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两种声音

　　哪知，待张曼琳一走，来肖建平家闹事的人群却更多了，周江南根本无法维持秩序。公安、武警赶来了，市政法委书记、市建委主任都来了，也无济于事。中午，湾东县的乡亲嚷着要吃饭，坐在建平宾馆的大堂里不肯走，使旅客们进餐和休息都受到很大的影响。周江南打电话给张曼琳，请求她拿个主意，说民政局的负责同志提出，请求张曼琳同意由财政拨款两万元，先解决群众吃饭的问题。张曼琳请示了马书记，他也只好同意。
　　周江南这时想起一个人，每逢关键时刻，他总会想起他。事实上，只要这个人的声音一出现，再僵的局面总会化险为夷。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以前的大湾市市长、现在的代省长王谷城。
　　周江南攀上王谷城，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五年前，周江南只是市建委主任的时候，建委家属房子统一安装管道煤气。那天来周江南家安装管道煤气的两个人中，一个是年长的班长，一个是二十多岁的高个，叫赵龙生。在做官的家里做事，他俩自然十分小心。管道安装调试成功后，作为酬谢，周江南请他俩去小店吃了一顿饭。赵龙生喝了两杯酒就发起了牢骚。说现在做官的太腐败，他的舅舅在省政府，在他那里开电梯也比他这个安装工油水足。因为在省政府开电梯，认识那些当大官的，自然有好处，每月从他们办公室里搜集来的废品回收，光这一笔的收入也有千儿八百的进项。他想去那里看门，可是他的舅舅不同意。
　　周江南对于官场人物是非常敏感的，听赵龙生说他的舅舅在省里做官，便问他舅舅叫什么名字。赵龙生说，他的舅舅就是王谷城，在省组织部做副部长。周江南一听，觉得赵龙生的来头可不小，他何不通过他攀上王谷城呢。事后，他了解到，王谷城是中国人民大学法学硕士生，三十五岁便被提拔为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是全省最年轻的副厅级干部，前程不可限量。他想，王谷城的亲外甥赵龙生在大湾市，何不把赵龙生调个好单位，而且给他安排一个小官当着，说不定王谷城会对他产生好感的。这样以后，王谷城自然对他周江南另眼相看，给他好处的。不久，一纸调令，将只有高中文化的赵龙生从煤气公司调到市建委。两年后，等赵龙生弄到电大专科文凭后，周江南把赵龙生提拔为建委办公室主任。赵龙生自然对周江南感激不尽，经常在舅舅王谷城面前说起周江南如何有能力，对他如何好。王谷城记住了这个名字，跟当时的大湾市市长魏德辉推荐了周江南。于是，周江南顺利地做上了大湾市副市长。此后，周江南只要去省城开会什么的，都要去拜访王谷城，同时给他捎上一些大湾的土特产，以表心意。王谷城推辞了一番，最后也只好收下。周江南做副市长没有半年，市建委的老主任突然病故，周江南就一步到位，把赵龙生提拔到建委主任的重要位置上。想不到，如今的王谷城官运亨通，做上了代省长。眼看省长的宝座非他莫属，周江南能不对他敬重有加吗？平时大湾市的一些大事，他总是向王谷城汇报，争取得到他的支持。
　　周江南对张曼琳当上代市长是有想法的。在他的眼里，张曼琳无论能力和魄力都不如他。他知道，张曼琳之所以能当上代市长，是原市长魏德辉一手提拔。如果没有魏德辉这个靠山鼎力推荐，张曼琳休想做上代市长。而现在，他的靠山王谷城做上了代省长，他想在大湾市市长至今未定之前，积极活动，通过王谷城，在三月份的人大市长选举上，自己能一举获胜，当上市长。
　　而眼下的扛尸事件，对于张曼琳是极为不利的。如果自己能在这次事件中，表现积极，处理得当，加上抓新城建设得力，获得市民的称誉，那对于他的仕途肯定有莫大的好处。特别是在不久的市长选举中，说不定自己得到的选票将比张曼琳更多，市长的接力棒将会交给他，而不是张曼琳。正因为周江南有这个心思，便自然而然地想寻求得到代省王谷城的支持。
　　周江南在电话中，将建材城的事情一一向王代省长汇报。王谷城听后，说：“周副市长，不要急嘛，我会摆平这事的。”说完，他就放下了电话。
　　张曼琳又把电话打到肖建平的家里，询问他的亲属，肖建平和他的家人现在哪里？她要直接和他们对话。肖建平的老婆孩子和他的弟弟都跑出去了，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只有建平公司里人一位员工告诉张曼琳，肖建平走了之后一直没有任何消息，现在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等他打电话回来了，再另行通知。
　　第二天湾东县的人不仅没有减少，而且大有增加的趋势。男女老少有的坐着拖拉机，有的坐着三轮车，有的坐着慢慢游，有的干脆骑着自行车来。有的是昨天回去了，今天又来了。他们说是由于很气愤，要来建材城讨个说法，二是来泄泄仇富心理。那个肖建平太没有人性了，气死了人，就跑了完事吗？就没有王法管着他了吗？他们不管家里有天大的事情也要来建材城。再说，他们来有饭吃，还每天有十块钱的工资领呢。当问询到底是哪个部门发给他们工资时，他们就缄默不语了。问急了，他们说，反正有人发钱，你们也不用管是谁发了。
　　李兵一行到得省城，下了车不是直奔西郊的火葬场，而是去了省纪委，将谭旭日被肖建平气死的材料交到了省纪委周书记的手上，并要求省里派出调查小组，来大湾市调查谭旭日屈死真相，把肖建平这样的不仁富豪惩治法办，以顺民意，大快民心。
　　周书记早从魏德辉副省长和王谷城代省长那里获知这事，他把李兵的申诉材料拿给了省政府这两位领导看。二位看了后同意周书记的意见，立即组成一个调查小组，赶赴大湾市进行“11·18”事件的调查。
　　交了材料，李兵才去殡仪馆打听水晶棺材的事情。在那里，他们见到了想要的水晶棺材，一问价，贵得吓人，最少也要八万元钱。而且不像其他商品可以打折，这可是一口价。殡仪馆的人说，豪华的水晶棺材，上百万元呢。李兵的金卡上只有五万元钱，这也是他们来之前商定花钱的数目。现在一下子超支三万，他也拿不定主意了。于是，他打电话给湾东县建委主任龙少山。龙主任却把担子推给他，说：“你觉得水晶棺材好，物有所值，就买下吧。钱少了，就叫建设局的会计往你的金卡再打进三万元就是啦。”龙主任说得真轻巧，叫会计一下子去筹措三万元钱，可是个难事啊。这时，他想到了郭运喜。李兵跟郭运喜是一个党校培训班出来的亲密学友。郭运喜比李兵大整整三岁，所以，李兵叫他大哥。党校培训三个月后，李兵升任为建设局副局长，郭运喜升任为财政局副局长。此后，他俩也真是铁杆哥们，有什么事情，都互相照应帮衬着。
　　李兵在电话中解释了自己在省城缺钱的尴尬之后，郭运喜说：“哥们，说老实话，你们局一个谭旭日把我们搞得钱财空空的了，已经垫付了两万元。现在你又提出搞三万元，不知明天又要多少呀。好像湾东县财政局，是专替你们建设局办丧事的了。”
　　李兵笑着说：“我说郭哥啊，我已是逼的，困在省城，没有钱，棺材买不回，我这个副局长还当得成么？我还想把这次的事情办利索点，升格做局长呢。哥们，你就帮我最后一回吧。等我做了局长，一定加倍回报。”
　　郭运喜说：“等你升任局长，到时候怕又不认得我了。”
　　李兵说：“我的财神爷，谁有这么个大胆子不认你了？”
　　郭运喜寻思良久，最后拍板道：“好吧，财政先借给你们三万。你叫局里会计来办手续吧。”
　　李兵立即拨通了会计的手机，叫她去财政局找郭运喜办借款手续。
　　等到当天晚上九点钟，三万元借款才打到了李兵的金卡上。取出八万元钱，叫司机匆匆开车去了殡仪馆。到那里已快十点钟了，还好，殡仪馆是随到随卖，不像其他商场早就关了门。交了钱，把水晶棺材装进特殊的泡沫包装箱里，再装上车，五个大箱子把小车的空间都挤满了。李兵手一挥立即起程。一路上，他手护着这几个箱子，生怕车子剧烈颠簸，把这八万元的娇贵东西撞个粉碎，那么不仅不好向死去的老局长交代，很有可能自己的仕途也因此而夭折。
　　到得大湾市，天已大亮，一夜没有合眼的李兵和司机，马上去找人卸货。他打谭小利的手机，打不通，再打其他人的手机也是一样。司机说，这时正是人熟睡的时候，还是上楼去喊他们下来搬吧。
　　俩人把车锁了，走上斜坡，上到A楼六楼，敲开房门，迎面一股热烘烘的恶臭扑来，简直要把他薰倒在地。谭小利走过来，说：“李局长一路熬夜辛苦了。”又问，“水晶棺材买到了没有？”
　　李兵不耐烦地说：“当然买到了，就在楼下，叫你们下去搬的。”他又问道，“空调开得这么热，是不是尸体腐烂了，这么臭的？你们在这里还挺熬得住啊？”
　　谭小利说：“是屎臭，那些野娘生的，在肖家到处拉屎拉尿。哥哥遗体下面放着冰块的，不会腐烂吧？”
　　李兵说：“好了，你也下去搬吧。”又顺手招拢来十来个人，一齐下楼。
　　把水晶棺材包装箱搬到肖家后，打开箱子，按照说明书将零件进行整体镶拼，再在成形的棺材接缝处涂上树脂胶。这样，一副纯净如水一样透明的水晶棺材，出现在大家的面前。
　　谭小利急着要把哥哥的遗体往棺材里放。李兵说：“不要瞎搞啊，刚涂上树脂胶，按照规定，还要二十四小时胶水凝固后方可使用。”
　　谭小利皱着眉头说：“还要一天啊，我都等不及了。”
　　谭小利的这句话把大家逗乐了，李兵大笑一阵后，说：“哈巴，你也想困水晶棺材了么？这可是你哥哥才有资格困得起的。”
　　谭小利说：“不是啊，我是想叫哥哥早点享受一下。”
　　谭旭日的九叔叹气说：“人死了，再好的享受也不晓得了。”
　　李兵这时被屋里的恶臭薰得确实受不了，他说：“你们大家在这里吧，我要回去睡觉了。”说罢，就告辞出来，叫司机开车回湾东县。
　　但是，有道是不该得的福分不要去贪图，即使得到了也会失去。谭旭日可能注定得不到死后睡水晶棺材的这种享受的，李兵费尽周折高价买回水晶棺材，却没能让死人躺进去一天，就成为一种不祥的摆设，空闲在那里了。
　　早在谭旭日死的当天，大湾市公安人员向湾东县人提出，先把尸体交给他们的，做了尸检再处理掉。可他们硬是不同意。说谁也不能把尸体抢走。既然是肖建平把谭旭日搞死的，就让尸体臭在肖家，烂在肖家，直到姓肖的露面，给他们一个明确说法为止。不问尸体犹可，一问，湾东县的人倒问起政府的要尸体保护费来，还要开这些守尸人的工资什么的。
　　公安局长宋立德把电话打到张曼琳那里，请示她如何答复这些人。这无疑给她又出了一道难题。本来大湾市的财政就捉襟见肘，现在平地里又要出这么多的钱，而且这钱出得极冤。本来与政府没有多少联系，完全是要肖建平个人出的。因为是他肇下的祸，这账得算在他头上。现在关键是要找到肖建平本人。即使找不到，也要与他联系上，通过电话跟他商量，非得向他施加压力不可，让他拿点钱出来了难。要不然的话，湾东县人闹事能平息得了吗？
　　到第二天上，财政拨下的两万元钱就吃光了，又得要钱。公安只好又来请求张曼琳。张曼琳先与财政局通气。这下局长朱来鸿怎么也不肯拿钱出来了。说就是皇帝老子来，把他杀一刀也没有钱出了。张曼琳把财政局长的话传到湾东县的人那里，他们县的财政只好也一起做个冤大头，一咬牙，拿出两万元钱来解决乡亲们的吃饭问题。
　　到第三天上，建平公司的职员们终于与远走天涯的肖建平联系上了。职员把肖建平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张曼琳。张曼琳通过电话，和肖建平谈判，要他出钱了难。
　　当肖建平听到公司职员告诉他，他家全都被毁了，账本、现金还有家具电器衣物什么的都没有啦，损失极其惨重，他就心里直蹿火。他对张曼琳说，还问我要钱？我不找他们赔偿一切损失就是好的咧。他说，估计他家的直接损失达五十万元，间接损失两百万元。张曼琳说，哪里有这么多？肖建平给她算了一笔细账：两套一千多平方米的房子，现在住进了死人，就不能住活人了。这样的房子租给别人，也难以脱手，更何况卖给人家，光是这一笔损失就是五十万元。还有，他的新城工程投进去三百多万元，现在，广州的老板因这次扛尸事件，考虑到大湾市的投资环境太差，决定不再对新城工程投资，这么说，肖建平投进去的三百万元，顶多只能收回一百万元，其它两百万元是收不回来的。
　　这时，马书记走过来，接过张曼琳的手机，向肖建平最后通牒：“我是马源。我说肖建平，现在不是听你诉苦的时候，一切等事件平息下来，公安弄到尸体，做了尸检，能明白个分晓之后再议。最紧要的是打发这些人回家。这钱，你不出也得出。”肖建平从市委书记的话语里，听出他的态度非常强硬，也只好同意先拿出五万元钱了难。
　　第四天上，估摸总共有两万人去过建材城肖建平的家，大多数是湾东县的人，也有大湾市以及其他县市去瞧热闹的人。平均每天进出达四五千人。地市县级和县建设局各级政府职能部门，先后共拿了八万元钱解决这些人的吃饭问题。肖建平在市委书记面前答应得好好的，说马上拿出五万元钱了难。可是等到第四天上，也没有看见他把钱打在市财政局的账号上。朱局长觉得肖建平耍了他。湾东县的人却认为是政府在欺骗他们，这么久了，应该给他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张曼琳再次打电话给肖建平。肖建平却在电话中气呼呼地说：“我的公司职员说，公司的账本还有新城工程的设计图纸都被他们毁了，还有我家十多万元现金，也被他们顺手牵羊拿走，我的损失太大了。现在，我主持的新城工程无法进行，设计图纸遭到毁坏，只好从头再找人设计。这不仅耽误了时间，还损失了大量金钱。湾东县人给我带来这么大的损失，我要把们告上法庭，怎么能反而给他们赔偿呢？难道你们要奖励他们毁我家有功吗？”
　　听起来，肖建平的话似乎也有道理，可是事情弄到这个地步，他一直躲着不露面，能说他不出钱了难有理由吗？
　　一说起这个肖建平，张曼琳并不陌生，而且她就满肚子来火。她不是在这之前没有跟肖建平打过交道，而是跟他打过无数次交道，熟知肖建平的发家史，熟知他的为人。肖建平的世故圆滑，无法不给她深刻的印象。因为，张曼琳的丈夫的死，就是与肖建平有着联系的。
　　肖建平在九十年代初，才是市党校一个普通的老师。那年，市长魏德辉的妻子姜荷花，出任市商业银行信贷部主任之前，参加党校培训时，听了肖建平讲的课，觉得肖建平的雄辩口才确实好，在丈夫魏德辉面前夸了又夸，使得魏德辉对肖建平产生了好感和浓厚的兴趣。当年，就一纸调令把肖建平从党校调到市长秘书班里，做他的专职秘书。肖建平有心要傍上市长这棵大树，不光材料写得棒，而且还时常帮助魏家做点什么，很快就深得魏的赏识，举荐他做了市长办公室主任。肖建平当上了主任，是他晋官加爵的第一步。他更加感恩市长，也更加热衷于帮助魏家了。魏德辉的儿子其时正读中学。肖建平就叫小车班的司机开车，载着他亲自送魏德辉的儿子去学校；放学时，肖建平亲自坐车去把市长儿子接回家。肖建平的行动自然使魏德辉一家十分感激他。这时，魏德辉市长的妻子升为商业银行分行行长。肖建平瞅准了这个门道，觉得自己是一块做生意的料，如果辞职借重姜荷花行长的权势，贷一笔货款起家，保证很快就会发达起来的。于是，他果断地辞去市长办公室主任美差，下海淘金了。他拿一位朋友的一处新房，临时过房到他的户头上，再拿这所房子做贷款抵押，请求姜荷花帮忙，贷上了第一笔款子五十万元。投到了一块地皮上，不到半年，这块地皮价格就翻了两番，他赚了一百多万元。开发这个建材城，也是靠市长和他的夫人全力支持，先是拉来几个大款，然后向银行贷款，把这个全省最大规模的建材城搞起来之后，他逐渐买下其他股东的股份，成为独资经营这座庞大建材城的大湾首富。
　　张曼琳与肖建平初次认识，是在肖建平租下全市最大的一家光阳机器制造厂的一个冲压车间，生产防盗门的那一年。要说这件事，先得说说张曼琳与她的丈夫。
　　张曼琳和她的丈夫罗烈，来自大湾市同一个小县城。七十年代中期，他俩一同高中毕业，招工进了这家工厂。因张曼琳所在的车间的党支部书记对漂亮的张曼琳格外重视，想培养她读了大学，让她回厂嫁给他的儿子做媳妇，所以，张曼琳在最后一届工农兵大学生招生中胜出，顺利地进了陕西一所大学，学的是机械制造。可是，张曼琳早就有心上人，这个人就是罗烈。她在大学读书期间，与罗烈的书信往来不断，张曼琳对罗烈表示，决不因为他没有读大学就瞧不起他，甩掉他。因此，张曼琳在大学里，拒绝了好几个向他求爱的风度翩翩的白马王子。大学毕业后，毅然回到大湾市这所工厂做技术员。当年，她就跟罗烈结婚。此后，张曼琳官运亨通，从车间技术员一步步升到车间主任、厂团委书记到大湾区副区长、区长，再到湾东县计生委主任、县长。可丈夫仍然在车间做普通的冲压工人。就在丈夫升为冲压车间的调度员时，工厂垮了。这时，好心人看在张曼琳做县长的分上，帮忙要将罗烈调到市煤炭局工作，让他跳出工厂的糠箩，跳进吃皇粮的机关米箩。可张曼琳硬是不同意，认为身为领导，不能搞近水楼台先得月。丈夫罗烈也是一个犟脾气，宁肯去沿海打工，他也不想借县长妻子的光调到机关去。正在罗烈准备了行李，出远门去广东打工时，肖建平来光阳机器制造厂考察了。他看中了这家工厂的冲压车间，想利用这片空闲的场地加工制造建材。于是，他来工厂与厂长商谈，包下了罗烈所在的那个冲压车间，成立了顺风门业公司，为他的建材城做防盗门。罗烈因此而被肖建平选聘为门业公司的生产调度员。于是，罗烈放弃了南下打工的念头，留在车间，给肖建平做调度。他肯吃苦，除了干好本职工作以外，还跟工人一起干活，常常跟车出去给客户装防盗门。罗烈的命，也就丢在这该死的装门业务上。
　　那天，罗烈去城东大路一家私人新房里装门。车子开到客户家门前，要卸车。罗烈二话不说，背起沉重的铁门，哼哧哼哧爬上了六楼。因司机接到厂里要车拉货的电话，就开车回厂了。留下罗烈一个人装门。装到中途，电焊条没有了，要回厂拿电焊条。罗烈借了客户一辆自行车，匆匆忙忙地骑上就往厂里赶。在一条与城东大路相交的岔路口上，罗烈因自行车车速过快，正好一辆满载着罐头的货车从他的车前驶过。罗烈因是下坡，自行车的刹车不好，他没有刹住，自行车拦腰一头钻进了货车的轮上，车轮从他的肚皮上碾过，当场死亡，年仅三十七岁。张曼琳在湾东县得到丈夫的噩耗后，哭得死去活来。她向门业公司的老总肖建平提出赔偿，说丈夫罗烈是在上班工作中因工死亡的。而肖建平却说，罗烈完全是自己没有看清车子驶过，又刹不住自行车而自己送了死，是他个人的责任。最后，张曼琳发火了，肖建平才说，他是看在张曼琳当县长的分上，一次性地赔偿了一万元钱了结。罗烈是死在货车的后轮，交警部门也没有判那个货车司机赔多少钱。从这次车祸中，张曼琳看清了肖建平的为人，丈夫的命都搭进去了，而肖老板却如此冷酷无情。而张曼琳当上副市长后，肖建平感到欠下她家的一份情，于是多次请她吃饭，联络感情，都被张曼琳婉言谢绝了。
　　张曼琳正这样想着，她的手机响了，想不到正是肖建平打来的。
　　“张市长，你好！”肖建平在电话中说，“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情。”
　　张曼琳问：“什么事情，快说吧。”
　　肖建平说：“请你催催公安，就在这两天里把谭旭日的尸检报告做了吧。有了鉴定结果，证明不是我造成谭旭日死亡的，我好回来啊。在外逃亡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我的衬衫都有十来天没有洗啦。”
　　张曼琳没好气地质问他：“为什么答应得好好的，你出五万元钱，到现在都没看见你把钱打在财政局账号上。”
　　肖建平说：“张市长，请理解我的苦衷，湾东县谭家的人把我家搞得那样惨，我现在能出这个钱吗？再说我临时走得匆忙，没有带多少钱在身上，存折也是放在家里。我手头上的钱也快用光了，哪有钱出呢？再这样漂泊下去，我全家恐怕连吃饭的问题也无法解决了。”
　　张曼琳告诉他，现在谭旭日的尸体是由他们谭家人严格看管着，公安人员无法接近。尸检工作也无法进行。不过，我会催促公安想想办法，一方面做做谭家人的工作，一方面，设法把谭旭日的尸体弄出肖家。要不，时间一长，尸体高度腐烂，后果不堪设想。
　　肖建平听后，感激地对张曼琳说：“感谢张市长。我回到大湾，加上以前我欠的，一定好好感谢你。”
　　在张曼琳的积极斡旋下，公安部门终于想出一个好计策。第二天午夜里，他们请参加在肖家扛尸的湾东县人，去市里的一家酒楼吃夜宵。趁他们在吃饭之际，公安人员从七楼顶层垂下绳子，攥着绳子吊到六楼，剪断肖建平家的防盗铁网，人钻了进去，把尸体从剪口处抬出来，再从七楼的顶层吊下，装进车里，拖到市立医院的太平间，进行尸检。
　　这样，那口水晶棺材，从买来的那天起就一直空着，谭旭日的尸体根本没能放进去，就让公安弄走了。事后，湾东县人说，花八万元钱买来一个不祥的预兆，买来一个祸害，水晶棺材在等人睡进去呢。湾东县说不定还要死人。当然这是迷信说法，不足信。但是，这种谣传说得人五心不定，人心惶惶。
　　很快尸检报告出来了。谭旭日是由于原发性心脏病，在受到强烈刺激下，突发心脏病而猝死的。谭的尸体上并没有任何殴打的痕迹。
　　湾东县的人亲眼见到尸检报告之后，他们为尸体被公安弄出来而感到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证实了谭不是被肖建平殴打致死，也消释了许多的仇怨，扛尸大闹的理由也输掉了不少。在公安部门的劝解下，他们于第五天上，从肖建平家一齐撤走，离开建材城回家了。但谭家人走时仍然扬言，不管肖建平逃到哪里，不管他要躲到牛年马月，他们也要把他揪出来，叫他把谭旭日之死的事情说个清楚。
　　建材城早有人向仍然出走在外的肖建平通报了公安尸检的消息，也说了谭家人的态度。肖建平虽然有公安尸检报告撑腰，吃了一颗定心丸，但是，他对谭家的态度，仍然心有余悸，如惊弓之鸟，不敢回家。
　　谭家的人又写了状纸，告到了省高级人民法院，要求上面派人来调查十一月十八日谭旭日之死事件。
　　晚上，张曼琳接到了代省长王谷城打来的电话。王谷城认为，根据材料反映，肖建平对谭旭日局长的态度是太刁蛮了。他这是典型的鲁迅所说的“人一阔，脸就变”心理在作祟，是财大气粗的恶霸作风，因而引起谭家的强烈不满情绪和仇视心理，湾东县人对肖家采取的过激行为也是事出有因，他们是在怒不可遏的情况下，才被迫这样干的。你肖建平为什么要砸坏人家的车子，这是最伤人心的野蛮行为。何况砸的不是小百姓的车，而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局长的车。肖建平的本田高级小轿车，是比建设局长的桑塔纳要好，难道就因为这个，就对人家的车子乱踢乱砸吗？这比过去的资本家、青红帮土匪横行霸道还要恶劣，简直就是土匪强盗的行径。在共产党执政的社会里是决不容忍这种恶人横行霸道下去。这是法治的社会，是人民的天下，而不是暴发户的天下。
　　“小张，”王代省长最后这样对张曼琳说，“我已经和省纪委的周书记通了气，决定派出‘11·18’事件调查小组，来大湾市进行专项调查。希望你们协调配合，一起联手尽快查出事件真相，将肇事者捉拿归案，绳之于法。”
　　张曼琳不断地点着头，回答说：“好吧，谢谢王省长对这次事件的高度关注和重视，我们会积极配合省调查小组的行动，一定严惩肇事者，还大湾市一个法治的明净天空。”
　　放下电话，张曼琳不觉感到纳闷起来。听代省长的口气，他是完全站在湾东县人的那一边，对肖建平这次气死谭旭日局长，持十分愤怒的态度，估计他派出的调查小组就是他的传声筒。这一回呀，肖建平不死也要脱一层皮。不要说新城工程不许他介入，就是连他的建材城，可能也要进行封城检查了。
　　谭家人的状纸七转八转，转到了副省长魏德辉的桌头上。于是，魏德辉给张曼琳代市长打了电话批评说：“十一月十八日事件，我知道了。我的桌头上就摆着谭家人递来的状纸，他们说得挺严重。他们承认对待为富不仁的肖建平犯案逃跑的行为，感到十分气愤。愤怒中，他们承认做出了一些过激行为。我估计，他们的过激行动一定挺厉害的。要不然的话，肖建平不会至今流亡在外，有家不敢归。”
　　张曼琳沉痛地说：“魏省长，情况确实挺糟糕，谭家人把谭旭日的尸体扛到肖建平家去了，还砸碎了肖家所有的东西。不光是肖建平有家不能归，而且肖建平招商引资拉来的广东房地产老板，也认为大湾市的投资环境太差，在我们举行新城工程拆迁剪彩仪式这天，突然撤走了他的投资款，不参与新城建设了。现在我们是真正的人财两空啊。”
　　魏德辉语重心长地说：“小张啊，通过这次事件，你发现没有，仇富、杀富现象在各地迅速蔓延。这说明了社会分配不公、贫富两极分化问题，但也表明人们对先富起来的人，有着由攀比升格至仇恨的心理。这种心理对社会发展是不利因素，阻碍了时代的进步。我们不要让一些人的仇富心理迅速膨胀，造成社会不稳定因素。退到一万步，说肖建平在对待谭局长的问题上，是发了点火，踢坏了人家车子的尾灯。但这也是他为不能及时赶到新城建设剪彩仪式，在万分着急中发了火，这是可以理解的。不管怎么样，我们要看到主流的一面，看到肖建平这些年来对大湾市的建材商业是起到了示范性推动作用的。他对大湾市的经济的巨大贡献有目共睹。他是遵纪守法的红顶商人，没有偷漏税，没有坑蒙拐骗，没有富了滥赌狂嫖，没有为富不仁。相反，他富了时刻不忘救济贫困者，每年都要捐助一批困难儿童上学，还独资建立了希望小学。再说，大湾市天字号第一工程新城工程，是他唱的主角，我们不要因为这个事件就把他打入冷宫，让新城工程项目中途流产。这样，我们就会成为历史的罪人。”
　　张曼琳一边听，一边不断地“嗯、嗯”着，表示赞同和领会。在这位对她恩重如山的老上级面前，她只能这样表示毕恭毕敬、唯唯诺诺的样子。
　　说起来，张曼琳跟魏德辉既是老部下，也是老同事，同时是师徒多重关系。
　　魏德辉是七十年代初清华大学的机器制造专业本科高材生。那年省里要来了五位清华生，其中两位就分在了省级单位光阳机器制造厂，另一位在我国恢复高考制度后考上了中国科技大学的研究生，去了安徽读书。剩下魏德辉还老老实实地待在工厂里。那时候，张曼琳还是车工学徒，跟魏德辉一个车间，不过他是车间的技术员。一天上午，张曼琳去解手了，回来后，发现她的C618车床前站着一位戴眼镜的男人。她认得，这个男人就是清华高材生魏德辉，他正在熟练地操纵着车床。车的是一个难度很大的曲轴，只见他三下两下就把曲轴车成了，把张曼琳看得目瞪口呆。因为，她从来不见魏技术员操纵过车床，竟然他一上机，比她的师傅都干得好，令她佩服极了。魏德辉告诉她，他不光是车床，车间所有的床子他都熟悉。他还会一手绝活，就是两手同时在算盘上打两笔数字，数目丝毫不乱。张曼琳就在那天拜他为师。她从魏德辉那里学到了不少知识。魏德辉还鼓励她报名去上大学。通过他的推荐，加上车间党支部书记对张曼琳格外青睐，张曼琳如愿以偿地去了陕西一所大学做工农兵学员。毕业回厂时，魏德辉已升为工厂总工程师了。八十年代政界正需要魏德辉这样德才兼备的知识分子。于是，他被调任为大湾市科协主任，魏德辉去了科协时也不忘他这个小徒弟，时时给她打电话，鼓励她多学多干，他会帮助她的。接着他升任为市政府秘书长，尔后在人大市长选举中以最多选票当选为市长。果不然，张曼琳有魏德辉举荐，很快就从工厂调到市政府工作，此后下到湾东县锻炼了几年，便做了大湾市副市长、代市长。
　　魏德辉继续对张曼琳指示道：“你尽快拿出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案，来告诉我。”
　　张曼琳说：“我有个想法，现在就向你汇报好吧？”
　　魏德辉说：“什么想法，你说吧。”
　　张曼琳说：“魏省长，我在昨晚接到王代省长的电话。他说的观点跟你的完全相反啊。”
　　魏德辉急切地问：“王谷城对你说了些什么啊？”
　　张曼琳说：“他是站在死者那一边，说湾东县人砸肖家是砸得好，说还要严惩肖建平这种为富不仁的暴发户。他还会派出省调查小组，来大湾市进行专项调查。”
　　魏德辉说：“我明白了，早就有这种预感，作为新锐派，他们肯定会采取这种行动的。小张啊，你感觉到了没有？”
　　张曼琳问：“感觉什么啊，魏省长，你快说嘛。”
　　魏德辉说：“你难道没有在这次事件中嗅出点什么来吗？我可是嗅到浓烈的火药味了，你们大湾市领导班子里有人在暗地里跟你对着干。”
　　张曼琳一听，心里大惊，问：“魏省长，你可以说说跟我对着干的人是谁吗？”
　　魏德辉说：“我也说不出具体是哪个人。反正这个人就隐藏在你的身边，说不定这个人平时对你还很好的。”
　　张曼琳问：“是不是周江南？”
　　魏德辉说：“对，是他。虽然，我接到的揭发材料，是由湾东县建设局李兵副局长送来的。但是，通过这份材料，我推测到真正的幕后者不是李兵，而是来自大湾市的领导。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周江南。”
　　张曼琳问：“真神了，魏省长，我佩服你。那么说，周江南为什么要这样干呢？”
　　魏德辉说：“你还是抽空来省城一趟吧。在电话中不便于说这些事情。”
　　张曼琳说：“好吧，我忙完这事后，一定来听你的教诲。”
　　魏德辉说：“我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