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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作品名称:一座村庄的歧途(小说)      作者:甲申之变      发布时间:2017-10-24 20:28:58      字数:4539

  清晨赶集,葛文君的母亲被赶上的驴车轧到了,左腿受了重伤、骨折。她的汗珠簌簌地流下,冷的汗,寒冷。她露出牙齿,表示疼痛异常,然后哭喊起来。一旁的蔬果被零散一地,遭到了哄抢,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欢喜在受难的人面前捡拾落难的遗失物,而不是交还到篮子里。待到警察出警的时候,篮子里一片狼藉,只剩下几块被踩烂的青菜和番薯泥,似乎在吊唁着这一种突如其来的横祸,以及横祸带来的痛苦。
  “没什么事,我们回局里去了。”警察说不是蓄意伤人事件,走了。
  母亲捂着腿,即便走不了路,也只能拄拐着爬回去。谁总能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病疢,会让母亲的人生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2006年以后,她本能地以为自己只能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度日如年。如同一只被绑缚在笼子里头的兔子,吃着粮食,再也无法栖身、奔跑,以及那向往、等待、守候着大山的梦。
  这几年,父亲葛宣从工厂里辞职,专门为了照顾庄稼和母亲。母亲的腿伤其实在一年之内就已经痊愈,只是因为之前在织布厂里闹过劳资纠纷,让二老记忆犹新的丑陋的片段,使之对劳工的市场前景失去了兴趣。翻垦天地,翻修庄稼,是葛宣在当下决定要做的事情。
  “老婆子,帮我倒一杯开水。”葛宣走出家门,背上锄头,重新做回那个年代下乡的知青。
  母亲蹲下身,往厨房里找新的暖壶瓶。房间里很整洁,没有乱的迹象,除了灰尘。就在母亲从橱柜里找出暖壶瓶的时候,赫然看到几张被锅碗瓢盆垫着的粮票,一层灰,两层灰。一张是四面值的米票,一张是十面值的布票……母亲心中的波澜浮起,想起一个物品,就会想到一个时代的落脚点。也许,看到这些的时候,真的已经老了。
  父亲葛宣走进来,数落了妻子一顿。就在他别过身子,准备再骂骂咧咧地瞧问几句的间颏,突然看着妻子手中几张叠好的粮票,心惺地软了下来。他说,这几张笃实是过时的票子,留下来,不如扔了好了。
  扔了?才刚刚找出来的。她说。
  那就保留着吧,至少看着就是一种回忆。他说。
  她没再说话,只是转过身替葛宣倒了一杯茶。热水很烫,热气腾腾缭绕,雾色迷蒙地糊到镜片上,只把他弄得看不清眼前的一些痛苦的、快乐的,总之是一并扫去的所有的情绪,都看不见最好。喝完茶水,葛宣随手从桌子上抓起枣子,一颗、一颗,咯在嘴里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干活去了。”父亲葛宣的嘴巴鼓鼓的,顺手背起锄头和篮子,往田地里走去。
  “早点回来。”母亲说。
  “家里的庄稼,路又不远,何必担心呢?”他说着,笑着,乐着。
  “总之,小心着就好。”她说的时候,语气很委婉。
  算起来,母亲除了想念着父亲,还思念着葛文君。每两三年,他就只来家探望一次,仿佛葛文君成了异乡人,而仅仅只是在熟悉的家中做了一回陌生的客人。2001年,2004年,葛文君回来过,总共也只有七天。七天的时间,算起来才几百个小时,母亲多么想看看葛文君的模样,大多数时候,却只是在相册中,在脑海里驻留着。
  葛文君清瘦而黑,面孔深邃而老成,眼睛和皮肤,大多像香樟的树皮一样,有血有肉的却无颜色。这是葛文君第一次回家的那段冬天,二月。2001年,他碰到了小黄,在山上看着夕阳和日出,看到了县城的海洋,看到了“小爱”的笑容,看到了母亲的手中喷香的饭菜。母亲说,你瘦了,黑了,像又去当了两年兵回来。记得吃的好一点,穿得暖一点,什么都得是优渥一点,不要委屈了自己。委屈?葛文君说没有委屈,只有孩子在天边的晴空中,跟着他一起在山上的东边,瞭望太阳。
  “太阳?”母亲问。
  “就是日出。”葛文君的嘴里嚼着豆角,牙齿咀动着发出有力干脆的响声,“每天做早操的工夫,我喜欢在冬天的熹晨中奔跑。谁都是爱奔跑的少年,我和他们一起年轻过,将来会在奔跑中一起回忆童年、青春。”
  “那很好,呵呵呵。”母亲凝视着葛文君的脸孔,而葛文君只顾着吃菜,没顾得上看母亲一眼。
  “我有几个学生,他们叫吴二,小劬,牛涛涛……”葛文君的嘴里填满了饭菜,语气有盛的时候,像是鼓囊地把自己的双颊撑成了一个刺豚。
  “你慢点吃,慢点吃。我去倒水,不,倒牛奶。”母亲突然抬了一下头,笑着,“最近我去了一趟省城,那里新出厂的一种荷兰产的牛奶,要十多块钱呢。”
  说完,母亲把牛奶从橱柜里拿出来,费力地取开盖子。她身子矮,倾斜了一下牛奶盒,顺着乳白色的液体,悉数倒在碗里,看得出,这是像天然的母乳一样的东西。葛文君说,这些牛奶没什么特别的,淡淡的,没有味道,和县城买的几元一瓶的差不多。
  “有不一样,我们都不舍得喝,贵的东西,就听说你要回来,特意留着。”母亲笑着,不经意地抹了眼角,有沁出的泪。
  “谢谢你,妈。您留着喝,我并没有那么渴。”葛文君停下碗筷,凝视着母亲的双眼。他的血丝又多了起来,仿佛布满了眼球,一条条、一条条的,不是泪痕,倒是触感的伤痕。
  回来的时候,葛文君看了看手表上的指针,支起头,遂一个响指打出。他说,我又去探望日出。小黄狗在山上,像狼一样嚎叫,等待着葛文君能回来看望自己,和自己拥抱着,奔跑着,一路都奔跑着。
  葛文君爬上山。
  “小黄,你会思念故乡吗?”葛文君瘫坐在山头,吹着风,风吹着他的寸发,凉飕飕的,有点生疼。
  小黄狗不会说话,只是舔着舌头。
  “故乡,我好久没有回来了。现在,我终于起航。”他起身,张开双臂,面朝着城市里的雾气,大喊一声“母亲河”,母亲的名字就这样赋予葛文君另一个名字的含义。葛文君年轻的那些年想过一个问题,我长大了,母亲老了,母亲河更老了,我却还在这里。那些年,母亲在山上,而自己在山下的时光一去不返。如今,葛文君在山上,而母亲却在山下,留守者黑子村的孤独。孤独的心是不老的,一天天的,一年年的,成为石像以后,所有人都还在,只是换了一个容颜。
  “小黄,跟着我一起奔跑在山下去,快!”葛文君催促着小黄狗,小黄狗的身躯是瘦骨嶙峋的,眼睛里却是一股子狠劲。他狂吠了两声,声音飘过山脊,从地面到天空的深远处,雾气被拨开一层,露出小樟树在云里发出毵毵不止的声音。
  小黄狗一动不动,不曾下山。
  葛文君从日落的地方告别了小黄,而小黄着静静地蹲立在原地,在顾小爱的衣冠冢的旁边,用鼻子嗅着木槿花、紫薇花飘溢的香气。葛文君把日思夜想的故事还给了小黄,剩下小黄狗,一只狗、一座山的人生,遥远的地方,有孤独走过。
  
  2001年的前一年,金芦白还在金乌小学就职。葛文君也没有回黑子村。一切仿佛就是一个梦,梦到他乡遇故知,梦到萍水相逢客……也许,潜意识里,时间会慢慢被偷走的,从上个世纪到这个世纪,静静地默祷,祈祷着它是一天、两天,却恒久的距离。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已经不可估量,而最近的距离,只是思念的一忖,从丹寨县到湘西罢了。
  金芦白也想着不回去,到这里,再到那里,两地的村子,两地的书籍,两地的生活状态,着实令她再次孤独。她准备继续念书、考研,一定要回到那个“朝秦暮楚”的师范学校去。她准备舍弃和王兵的那段柏拉图式的恋爱,准备离开山隘,去更远的地方去,那里有湖泊、梦想、天堂。
  离别之前,金芦白决定组织一次电影教学,毕竟,金乌村一直没有电影。金芦白对贾圩说,没有光影的世界是不完美的。
  “你不会又想着组织学生去春游吧,在你任职的三个月里,你组织过春游、诗朗诵。是的,我觉得这些事情大有裨益,可这是相对于你们那个城市里该有的教学活动,这里地阔人稀,去城市走一圈,要不就是在这个丹寨县走一圈。然后呢,学生都会跟着丢了。”贾圩拍了拍桌子,茶杯被抖动着把水洒了出来,“学生跟丢了,我们得负全部责任。”
  “不,贾主任。我真的只是打算在学校里放映一场、最后的演出。”金芦白说完,用眼睛盯着贾圩,一动不动,“我在师范读书的时候,学过一点电影放映技术。”
  “哦?最后的演出?没有你我们就看不了电影?”
  “贾主任,你看过意大利电影《天堂电影院》吗?托纳多雷的作品。”
  “什么?什么雷?”
  “不,没什么,我只是想,或许,让学生们看一部《一个都不能少》的电影更合适。”金芦白说话的时候,抿着嘴,有一撇无奈和难受。“也许,这能贴近现实。在我实习结束之前,我想执行完我应该有的所有人文关怀。”
  贾圩没听到她说的什么,只是自顾点了一根菸。菸气很重,金芦白被熏得直咳嗽,她捂着嘴,欠着身子,眼睛时常是眯着的。
  “这样吧,就搞一次体育活动……拔河吧。别有的没的,要不你是鲁胜利家的表外甥女,我不可能领这个情。”贾圩没说完,就把没抽剩的菸头扔在地上,用脚左右摩擦、狠狠地抿灭。
  金芦白没去学校,拔河的活动是葛文君组织的。之后,也一直由葛文君在担负着关于金乌村小学每次文体活动的任务。
  拔完河,葛文君点了名,发现有学生未来报到。
  没到的学生?又出去玩了。已近日落。
  这一天,牛涛涛和小劬失踪。关于人言可畏的消息,从小学校走漏出去,闹得整个村都知道了。他们说,牛涛涛去了县城,小劬也去了县城,县城里有各种好玩的玩什,把几个小孩子诱骗了去,便是想回来都回不来了。县城有需要几十分钟赶到的车程,地广人多,形如大海捞针,怎么找都找不到。
  小劬的父亲夜盲,夜里什么也看不到,面对小劬的失踪,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顾着用手紧握脖子上的铃铛,时而摇晃着,时而高举着,发出声响。然后,用彝族贝玛特有的水巫、水蛊呼唤着小劬的名字。这个年前,日落的时分,牛涛涛的母亲跑到学校周边破口大骂,用锄头砍斫着升旗的旗杆,然后又跑到教学办公室摔了几个搪瓷杯,就像这样。她意图把带班的王兵揪出来当面对质的时候,才意外的发现王兵早已消逝不见,如同人间蒸发一样,突兀、决绝地,兴许是早已寻觅不到了的。
  时间定格在一个瞬间,好像谁的思维都被游离在这一分、这一秒,几乎动弹不得。
  其实,画面是这样的。
  在县城,一间破旧的传媒影像室内,两个老师,两个学生,就安坐在灯影下,接受着投影光彩的洗礼。这间屋子的前身是一家破落的电影院,当地的经营人因为资金原因,以相对便宜的差价,就把这间租屋租给爱指导电影的导演,也算是完成了心愿。而金芦白的老师曾是电影导演的合伙人,金芦白以此名义接手所谓的电影院。她此次和王兵走进这片区域,把灯光调到暗处,安置好胶卷,卷着一帧帧的画面,也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片段从墙布的灯影下投放了出来。
  “老师,保尔•柯察金。”小劬看到了电影雪花下一闪一闪的画面,手指指着电影中穿着军服的主人公,脱口而出。
  “是的,保尔•柯察金。”
  “我在书中看到过,可仅仅只是在书中看到过。”
  “小劬,在以后的日子里,你的梦想是什么?”王兵坐在他的旁边,笑着问。
  “嗯……拍电影的人。”
  “那拍电影的人叫什么?”
  “不知道,呵呵。”
  “是导演,笨蛋。”牛涛涛知会了一声,夺过小劬和王兵谈话的机会,大大咧咧地吐着舌头,笑着脱口而出。
  此刻,王兵也跟着牛涛涛的天真的情怀,乐呵呵地笑了。顷刻间,王兵靠着自己的肩膀,往后座一眼望去,看着金芦白在后台安静地对着王兵微笑,而手指卷动着老式的胶卷机器,画面正一帧一帧地走过,那幅画面,正是金芦白最美的时刻。王兵内心一万分地嘀咕,如若有一场最好的演出,彷若《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样的歌剧,那么最美的女角便是金芦白无疑了。
  “牛涛涛,你的梦想呢?”王兵转过头,靠近着过来。
  “我啊……”
  牛涛涛眼前的世界,一片金黄,是秋天在木筏声、丁丁的水声中寰洗的画面。那是一个深秋的诗歌,比诗歌更渺远的安静的情结,让牛涛涛过分安静起来。他闭上眼,眼睛里仿佛有音乐飘过,不是电影中的音乐,而是在脑海里,一帧一帧飘过的,那段青稞黄粱的梦、梦一样的岁月,似乎又年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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