊讶地说:“这么快呀,我以为至少得一个星期才有呢。”
  一个多星期过后,上午,李厂长把曾荣升从办公室里叫出来,就在走廊上,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钞票,对曾荣升说:“你的稿子写得又快又好,在市里开会获得好评。厂里特地奖励你十元钱,以资鼓励。这钱你拿着吧,买斤肉呷。”说着,他把钱塞到了曾荣升的衣袋里之后,就走了。
  曾荣升把十元钱从口袋里掏出来,看着这张皱巴巴的钞票,他真有点哭笑不得。
  傅伯吹走过来,问道:“刚才李厂长对你说什么?”
  曾荣升说:“没说什么,他说材料可以,奖给我十元钱。”他将那张钞票掏出来给他看。
  傅伯吹笑了笑,说:“哦,这钱归你,是你辛苦劳动所得嘛。”他又说,“材料一份份地写下去吧,你马上再起草一份关于我厂档案工作的总结材料。资料嘛,你去找机要员朱秀英要。记住,写好点,明天拿给我看。”
  第二天,曾荣升交了档案工作总结材料,他来不及歇一口气,傅伯吹又开始给他布置工作了:“市文明办分给我厂一个报批全省双文明先进单位的指标,现在,就等我们把双文明材料报上去。这可开不得半点玩笑。如果材料通过了,我们评上了,全厂职工普调一级工资呢。”
  曾荣升问:“有这么重要啊。”
  傅伯吹说:“对,当然有这么重要。”他瞅了曾荣升一眼,冷冷地说,“我发现你写材料飘不起来,你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曾荣升惊诧地问:“飘不起来?”他真有点搞不懂了,第一次听人说,写材料居然要飘起来的。
  傅伯吹一本正经地解释说:“我说你飘不起来,是指你写得太实了,拘泥于事实,没有从理论的高度去阐述透彻。比方说,你写我厂的档案工作,为什么要写除了极少数档案仍然存放在老式木柜子之外,基本上实现了铁柜子、铁架子、铁盒子‘三铁’呢?这不是太实了吗?人家厂里买了一个铁柜子,就向上面说是全部实现了三铁,相对来说,我厂的档案条件比他们好得多。为什么不可以说是全部实现了三铁呢?这就牵涉到飘起来的问题,你要敢于说飘话。”
  曾荣升恍然说:“哦,我明白了,写材料要拔高点,圆滑点,一些数据扩大一点,是这样吗?”
  傅伯吹说:“也不是尽往数据里注水,你要看着办,哪样的材料,说哪样的话,尽量说得虚一点,一些可以模糊的数据,就模糊些。只有这样,材料才能真正地飘起来。”
  曾荣升装作认真地听他解释,心里就犯了难。他明白傅伯吹的意思,其实他的用意很明显,他嫌曾荣升的材料写得太实际,嫌他不会说大话、空话、假话,不会往数据里掺水分。他说的飘,实际上就是假大空,是发挥自由想像的空间,夸大事实,一味地唱赞歌,一味地吹牛。他所说的飘话,就是空话。但是,曾荣升不是那种学精了厚黑学的人,鲠直的性格,注定了他不屑于做那些溜须拍马的事情。所以,傅伯吹如此调教他,他只将此当作耳边风,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经过两天两夜的艰苦写作,曾荣升好歹把送审省政府部门的上报双文明材料写完了。这个材料有一万多字,他自我感觉良好地把它交给傅伯吹。
  傅伯吹翻看了几页稿纸,就嘀咕起来:“怎么,你老是讲不听啊,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要真真假假,虚实相生,近实远虚,好的方面要实,做得不够的地方就要虚,一笔带过,或者干脆不要写,也就是说要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真正飘起来。可是你写的还是实打实的大白话,什么喜忧参半,什么群众意见很大,这些统统不能写的,你却写进去了。这样的材料报到省里,我们能评上先进单位吗?不可能!”他将材料重重地摔到曾荣升的手上,命令道,“重写!”
  说罢,傅伯吹便背着双手,怒气冲冲地走出办公室了。
  曾荣升呆呆地盯着手上的材料,感到心头在泣血。他想,官大一级压死人,我成了他手中的橡皮泥,他想把我捏个圆的就捏圆的,想捏个扁的就捏扁的。这样下去,我何时才能出头啊!
  他拿着稿子往回走的时候,才发现主任办公室里还坐着一个人。这个人年约四十来岁,个头不高,皮肤黝黑,额头上有一条深深的抬头纹,记录岁月的沧桑,也可能记下他种种丑行劣迹。他叫刘丑丑,以前是厂招待所人员。招待所搬到厂外一村后,他跟领导好说歹说,硬是留在了厂办,做接待工作,接待外来客人食宿的同时,也安排领导生活。此人在厂办的地位特殊,非官非民,不衫不履,可实权不小,吃香喝辣,吆五喝六,日子过得特别滋润。对外,他印制的精美名片上,赫然印着的是厂生活秘书,可以说跟曾荣升平起平坐,且比他威风多了。可是,职工却送了刘丑丑一个不雅的绰号——刘叫化。为何大伙要给刘丑丑起个这样的绰号呢?原来,这绰号是很有来头的。
  那是刘丑丑刚来厂办做生活秘书的时候,省里机械厅来领导视察工厂。中午,厂里在职工餐厅的雅座包厢里宴请上级领导。刘丑丑前后张罗着,席间端着酒杯向领导们敬酒。一位很爱干净的领导在刘丑丑向他走来时,不免皱起了眉头。领导跟旁边的一个人小声嘀咕道:“怎么厂里选了这么个叫化子一样的老男人做生活秘书呀,一见他,我酒都不想喝了,影响食欲。”旁边的那位点点头,说,他也有同感。
  结果,这位领导小声说的话,给刘丑丑听到了,当着上级领导的面他不好发火,可这天他喝醉了,等领导走了之后,他就开始大发牢骚了。说那是一些什么领导,鸡巴毛!说我是叫化子,你们又是些什么东西?你以为比我高吗?并不见得。我是叫化,又怎么样!
  这只是刘叫化绰号来由的一个版本。在N个版本中,传得更为广泛的版本,是说刘丑丑是专门收拾残汤剩渣的,所以叫他刘叫化。他在每次陪着客人吃喝完之后,他就来收场,把剩菜残汤打包回去,喝剩的酒和烟也带回去,连桌上没有用完的餐纸也不漏掉。有人曾经去过刘丑丑的家里,发现他家卧室床底下喝空的酒瓶铺了一地。
  在职工印象中,刘丑丑最坏,是一个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坏炳药”。“炳药”,也是新丰方言,其实就是农家烤米酒用的酵母。坏炳药能烤坏一缸好酒,可见其破坏性有多大。刘丑丑这人确实如坏炳药一般坏,欺上瞒下,搬弄事非,造谣惑众,多吃多占,偷拿公物样样坏事占全,确是阴险狡猾的奸佞小人。职工又送给刘丑丑“三不离”打油诗,“名烟不离手,痞话不离口,女人不离搂”。为何如此坏蛋,竟然混进了厂部,难道是领导昏庸不察,忠奸不辨,善恶不分?也不是。那又为何领导要把这样的小人留在厂部,搅坏一锅汤呢?原来,别看刘丑丑长得黑不溜湫,其貌不扬,在常人面前根本不起眼。但他有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如鼓如簧,在领导面前很会“摸箩拐”,会阿谀奉承拍领导的马屁。领导家庭任何成员的生日,他都有一本明细账,每天早上总要拿出来翻一翻,今天是哪位领导生日了,刘丑丑自然会用厂部的招待费,买上生日蛋糕,名烟名酒以及高档衣物,叫小车司机开车把礼物送到领导家中。领导哪家没液化气了,没米吃完了,刘丑丑也会估摸得八九不离十。他一个电话叫米店送米来,叫生活物资公司送液化气来,总是不会错,保证不让领导有后顾之忧。还有让领导叫绝的是,刘丑丑做领导的生活秘书真做到家了。领导生病的医药费,出差开会的差旅费,外出购物的一揽子发票,都交到刘丑丑手上,由他整理好,统一拿到厂长那里签字,再去财务处报销冲账。厂领导每次出远门,一个电话打到刘丑丑这里,他立即屁颠颠地去财处处借钱,一借就是五六千元,由着领导大把花销。这样,自然博得了领导的喜欢。
  这时,刘丑丑走进来,手里拿着一迭材料,甩到曾荣升的桌上,没好气地说:“你看看,伯吹主任写的材料,才是真正的材料啊。”
  曾荣升翻了翻这些总结报告之类的旧稿,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只是感觉材料里面的水分太多,空话、套话太多,而且许多地方文理不通,远远不如他的稿子。他再也不想看了,将材料推到一边,说:“你是从哪里搞来这些东西的?”
  刘丑丑在曾荣升对面的办公桌的椅子上坐下来,双手放在办公桌上,手腕上的金表明晃晃地刺眼。他答非所问地说:“你呀你,我要说你太蠢了。这是伯吹主任亲自写的材料,你好像根本没看在眼里,你这种态度,怎能写得好材料呢?”
  曾荣升被他说得一头雾水,纳闷地问道:“我的态度怎么啦?”
  刘丑丑说:“态度不端正。过去草台戏班子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在当地拜码头。而你来了这么久,拜了码头没有?”
  曾荣升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脸也红了。
  刘丑丑说:“你要先花点时间,把伯吹主任写的材料反复看三遍,吃透精神,从中摸清领导行文措辞的提法,跟着他的写作套路写下去才行。他说要飘起来,你就得飘起来。不要太实,该虚的地方就得虚,只有虚了才飘得起来的。”他郑重地说,“你如果听我的劝告,就在这里能长期待下去;如果把我的话当耳边风的话,那你就莫想在厂办待了。”
  可刘丑丑的话,曾荣升一点也听不进去,在他眼里,刘丑丑简直就是一个跳梁小丑,在表演拙劣的倚老卖老把戏。
  刘丑丑似乎察觉到曾荣升对他的态度十分冷淡,责备道:“你既不拜码头,又不会摸箩拐,领导的作品又不仔细阅读,领导怎么能喜欢你呢?领导不喜欢你,你的材料就是写得再好,也是通不过的。”
  曾荣升很不以为然地说:“我就是这个脾气,大不了又回到车间去。”
  刘丑丑说:“你这样想,那就太蠢了,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到厂办来呢?不要犟,听我的话,跟伯吹主任搞好关系,你还是有前途的。”
  曾荣升说:“傅主任的个人情况你是知道的,请你告诉我,我好摸准他的脾气。”
  刘丑丑介绍起来:傅伯吹现年三十九岁,新丰工业技术专科学校毕业,学的是机械制造专业。他是新丰市新冈县人。娶了个冈山县老婆。老婆在技工学校搞管理工作。傅伯吹年轻时也喜欢写写划划的,他大专毕业后因照顾夫妻关系,从新冈县调到新丰市这家工厂里。先是在技术科工作,后来调到了厂办。说起来,他从技术科调到厂办,还是得益于他的爱好书法。傅伯吹写得一手好魏碑。在一次厂工会举行的书法比赛中,获得了前六名的好成绩。因前五名都是离退休人员,他数最年轻的获奖者,被当时的厂级领导看中,便把他从技术部门调到厂办,半年后,就升任为办公室主任。
  刘丑丑介绍完后,对曾荣升灌输他的“厚黑”理论:“春节马上就要来临了,春节是联络领导的最好时机,伯吹主任的夫人是冈山县人,跟你是同乡。你回冈山老家时,一定要上伯吹主任的岳父家去拜年,送点年节礼物,这样,可以缓和你俩的关系。”
  曾荣升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无言以对。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与人之间,如果缺少共同的理想、爱好与追求,缺少个性和脾气的相互沟通,那么,是很难配合默契、协调一致的。即使他们每天朝夕相处,是同事或上下级关系,也很难搞好合作关系。听完刘丑丑的介绍后,再看了傅伯吹写的材料,曾荣升总觉得他没有什么了不起,甚至认为他不懂写作,不懂文学。是的,曾荣升有一点清高,能让他服膺的领导没有几个的。
  当天傍晚,曾荣升回家吃了饭,就开始伏案子重写双文明汇报材料。从七点钟,一直写到翌日凌晨四点钟,九个多小时的辛苦写作,写了八千五百字,自我感觉很好。仅睡了三个多小时,第二天一早就又踏着上班的钟声,走进厂办公室。这一次的稿子确实是好,傅伯吹看完后,对曾荣升笑着说:“不错嘛,你终于找到感觉了。”他在稿子上沙沙地签了字,交给曾荣升,嘱咐打印五份,下午就送到宣传部文明办去。
  曾荣升把材料拿到隔壁的文印室的小周,叫她立即打印,自己则坐在藤椅子,觉得很疲惫,想打个盹,一眯眼,竟然睡过去了。
  傅伯吹过来喊醒他。曾荣升说还行,揉揉眼,又开始构思写作年终总结报告了。
  到十点多钟,汇报材料打印好了,傅伯吹同意派车,让曾荣升去文明办。
  文明办赵主任一眼见到曾荣升红肿着眼睛,感动了,说:“你看,眼睛都熬红了。”
  曾荣升说:“我是新手,刚来厂办,情况还不太熟悉,所以,写起来费劲一些,时间耗费得多一些。”
  他坐等了一阵,赵主任把材料看完了,高兴地说:“你刚来厂办,材料就写得不错嘛,有理有据,数据翔实,很有说服力。只要稍作改动,就可以上报省政府了。”
  到年底,省文明办向单位来了通知,派人去省城接受双文明先进单位的模范称号。傅伯吹坐着小车,上省城风光去了。
  这一年,因工厂评上了省级双文明先进单位,上级主管部门奖给了工厂升级指标,阳光普照地进行全厂大谱调。曾荣升也和其他职工一样,长了一级工资。
  本来,曾荣升不想回家过年,但经不起姐夫劝说。他说,为搞好跟傅伯吹的关系,你作为厂办秘书,一定要在春节期间拜拜码头。所以,他于年前回到冈山老家,在正月初一这天上午,曾荣升邀上姐夫,买了礼物,俩人一起去傅伯吹的岳母家拜年。
  曾荣升的姐夫也是跟他在同一家单位,在单位的家属工厂当厂长。姐夫几次对曾荣升说,不要死写材料,要到处跑跑,活动一下。据他所知,傅伯吹这个人还是好打交道的。况且他的老婆也是冈山人,以老乡的名义接近他,又不被人引起注意。
  刘叫化那么劝说,曾荣升根本听不进去,可姐夫三言两语,就把曾荣升说通了。于是就有了这次行动。
  傅伯吹岳父家在冈山县委大院里。初一这天拜年客多,曾荣升和姐夫去的时候,正好碰上傅伯吹和妻子站在门口送客。
  “新年好,给你拜年来了。”姐夫向傅伯吹打招呼。
  “你们好,快进屋坐。”傅伯吹夫妇把他俩迎进屋里,忙叫老婆倒水递烟。曾荣升自然没有得到烟。傅伯吹知道他不抽烟,或者不屑于向下属敬烟吧,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曾荣升把大堆的礼品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屋里凌乱不堪,傅伯吹五岁的儿子小舒坐在电视机前,看着卡通之类的动画片。
  “哦,你跟程厂长还是亲戚关系?今天我才知道。”傅伯吹问曾荣升的姐夫。他姐夫叫程建林。
  傅伯吹的妻子说:“你不关心人家嘛,怎么晓得呢?”
  曾荣升说:“傅主任太忙,哪里顾得上这个?”
  傅伯吹说:“也不是,平时我不爱打听这些事的。”
  程建林问傅伯吹:“傅主任春节不回你老家新冈,在岳母娘家过年吗?”
  傅伯吹说“明天就回新冈老家,幸亏你们来得及时。”他看了看茶几上的东西,转而对曾荣升说,“你有了进步,功底还是有的,只是还没有磨合好。今后,你就按写双文明汇报材料的套路搞吧。”
  程建林向曾荣升递了个眼色,曾荣升这才记起一件重要事情。他是有备而来的,内衣口袋里装了五十元“卦卦钱”红包,姐夫示意他把红包散给傅伯吹的儿子小舒。“卦卦钱”,就是过年给小孩的压岁钱。新丰人叫“卦卦钱”。
  曾荣升走到电视机前,蹲下身子,掏出红包,塞到小舒的手上,说:“小舒,这个你拿着,买汽球玩吧。”
  小舒不肯收,把红包还给曾荣升。他又一次把红包塞进小舒的里衣兜里,说:“叔叔给你的,你就拿着吧。”
  小家伙听他这么说,便把红包拿出来一看,只有一张钞票,他生气地把钱扔在地上,说:“我不要一张,我要八张。”
  小舒的母亲赶忙跑过来,制止道:“要你的头呀,快把钱退给叔叔。”
  小舒把红包递过来,噘着嘴对曾荣升说:“他们给我好多张钱哟,只有你太小气,只给我一张钱。”
  曾荣升被小孩说的一脸通红,又把钱送到小舒手上,说:“叔叔穷,没有钱,所以只给你一张钱。等叔叔有钱了,就给你好多好多钱,好么?”
  哪知,小舒根本瞧不起他,把嘴巴一扁,说:“我爸爸说,没钱的都是些臭工人,你是臭工人吧?”
  曾荣升被小舒的话激怒了。很明显,伢伢说大人话,是大人说给他听的。小舒这句话,说不定是傅伯吹说出来,恰好被小舒听到了。这下,他将这话说出来,辱骂曾荣升。
  原来,傅伯吹是干部子弟,父亲曾是新冈县农机局长。傅伯吹可能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干部的血统,从骨子里瞧不起工人。曾荣升有一种预感,这五十元钱白送了。钱扔到水里还有一个泡,扔给傅伯吹这样的领导,连泡都不鼓一个,还说你是臭工人,太小气。他到此刻终于明白了,他与傅伯吹不是鱼水关系,而是水火不相融的矛盾关系。在傅伯吹这样的领导手下,曾荣升这种性格的人,不可能蹲得很久。命运注定了他会和傅伯吹分道扬镳。梁园虽好,但不是久留之地,厂办他是不适宜他长驻的是非之地。想到这里,他真有点后悔,后悔一时冲动,来这里送钱,还得像躲在风箱里的老鼠一样,两头受气。
  虽然,小舒说出这句后,立即遭到爸爸的训斥。但孩子是没有错的。童言无忌,小舒没有说假话,没有说诳语。他是听父亲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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