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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沸反盈天

作品名称:女市长(小说)      作者:朝朝      发布时间:2017-10-23 23:24:04      字数:11503

  大湾市代市长张曼琳上任不到一周,就遇到最棘手的事情,城里简直是闹得沸反盈天。
  十二月十八日这天一大早,“新星”商贸城工程建设指挥长周江南就打来电话。说请张曼琳今天上午,出席“新星”商贸城工程拆迁启动剪彩典礼仪式。
  剪彩典礼仪式定在上午九点十八分。张曼琳在八点四十分之前,忙着打了几个电话,处理了一些日常事务,与市委书记马源主持召开了市委常委会议之后,便叫司机禹波开车,向新城工地驶去。
  新星商贸城离市政府只有十分钟车程。张曼琳坐在车上想开了心事。
  新星商贸城,是上一届大湾市政府空前绝后的城市建设大手笔。光是调查摸底、论证评估、规划设计、土地报批等一系列前期准备工作就耗费了两年多时间。而前任市长魏德辉来不及实现这个大手笔,便调到省里当副省长了。魏德辉临走的时候,由他提议、省委组织部考察通过、任命原大湾市副市长张曼琳为代市长,新星商贸城工程建设指挥长亦非张曼琳莫属。浸透了上一届市政府领导和工程设计人员心血的新城工程,终于盼来了拆迁开工的大喜日子,作为指挥长的张曼琳,她能不去工地剪彩吗?
  可张曼琳在心里对魏德辉这个新城打造大手笔,是有看法的。作为只有五十八万人口的地区城市,原有的城市基础设施并不是没有或者匮乏。早在九十年代,魏德辉上两届的市长,就在大湾市江北划定了一个方圆五平方公里的开发区,经过三年的建设,修建了连接湾江两岸的新湾大桥,盖了上百幢商品住宅楼的江北小区,道路建设、生活基础设施都陆续建成投入使用。大大缓解了新增城市人口的压力。但是,江北开发区的初衷并不止于把商品楼卖出去就完事,而是要在江北搞一个集工业、商业、住宅生活为一体的生态新城。结果十多年过去了,江北开发区除了一桥两路和一批住宅楼建成外,并没有招商引资,吸引外商来这里投资建设生态新城,工业园、商贸区都没有建起来,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江北冷落荒凉的面貌。大湾市的GDP值仍然排在全省倒数第一位,经济没有搞上去,大批工厂垮掉,下岗失业工人满街摆地摊。大湾市出现了一种怪现象——老城居民买不起商品房、甘愿住破烂的临时铁棚的棚户区,而江北一半以上的商品住宅楼空着卖不出去。
  魏德辉上任伊始,雄心勃勃,他要全盘否定江北开发区,推倒重来,在离江北三公里的大湾市东部再打造一座新城,重铸辉煌。
  魏德辉办事有魄力,这是大家公认的。他力排众议,提出砸锅卖铁也要把新城搞上去的口号,每天为筹建新城奔走呼号,跑省城跑京城审批文件,人脱了几层皮,瘦了一身肉,两年多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商贸新城BOT(政府通过出让建设项目一定期限的经营权、收益权,吸纳社会资本投资建设,投资者在规定经营期限结束后,将项目产权、经营权无偿地移交给政府)项目,终于获得上级主管部门批准。然而,二十多亿元建设资金从哪里筹集?大湾市七县市三区七百多万人一年的总收入不吃不喝,也只能挣下这个数目。为得筹钱,魏德辉的脑壳想烂、头发急白,也没用。所以,工程批文拿到快一年了,由于资金不到位,新城拆迁工作无法启动,成为魏德辉在任期间最大的一件憾事。
  魏德辉上调省城后,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大湾市最大的房地产商肖建平,跟一个叫熊炎生的房地产商联手,投资两亿元,进行新城首期拆迁工程。同时,再融资五亿元,进行新城“一桥一堤四区十三路”的建设。在张曼琳接手工程时,熊炎生首付资金八千万元已打到工程帐户上了。熊炎生也于昨天下午赶到大湾市,住进了大湾市建材城的建平宾馆,准备参加今天上午的新城拆迁工程的剪彩典礼仪式。市里有人说闲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张曼琳的福气真是好,魏德辉给她留下这么一个大手笔,她一上台钱也筹到了,工程马上就要开工建设了。万事俱备,只欠剪彩,一刀剪落大红绣球,这个耗资二十多亿元的浩大工程就开始全面启动。几年后,一旦漂亮雄伟的生态新城工程竣工投入使用,为子孙后代造福的同时,张曼琳何尝不脸上有光,榜上有名,政绩赫赫?说不定官职比魏德辉爬得还要高呢。
  可张曼琳不是这样想,她认为新城是重复建设,是劳民伤财,是破坏生态环境,大而不当。莫说后来的商贸区建设,就说即将开始的拆迁工程,会带来后患无穷。因为新城拆迁的,是城市东部成片成片的居民新楼。征的土地,也都是城郊最好的大棚蔬菜基地。然而,令她感到最苦恼的是,最不愿意做的事,却要装出十分热心的样子,做得津津有味。极力反对上马这个工程的她,却要亲自挂帅,去主持这项工程建设。她虽然是代市长,也无法阻挠它上马。她像被绑上了工程的战车,由不得她做主,任凭车轮带着她滚滚向前。因为,大湾新城建设,已纳入全省城建重点工程项目,已作为今年政府必办的十件实事之首,向大湾市民公开。工程必须得上,这由不得她喜欢不喜欢办了。为此,她能不烦心吗?
  正这样想着,新城工地到了。
  在一片碧绿的大棚菜地上,临时搭建了一个台子,台子五十米远的一片斜坡上才是观众席。此时,观众席上稀稀拉拉地坐着来看热闹的人群。台子上方挂着一条大红横幅,上面写着“新星商贸城拆迁工程开工剪彩典礼”十五个黑体大字作为会标。台子左右各悬挂着一条字幅,上面写有“热烈祝贺我市新星商贸城拆迁工程胜利开工”、“联手打造大湾新城,共创城市投资理想新环境”。会场上空由几个巨大的氢气球悬挂着几幅大标语,如“远古白公造大湾,当今大湾造新城”、“你影响我拆迁,我影响你一辈子”等口号。此时,高音喇叭里正播送着雄壮的《运动员进行曲》交响乐,与寥落的会场气氛显得不怎么协调。
  张曼琳一看这些会标,就知道是出自副市长周江南之手。
  周江南对新城建设是举双手赞成的,对于工程指挥工作也十分热心,许多具体琐碎的事务都由他一手操持着。但是,张曼琳一见他出的这种会标,就觉得措辞未免过火了点。她虽然理解他的出发点是好的,希望拆迁户不要成为钉子户。但是,他这种提法不太对头,值得商榷。什么叫影响人家一辈子?难道拆迁人家的房子,能用这种与人家对着干的态度,要搞得人家倾家荡产,影响他终生吗?这样能干得好吗?
  再看主席台上,周江南早已在那里忙乎开了。他一见张曼琳就热情地向她打招呼:“张市长,来了啊!快请坐。”
  张曼琳坐在主席台正中央的位子,跟左右城建局、国土资源局、工程建设局等领导一一打了招呼,便低头去看手表,时针指向九时十分钟,可她发现,剪彩仪式的主角——炎黄房地产公司董事长熊炎生和大湾市房地产公司总经理肖建平两个的座位上却一直空着,人没有来。再看周江南,他在台侧正一遍遍地打着手机。看周江南那副焦急的样子,张曼琳明白了,肖建平他们很可能出了点麻烦事,一时半会来不了。可这二人对于剪彩仪式来说,太重要了,可以说,如果他俩不能来,这个剪彩仪式就失去了光彩,就不成开工典礼。
  九时十八分到了,周江南还在跟肖建平联系,他向张曼琳挥手示意,典礼如期进行。于是,张曼琳站起来,对着麦克风庄严地宣布:“现在,我代表市委市政府,正式宣布:大湾市新星商贸城拆迁工程从今天起正式全面启动。”
  台下的铜管乐队开始演奏国歌,九十八羽和平白鸽和九十八只氢气球,一齐飞向天空。
  张曼琳在开工典礼上致辞说:“作为我市目前规模最大的城建重点工程,大湾新城开发建设项目,在市委、市政府的高度重视下现在正式启动。就在不久的将来,一个真正体现我市山水园林城市特色的山色秀丽、水天一色的新城区,将展现靓姿丽容。新城工程,是我市城市建设里程碑式的浩大工程,它以湾州路为中心,以建设南路为纽带,以湾水河沿岸为边缘,中间有百合路、桃盘岭路、盘湾路、湾建路、宝建路、红旗渠路、三里桥路、步行桥路、张家排路、五一路延伸段等纵横交错的路网,以火车南站站前区为依托,再将火车南站站前区向东扩展。总面积四点九二平方公里,预算总投资二十二点四一亿元。
  “在这方热土上,具体规划建设的项目有:建设宾馆、饭店、娱乐场所和高档商业住宅小区,以及金融、保险、通信、医疗、教育等服务设施。新建的湾水四桥凌空飞架,十三条主次干道构成的交通网络四通八达,精心规划设计的休闲绿地错落有致,金融区、商业区、娱乐区、住宅区、加工区等五大功能区井然有序。新城的开发建设,将使市建成区往东南方向拓展近五平方公里,新增城市人口十万余人。新城建成的那一天,便是大湾人形成理想入居环境和企业园区式集聚的理念,大湾市成为省城次中心的一天……
  “新城工程开发,需征地拆迁三千零七亩,可供出让土地二千零七十九亩,计划工期四年。当前,新城开发最大的困难,不是筹措资金,而是拆迁工作。属于新城工地的许多楼房,是新建的,有的刚刚建成不到两个月,就要拆迁,我们的心情与拆迁户一样,感到十分心疼啊!但是,我们不能只顾眼前的局部利益,而放弃大湾整体利益,放弃大湾发展的良机时机。所以说,我们要痛下决心,坚决执行工程建设指挥部的命令,在规定的日期内拆迁房屋,不要因个人情绪而影响整个工程的建设……”
  张曼琳致辞过后,便是一阵疏落的掌声。
  开始剪彩了。八名身穿红绸滚金边旗袍的窈窕少女,手持绸布和托盘,来到主席台上,准备剪彩。
  当张曼琳走向台中心,从一名少女的托盘里拿起剪刀时,周江南焦急地走了过来,对她小声说:“张市长,不好了,刚才在建材城,肖建平把湾南县的建设局长给气死了!熊炎生老板亲眼见到这种场面,认为大湾市的投资环境太差,他提出撤回工程建设八千万元资金,他不再打算在大湾市投资了。你看,怎么办啊?”
  张曼琳一听,忙问:“湾东县建设局长不是谭旭日吗?他怎么被肖建平气死啦?”
  周江南说:“是建材城里的人打电话告诉我的,我也弄不清楚谭旭日到底是怎么死的。”
  张曼琳心凉了半截,感觉拿剪刀的手是那样沉重。
  可以说湾东县是张曼琳的第二故乡。她在那里生活了整整六个年头。她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她对湾东是充满感情的。她就是在湾东县由计生委主任做到湾东县长,再从湾东县长,进入大湾市,升任为大湾市副市长、代市长的。而湾东县建设局长谭旭日,则是她最值得怀念的一个人。她在湾东县做计生委主任的时候,谭旭日也在计生委做一般工作人员。她熟知谭旭日的为人,踏实肯干,不讲多话,除了有时脾气暴躁点外,可以说挑不出他的毛病来。因此,她做县长时,就把谭旭日调到湾东建设局做科长。她来大湾市后,每次湾东县来人,她都要夸说谭旭日这人不错。结果,谭旭日很快就由一个小小的科长升任为局长。昨天,她还接到谭旭日打给她的电话呢。说他来建材城参加市建委在这里主持召开的一个会议,特向她问好。想不到,今天他竟然被人气死了!她听到这个噩耗,能不震惊吗?她想急于知道谭旭日是怎么死的?如果谭旭日真是被富商气死的,那么这个肖建平就太没有人性了。她忽然想起丈夫的横死,也与这个肖建平有关。心里便对这个大湾市首富万分仇恨起来。想到这里,她心里就再也不能平静了。然而,她毕竟从事领导工作多年,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她尽量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对周江南说:“待会儿再说这个,不管发生了多大的事情,新城建设工程也要如期进行。先剪彩吧。”说着,她手扶红绸,准备剪断绸结。
  周江南点点头,说:“那也是,彩还是要剪的。”说着,他走向另一个少女的身边,拿起剪刀,与张曼琳一道,“咔嚓”一声,把一个大红绸结剪落在少女的托盘里。
  这时,台下,响起一片欢快的铜管乐声。
  接着,张曼琳和周江南走下主席台来,与其他领导一起,在会场不远的空地上,操起铁锹,给工程奠基石碑铲上一锹土,表示拆迁工程从今天起正式启动。
  到此为止,新城拆迁典礼仪式落下帷幕。
  剪彩刚结束,张曼琳就拉周江南上车去建材城。
  建材城在城东三公里的湾东大道中段,是九十年代末由三个股东合股筹资亿元资金,在一片荒地上建设起来的一家大型建材商场。不光是大湾市七县市三区的顾客来此购买建材,而且连周边省份的批发商也在此进货,生意十分火爆。几年后,肖建平买下其他两人的股份,独资经营建材城,日进斗金,成为大湾市首富。建材城有上百间档铺,经营各种房屋建筑水暖电工器材,还建有一座三星级的“建平”宾馆,方便前来购货的批发商住宿。宾馆前面有一个宽敞的停车场,可以停车上百辆。肖建平还在建材城的宾馆对面修建了一栋有七层楼房的大楼。一至三楼作为商店租给了散户做门面,四五楼是肖建平开设的建平公司的办公室。六楼一千多平方米的房子是肖建平的住房兼他个人办公的地方。他的住房旁边,有五间房子给了他公司的一些职员住宿。肖建平在不到几年时间,依靠建材城迅速蹿富,如今已有上亿元的身家。
  奥迪车还没驶到建材城门口,张曼琳坐在车里,就听见城里闹哄哄的声音,门口正有一拨拨的人群往里冲。由于进建材城的人太多,车子无法开进去。禹波只好把车子停放在门外,让张曼琳和周江南俩人下车徒步走进去。
  这时,建材城里的几名老板认出了张曼琳和周江南,连忙向他俩打招呼。张曼琳顺便向他们打听情况。
  “张市长、周市长,”一位老板诉苦道,“刚才建材城出了一桩大祸,肖老板也跑了,他的家被人糟蹋得不成样子。你们政府得管管啊。”
  张曼琳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另一位老板解释说:湾东县建设局长谭旭日昨天来建材城开会,住进了建平宾馆。昨天开完会,住了一夜。今天早上,司机把桑塔纳从停车场开出来,停放在建材城一家姗姗布艺饰品城的铺门前,打算吃完早饭,就开车回家。
  不巧的是,肖建平的本田车是停放在姗姗布艺饰品城里的。八点半钟,他和弟弟把车开出姗姗布艺饰品城铺门,准备去新城参加拆迁工程剪彩时,发现一辆桑塔纳小车挡住了他车的去路。肖建平钻出他的车子,站在桑塔纳面前,焦急地转着圈子高声叫喊:这是谁的车?赶快开走!可没有人回答。肖建平和弟弟便分头在建材城内找该车的主人。他俩一连在建材城绕了三个了大圈,问遍了建材店城的人,又到建平宾馆内去问大堂领班,想通过她查清桑塔纳的主人,可还是没有找到。这时,时针已指向九点整,离剪彩只有十八分钟了。周江南副市长已经一连给他打了三个电话,催他马上来工地。可他的小车被桑塔纳挡住,怎么能开出去呢?肖建平顿时来了火气,便朝桑塔纳的尾部踢了几脚。他的弟弟则顺手操起地上一根棍子,朝桑塔纳右边的尾灯砸去。“叭”的一声,尾灯罩子立即被砸得粉碎,尾灯泡子也被打烂了。
  这时,谭旭日和司机吃了早餐,正提着包从建平宾馆的大堂里走了出来。下了宾馆门前的那道斜坡,二人刚走到姗姗布艺饰品城前,便发现小车的尾灯被砸坏,车旁站着两个怒气冲冲的大汉。谭旭日一看便知砸他小车的,正是这两个人干的。他顿时火冒三丈,指着肖建平的鼻子,质问道:“你们为什么要砸我的车?”
  肖建平没好气地回答道:“上好的停车坪不停车,偏偏把车开到人家的铺门口,挡住了我的车道,你还有理吗?我和司机找了你好久,坏了我的大事!”
  谭旭日说:“我的车在这里就停不得吗?停在这里你们就有理砸吗?”
  肖建平挥挥手,说:“整个建材城都是我的,你在我的家门口,不学规矩点,就是要砸!砸坏了你的尾灯了嘛,赔你就是吧。”
  谭旭日说:“你砸了我的车,说一个赔字就完了吗?”
  肖建平质问他:“那你要把我怎样?”
  谭旭日二话不说,挟着皮包一边打手机,一边直往姗姗布艺饰品城门里闯。他边说边骂道:“他妈的,我烧了你的店!”
  姗姗布艺饰品城的老板见谭旭日一边恶狠狠地骂道,一边往他的店内闯,连忙拦住他,苦苦哀求说:“老板,请你千万不要烧店啊,这家店子不是肖建平的,是我开的。”
  谭旭日听后,便骂骂咧咧地退了出来。
  这时,司机看见局长脸色苍白,额头上沁出冷汗,双手捂住胸口,一副很难受的样子,知道大事不好。他大喊一声:“谭局长,怎么啦?”话音未落,谭旭日痛苦地将身子往后一仰,便兜头四脚朝天地倒了下去。司机飞快奔过去,想扶住他。然而,司机没有扶住,“嘭”的一声,谭旭日连同司机一块倒在地上。
  这时,布艺店门前已围上来好多的人。
  “快,去买速效救心丸来!”谭旭日蜷曲在地上,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司机请求道。
  司机连忙答应道:“好,我这就打发人去买药。”他离开谭旭日,走到离姗姗布艺店不到两百米远的建材城门口,打发一辆摩托车司机去附近的药店买一盒速效救心丸来。的哥见救人要紧,立即发动摩托车,飞也似地开走了。
  不到五分钟,的哥就从最近的一家利康小药店里,买来了一盒速效救心丸。然而,这时谭旭日已气息奄奄,瞳孔开始放大,脉搏微弱得几近于零。司机用力掰开谭旭日紧闭的牙关,把药片喂进他的嘴里。可是此时,速效救心丸也救不了他的命了。不一会儿,气息如游丝一线的谭旭日抽搐了几秒钟后,最后双脚一蹬,死了。
  肖建平和他的弟弟在一边,见司机大声喊着倒在地上的谭局长,也喊不应,便知道闯下了大祸。肖建平与弟弟匆匆地耳语了几句,就趁人多杂乱之际,把本田车倒进布艺店内后,他拉着弟弟悄悄地溜走了。
  肖建平出了建材城,坐进了出租车内,给周江南副市长打了手机,告诉他出了事,死了人,必须离开大湾市,不能来剪彩了。
  司机当时并没有发现肖建平他俩跑了,他边哭边给湾东县建设局的人打电话。将谭局长在大湾市建材城被肖老板活活气死的噩耗,说了一遍,催促他们快来人。
  司机的话传到湾东县后,却走了样,不光是湾东县建设局的人,其他部门的人却接到这样的电话:“不好啦,你们县建设局长谭旭日被大湾市建材城的肖老板活活打死了。快到大湾建材城讨说法去!”
  谭旭日的妻子傅清香和八十岁的谭老母,正坐在湾东县城建设局家属楼的家中厅里吃早饭,只听见楼下有人在高声大叫:“大湾市富豪肖建平打死了我们谭局长啦。肖建平指使手下说:‘给我狠狠打,打死一个,也只不过出一千万。’”傅清香一听,三魂吓飞了七魄,拿筷子的手不住地抖动起来,右手竟然无力捉碗,饭碗“当”的一声,掉在地上打得粉碎。她搀扶着老母亲哭哭啼啼地走下楼来。
  有晕车毛病的傅清香,当她昏昏沉沉地随车来到建材城时,此前赶到的“120”医生已证实谭旭日的死亡。眼睁睁地看着朝夕相处几十年的丈夫,浑身僵直地挺在地上,傅清香痛苦得晕了过去,被送往医院急救。
  大清早,正在屋坪上垒砖的谭旭日弟弟谭小利,听到谭家屋里有人在禾场上大喊:“打死人了,我们家人叫肖老板打死了,乡亲们快来啊!”
  谭小利一听,悲痛得手一松,砖砸在脚上也不觉得疼了。他嚎啕大哭着,坐上建设局开来的车子,朝大湾市飞奔而来。
  噩耗传到谭家桐梓乡,顷刻间在十里八乡掀起轩然大波,上百位谭旭日的亲朋好友群情激愤,他们纷纷拦住车子,要上大湾市建材城,向打死谭旭日的富豪肖建平以牙还牙。乡亲们非常痛惜地追忆起,这个年近半百、热心肠的谭局长确实是个大好人,清廉不贪,能替老百姓说话办事,很得人缘。他们说,为什么好人总是命不长,姓肖的为何要跟这样的好局长过不去?众怒难犯,肖建平,你既然有种触怒了众人,就不要跑,勇敢地承担一切后果和责任。你这个龟孙子,犯了事拍拍屁股就逃之夭夭,以为抓不到你。告诉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非得把你家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湾东县建设局局长死了,三十五岁的年轻副局长李兵,立即召集全局干部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会上,李副局长首先站起来,用非常沉痛的语调向在座的人说:“全体起立,放哀乐,脱帽默哀三分钟。”
  在庄严肃穆的哀乐声中,人们“唰”地站起来,向着台上挂着的谭旭日的遗像,低头默哀,有人低低地啜泣着,抹开了悲痛的泪水。
  三分钟过后,大家坐下,李兵已哭得像个泪人,两眼下方被泪水冲刷出两道长长的泪沟。他抹抹脸,因过分悲痛而扭歪了嘴巴,说:“就在刚才,我们敬爱的老局长谭旭日同志,在大湾市建材城,为保护国家财产桑塔纳,与为富不仁、大砸我公车的大富豪肖建平展开了英勇、激烈的搏斗,终因身体不支,倒地身亡,年仅四十九岁。在此,我特地庄严提议,为不惧富豪暴虐、英勇护车而壮烈牺牲的老局长谭旭日追记特等功,并将他的英勇事迹上报民政局等上级领导部门,追认谭旭日同志为革命烈士。大家认为这样行吗?”
  建设局办公室主任邓建设站起来说:“我举双手赞成李局长的提议。老局长为护公车,把宝贵的生命搭进去了,受此殊荣是受之无愧。我还要建议,将谭旭日生前的感人事迹,整理一份材料,报到县宣传部,号召我们全湾东县人都来学习谭旭日局长这个好榜样。”
  邓建设的倡议,立即得到李副局长和在座的全体同志的一致认同。
  这时,办公室副主任向丁说:“我们老局长谭旭日把毕生的精力扑在领导工作上,两袖清风,一心为公,顾不上家庭,他的夫人至今也没有工作,赋闲在家。老局长由于工作太忙,为局里增收创益过分操劳,患上了心脏病也顾不得去诊治。他平时由于把全部心思用在工作上,分不出神来管教两个儿子。结果一个儿子现在坐牢,一个儿子吸毒。弄得老局长生前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为此,我提议,为告慰老局长的在天之灵,为让我们老局长安眠九泉,局里拿出一笔资金,为谭旭日老局长买一口高质量的水晶棺材,厚敛入土,作为我们对老局长的死,表示沉痛的哀悼和思念吧。”
  向丁的话,获得与会干群的一致响应,他们纷纷表示,建设局再穷,也要给老局长买一口水晶棺材,为他隆重举行追悼会。
  散会后,李兵就安排人去办理会议决定的事情了。可是,这么大个湾东县城,却找不出一口水晶棺材来。殡仪馆的师傅说,要买得上省城去买。当然水晶棺材是蛮贵的啰,毛主席睡的那口水晶棺材,可以说是价值连城呢。
  李副局长振振有词地说:“再贵,我们也要买的。”说着,他马上亲自叫司机开车,上省城选购水晶棺材去了。
  就在李兵去省城买水晶棺材的当口,建材城里闹翻了天。湾东县这地方的农村,至今还残留着为报仇雪恨,将死者的尸体抬进仇家的遗俗,叫做“扛尸”。“扛尸”,是湾东农村的一种落后风俗,也叫打命案。就是把冤死者扛到造成他死亡的人家里去。扛尸有三个步骤:“死人压活人,晦气你,憋起要你处理”;尽量找到仇家,找到后打得半死;如果找不到人,就毁家。族里人因肖建平一直没有出面,大伙越来越激愤。有人说,这样横尸街头不行,要给死者找个安置的地方,当下一呼百应。那边人还在交涉,这边的人,就拉开紧紧抱着哥哥遗体痛哭不已的弟弟谭小利,几个人同时迸发一声喊,七手八脚、前呼后拥地抬起谭旭日的尸体,上了斜坡,朝肖建平的A栋楼房走来。
  谭小利也跟着人流上了楼。建材城A栋是建平公司自建的物业,六楼的这套住宅面积大约千余平方米。其中几个房间还是部分亲近职员的宿舍。与这套住宅相通,隔壁还有一套肖建平刚刚装修好的复式房,大约五百平方米。
  上得六楼,众人不知道肖建平的房子到底是哪一间。
  “管他哪一间,见房子就先把门砸开再说!”说着,有人朝紧锁的房门猛踹起来。
  不一会儿,一扇扇房门被踹开了。人们一窝蜂挤进去。像是红楼梦中的刘姥姥初进大观园,屋里有数不尽的贵重家具和电器吸引着众人的眼球,富豪生活的豪华与奢侈,把这些从未见过这等世面的乡下人惊诧得目瞪口呆。房子真大,客厅比农村的晒谷坪还宽,装修得犹如宫殿。有人“噼里啪啦”地打开墙壁上的所有电器开关,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屋里所有的彩色灯光霎时间一齐大放艳彩,到处镏金镶银,闪闪发光,温暖如春。漂亮的打蜡椴木地板能照出人影来,卧室内纯羊毛地毯柔软得像是踩在小羊羔的身上,客厅里一圈圈名贵的意大利真皮沙发、进口影院式大型组合音响、等离子超大屏幕彩电、中央空调、海尔节能冰箱、全自动齿轮传动带烘干装置的洗衣机、太阳能热水器、银制的餐具和器皿应有尽有,让人眼花缭乱……
  众人把尸体抬进客厅,放在厅堂的云母玉石大桌上。屋里挤满了人群,闹嚷嚷的。一些人在客厅、卧房里走来走去。有人说,“这么豪华,一定是个大贪官。”也有人说,“真是腐败,桌子搞这么大干什么?”还有人说,“这个老板很有钱,要好好搞他一下。”
  “啪”的一声,有人冲到酒柜前,飞起一脚,踢碎酒柜玻璃门,拿起满盛名贵洋酒的酒瓶,便往地上摔去。还有一些人搬出几十个空酒瓶,摔了起来。屋子里到处是玻璃碴,到处溢满酒香。
  砸酒瓶子的人是谭旭日的九叔,这位老人说,他这样做是因为气愤。肖建平不是扬言打死个人,也就赔个一千万么。谭旭日的九叔愤怒地说:“让他来打死我,我死了只要两百块,看他敢不敢!”随手就砸了几个酒瓶。
  一阵“乒乓”的声音过后,又有人说:“这些东西不贵。”于是一些人开始砸窗玻璃,砸家具,砸组合音响,砸彩电、冰箱……此后,就有人开始混水摸鱼。湾东县物价局一名工作人员在现场看到,有人翻肖建平的财务资料。谭旭日的八叔则看到有人拿书、拿光碟。谭旭日的堂弟媳看见一个捡垃圾的妇人,把肖建平家的米桶拿走了,她跑下楼把东西追了回来。肖建平的外甥这时冲进自己的卧房,想把驾驶证和钱包捞出来,结果已被人抢先拿走了。
  肖建平另一名员工的房间也未能幸免,湾东县的乡下人们,在自己脏兮兮的泥巴衣服外面,套上建平公司员工新买的西装,扔掉他们的破鞋子,穿上这位员工的名贵皮鞋。员工默默地站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掏钱买来的服装,就这样被人抢走,却敢怒不敢言,都悄悄地流泪了。这些人还说:“不砸东西,他肖建平龟孙子躲着不会出来。”
  当张曼琳、周江南二位在建平公司一名员工的陪同下,走进肖建平的家门时,眼前的凌乱景象让他们大吃一惊。
  触目惊心的是墙上和地板上的那些大字。这些字有的用黑墨汁浇成标语:“有钱算什么”、“为富不仁者杀”、“畜生”、“血仇必报”、“罪不容诛”,更刺眼的则是红色的“肖杀人犯”、“血债血偿”、“血债血还”、“肖建平杀人”……
  客厅中央是安置死者的位置,几十个守灵的湾东县人正坐在沙发上打扑克。谭旭日的弟弟臂戴黑纱守护在哥哥的遗体前,两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谭旭日十六岁吸毒的小儿子谭顺义也来了,一脸青菜色,人显得寡瘦,两眼茫然地望着来人。谭旭日的妻子和老母,由于悲伤过度,昏倒在地后,被急送医院救治,所以她俩没有在场。大湾市公安人员在与湾东县的人交涉着,但任凭公安人员怎么劝解,他们就是不听,不肯交出尸体,更不肯退出肖家。
  地铺板上和四周乱扔着死者的衣物以及十几床被子。地面一片狼藉,五百多平方米的室内翻倒着酒瓶、桌椅、光碟、书籍、纸张。门窗破碎,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碎玻璃碴子和焚烧的痕迹,踩上去“喳喳”地响。组合音响的电线和组件杂乱地倒在地上,电视和冰箱基本保持原状,但仔细看了,发现都有被摔砸过的裂痕和凹陷痕迹。几间员工卧室里,衣柜柜门失踪,衣架上已空空荡荡。肖建平的办公室满地满桌乱堆着财务账目、票据、书籍等。
  卧室里有一股令人窒息的大便味,纯羊毛地毯上滩着一堆堆粪便。推开卫生间的门,地上几乎全是屎尿,便盆里满是呕吐物。整个一座豪宅成了临时厕所。
  这时,公安局局长宋立德走过来,向张曼琳和周江南二位市长叫苦道:“我们磨破了嘴皮,湾东县的人就是不答应,不肯退出。他们提出要吃饭,要工资,要尸体保管费,要给谭旭日家属抚恤金,好像我们是印钞票似的。”
  张曼琳对宋立德点点头,又对周江南说:“我来跟他们讲几句话。”
  周江南会意地站在客厅中央,向众人挥挥手,严肃地说:“大家安静,我是新丰市常委副市长周江南,现在,代市长张曼琳要跟你们对话,你们有什么要求,就在这里向张代市长提出吧。”
  大家听周江南这么一说,两眼盯着这两位赫赫权势人物,屋子里的闹嚷声渐渐少了起来。
  张曼琳清清喉咙,提高声调说:“乡亲们,你们可能还会记得,我也是从湾东县走出来的人。湾东县父老乡亲给我的教诲和帮助,我将永远不会忘记。”
  张曼琳才说这两句话,就把湾东县人的感情拉近了,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谭旭日曾经是我的同事,我对他很了解,他确实是一个清正廉明、很有办事能力的好同志。我对他过早地离开了我们,感到非常痛惜。我也十分理解你们的心情。要向与谭旭日的死有关的肖建平讨个说法。而他临阵脱逃,确实使人气愤。你们做出了一些过激行动,我想也是情理中事。但是,”她把话锋一转,说,“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度,适可而止才行,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对大家都不好。本来,扛尸是一种落后的传统乡俗,带着野蛮原始、不讲理、乱闹一气的不良成分,也是一种偏听偏信愚昧的表现,并不能解决实质性问题。据我了解,谭旭日是死于与肖建平争吵过程中,因过于激动,导致突发心脏病而猝死的。肖建平并没有动手打过谭旭日,他的死,肖建平并没有直接的责任。当然,这只是我在建材城听到的普通群众的反映,在尸检报告没有出来之前,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肖建平跑了,他这种做法是不对。但是,你们大抄他的家,在他的房子里撒野,也不是文明的行动吧?这样把事情闹大,影响了处理谭旭日的善后事宜,对这种行为,你们得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现在,我提出三点要求,一、请你们迅速离开肖建平的家,二、把谭旭日的尸体交给公安人员进行尸检,听候政法机关处理,三、把已拿走和准备拿走肖建平家的东西,物归原主。最后,我希望你们相信党,相信政府,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的。”
  张曼琳的话一落音,屋里又叽叽喳喳地响起一片议论声。人们并没有离开这里的迹象。
  这时,张曼琳的手机响了,是马书记叫她立即回市委,参加紧急会议。她向周江南交代了几句,让他留在这里,她自己便匆匆地离开肖建平家,回市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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