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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神仙”收徒

作品名称:秀水明山(记录)      作者:绿叶草根      发布时间:2017-10-23 13:38:53      字数:15242

  咿咿呀呀的琴声流转在溪畔田边,回荡在田野上空。虽然技艺并不纯熟,到底还欠火候,但其旋律也不失高亢激越、悠扬悦耳之韵。
  拉琴的是个叫严耀祖的牧童,拉的曲子是他远房族叔严思和拿手好戏之一的《黄杨扁担》。
  与琴声极不和谐的是,严耀祖是个瘦筋筋、光骨骨的孩子,蓬头垢面,坦胸赤脚;身上的烂衣服襟襟吊吊、披块搭块,烂衣上的虱子蛋那是白生生的,了了入目。巨大的反差,令人费解。其实,在1948年夏天的西南农村,这种现象并不奇怪。
  严耀祖所拉之琴,土名“瓮琴”,与二胡类似。
  西汉时期,张骞通西域。之后,东土西域交流频繁。西域的二胡等多种乐器传到了东土。二胡体形较瓮琴小,音清。瓮琴用大竹筒蒙上蛇皮做成,因其竹筒大于二胡之筒,故称大筒。此琴虽然乐声大致与二胡差不多,但因筒大、音浊,乐声瓮里瓮气,故又名瓮琴。秀山旧时的花灯班人马比较齐全的,都有瓮琴手。
  日思夜梦,想进和叔(他称严思和为“和叔”)的花灯班当一名正式的瓮琴手。他六岁时就自己动手,精心制作了这架瓮琴。他与琴为伴,爱不释手,终日把玩,昼夜演练,大多数时间演练到深夜。
  拉起了瓮琴,他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烦恼。等到饥饿大规模袭来时,他就大啃红薯。家里没有田地,红薯是买来的。父亲严思富16岁起就当挑脚客,当了几十年,只添了几个挨饥受冻的子女,他为供养不起一家人的难题总是忧心忡忡、愁容满面,稍遇不顺心的事,就拿子女出气。好在母亲杨翠竹性情温和,爱抚子女。但是,饥饿老是缠着全家,须叟不肯离去,使得他们满脑子想的都是食物。
  虽然瓮琴不高级、肚子咕咕叫,但是严耀祖仍然自得其乐,整个身心都在与优美的旋律一起跳跃、涌动。
  半小时前,耀祖的几个小伙伴割早草去了,其中一个快刀手还对他说:“我代你割两小捆,你只认挑。你拉琴可以,但不要忘记看牛。”
  严耀祖把天下的事都忘了,连自己都忘了,不知身在何处。一脸正容,全神贯注,心潮忘情地随着旋律而起伏变化。
  忽然,大事不好,一声鬼叫似的吆喝传了过来:“狗日的,拉你妈的皮,牛把老爷的秧子吃了半丘田!”
  耀祖傻了眼,一看骂他的人正是邹三老爷的管家“敲得重”。管家本名高德仲,因敲竹杠敲得重,所以人们背后都这么称呼他。
  敲得重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气呼呼地从东边的大路上赶过来,耀祖就往西边跑。敲得重眼看连个骨瘦如柴的孩子都抓不住,一路气急败坏地叫喊:“抓住他!”严耀祖跑了几丈路,刚到一条小溪边,又看到自己的父亲严思富手握一根黄杨扁担,直冲自己奔来,口里恶声恶气:“悖时狗日的崽崽,叫你放牛,你拉瓮琴,拉你妈的皮,专门惹祸,惹得老子火冒,今天送你见阎王去!”
  话到人到。儿童见扁担从头上飞舞而下,便往山上跑。谁知,此时从山上冲下一条大蛇,吓得严耀祖往斜刺里的芭茅蓬一钻。
  三路夹攻,琴童的心早已飞上半天云,再加上肚子又饿,身子又虚,一时慌不择路,从露水打湿的草上一滑,两脚踏空,竟然从几丈高的悬崖上摔进了小溪中。
  一路骂骂咧咧赶到河边的敲得重,见了这一幕惨剧,毫不怜悯,只是一个劲地耍威风:“严思富,你养的好儿子!你儿子摔没摔死无所谓,你得马上去借钱,十块大洋,赔老爷的青苗!”
  “(连忙求告)谈赔,该赔,我认赔!管家,你行行好,让我先把儿子找到,我再赔不迟。”
  “(一脸寒冰)找什么?找!怕你儿子的尸骨找都找不到了!”
  “管家,我认赔,中午就来赔。”
  “(恶狠狠地)在你赔不赔,迟一天加一块,你想拖几天就拖几天,越拖越悖时,拖你见骨头!”
  下了最后通牒,管家舒了一口气,转身扬长而去。管家走到田边,本想牵上几头牛,却不见一头牛的踪影。他追严耀祖时,众牧童早已把牛赶去别处。本想多敲几杠,现在却找不到对象了,一时血潮涌起,沿路恨骂之声不绝。
  严思富一来担心儿子安危,二来心痛十块大洋,三来还不知道从哪里去借钱,心苦口苦,心里又痛又气又急。万事先放到一边,先看看儿子的下落再说。赶到溪边,严思富却看到了一个奇迹:儿子大难不死!
  为了不让儿子再度被吓坏,他放下了手中的黄杨扁担。
  原来,严耀祖掉进了一个深潭,刚从潭水深处冒将起来,怀中还抱着那架相依为命的瓮琴。严耀祖大难不死,得益于他已有两年玩水的历史。从六岁到八岁,凡是暑天,他们都到深潭的水面水里嬉戏,什么狗刨骚、派水、扎猛子、踩假水,他都轻车熟路。
  严耀祖游出深潭,一边往岸边走,一边看瓮琴是否受了伤,冷不防被父亲左手一把揪住,右手顺手夺去瓮琴。那块吓人的黄杨扁担,就横在一块石头边。
  人可以大难不死,瓮琴则无论如何不能幸免。严思富牙齿一咬,把瓮琴狠命往石头上一掸,瓮琴断成两截,玉殒香消了。严思富仍觉不解气,又捡起一个石头,把琴筒刨到脚边,一岩砸破。严耀祖看得呆了,虽然心痛,却不敢做声,也不敢往那破琴看上一眼,只能趁此空档飞奔逃命。此时,黄杨扁担又握在了父亲手中。
  那块可怕的黄杨扁担!
  严耀祖把湿漉漉的烂襟襟衣服拎在手中,身子一光,只见一条干豇豆在大路上晃动。
  严思富像个凶神,一脸杀气,拼命追儿子,越追越近,眼看就要追上。严耀祖脑子里一片空白,但仍未停下来。
  大路上杀出个程咬金,背着搭裢的远房族叔严思和来了。
  严思和(1905-1960),是优秀的花灯艺人和著名的民间歌手,秀山县玉屏乡白粉墙村人。经他传唱的花灯歌曲《黄杨扁担》誉满神州。
  白粉墙村很久以来就是花灯之乡,这里的居民祖祖辈辈男女老少都喜爱跳花灯舞,唱花灯歌曲。严思和受到自己出身的“花灯世家”和坏境的熏陶,自幼能歌善舞。私塾先生严顺禄(又称花灯科大公),是本村很有学问的人,也酷爱花灯,既谙熟祖传花灯歌舞,又能新编,白天教书,晚上唱花灯。严思和经常去听,曾对人说:“我到科大公那里,听他唱一遍就记得了。”他学到许多东西,因而在少年时便能走村串寨跳花灯,青年时期更成了方圆百里著名的“花灯客”。解放后在村上担任财粮委员和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生产委员,在生产、工作间隙仍然坚持跳灯,真是会唱不离口。他能唱二百多个不同的花灯歌词,加之天生一副“金嗓子”,音域宽阔,音质醇厚,唱腔明亮、高昂,优美动听,人们都赞扬“严思和一开腔,九岭八湾歌声扬”。附近的村村寨寨,无论是过年过节跳花灯、求神保佑跳愿灯,或者打闹(薅草锣鼓),无不请他掌调。
  严思和决定救人救灾。实际上,严思和没有动,伸手把跑到身边的严耀祖往自己身后一藏,指着一担白米对严思富笑吟吟地说:“富哥,你不是要去卖米吗?你追严耀祖干什么?小小年纪,他跑得到哪里去?你光顾追人,别人把你一担白米挑走了,本钱一下子出脱了,你又怎么办?”
  严思富一见族弟,便转忧为喜。因为他深知族弟严思和是一个性情中人,一来遇事冷静,二来爱打抱不平,难中肯救人,众村民都服他、敬重他。
  他把事情说了一个大概,说着说着无名的火气又来了:“都怪这狗日悖时的崽崽,叫他放牛,他拉瓮琴,牛吃了邹三老爷的秧苗,管家要我赔十块大洋,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他要我的命,我要谁的命?干脆把他这条小命送去算了,省得他天天给我惹祸!”
  “富哥,你这就不对了。娃儿才好大!七八岁嘛!人难得,人才更难得!你要送丢耀祖的命,我就要把他的命捡起来。从今天起,我就正式收他为徒!”
  “不行,不行!”
  “为什么?”
  “我没有钱呀,交不出师傅钱呀!”
  “谁要你交师傅钱,耀祖就是我的宝贝,好多钱都买不来!(取下搭裢,从搭裢中拿出十块大洋,递给族兄)这十块大洋送给你,快去赔青苗!”
  “(惊喜,俄而变成犹豫)这,这不行,你的挑脚辛苦钱,我不能要,我没脸要。再说,你们花灯班子制行头,要的是钱。不能为了救我一个,害得几村几寨人看不成花灯,那怎么行?”
  “不要紧。这是邹三老爷差管家给我送来的花灯豆油钱。”
  “还有半年时间,他灯油钱都下了,他这回怎么这样舍得?”
  “你听说过赖乡长五十岁中头彩,今年正月生了一个儿子的事情吗?”
  “哦,我晓得了,你们去年冬天给玉屏乡赖乡长跳的一场花灯,又是送财,又是送子。他邹三老爷眼馋了,也想学不是?”
  “正是这样,这钱拿去,不妨事。万一我们灯班灯油钱不够,凑点份子,化点缘,也就解决了。”
  “给你添这么大的麻烦,实在过意不去……”
  “都是弟兄家,客气什么?不要拖时间了。你今天不送去,明天就是十一块了。等你到处去借钱,最后不知要耽误好多天,不知要好多块才赔得清?(硬把十块大洋塞到严思富手中,又从他手中要过扁担)我把这挑大米先挑到我家放着,你今天把邹三老爷的豁口堵了,明天来挑米。”
  严思富当然同意,不仅同意,而且感激。他带着十块大洋急急忙忙往玉屏走去。严思和挑起大米,带着严耀祖欢欢喜喜往白粉墙行来。
  秀山花灯白粉墙。这白粉墙村数十年后出了大名。
  1957年2月,四川省歌舞团、重庆市歌舞团、成都军区战旗文工团等文艺团体的林祖炎、谢必忠、金干、潘琪等一行,首次到秀山采访音乐和舞蹈。他们走遍了秀山的村村寨寨,采访了上百名花灯艺人,并特意到溶溪区玉屏乡采访严思和。当听到他唱花灯曲词《黄杨扁担》时,采访的同志们如获至宝,赞不绝口,“万万没有料到秀山的花灯唱腔竟如此优美!”作曲家林祖炎和金干当场将歌词原本本记录下来并传播开去,成了今天流行的曲词。
  1958年1月,林祖炎、金干等编的《四川花灯戏曲》一书在重庆出版,刊载了《黄杨扁担》,接着省歌舞团独唱演员朱宝勇首次演唱《黄杨扁担》,并由中国唱片公司灌制成唱片,从此以后,优美抒情的秀山花灯歌曲《黄杨扁担》被列为四川民歌在全国流传。1981年歌曲《黄杨扁担》,再次灌制唱片,发行海内外。1982年,著名歌唱家蒋大为在中央电视台演唱《黄杨扁担》,受到观众唱采。1983年重庆市歌舞赴欧美演出秀山花灯节目,享誉海外。1987年春节期间,中央电视台播放了交响曲《黄杨扁担》。目前,《黄杨扁担》和另外两首秀山花灯歌曲被载入《中国民歌选集》一书,向全国和全世界发行。经严思和传唱的另一首秀山花灯歌曲《一把菜籽》,由上海交响曲团改编为交响乐,灌制成唱片,也在全国流传。
  在秀山、酉阳两县边界,居南一侧,是秀山县玉屏乡,唐宋时期就开始采汞矿。从玉屏往南几十里地,山如玉,峰如屏,是古来玉屏胜地。如今更探知,溶溪山区有世界最大锰矿。玉屏乡的幅员正中,就是白粉墙村。这个村子石墙如玉如膏,晶莹如粉如雪,使村子更加名副其实。
  白粉墙村民,祖祖辈辈、男女老少都喜爱唱民歌、跳花灯。严思和小时的塾师严顺禄,人称“花灯科大公”,谙熟花灯歌舞,把千百年的花灯智慧汇于一炉,成就了后来天下皆知的花灯客严思和。
  严耀祖住的墙围寨,寨北一溜小山,就像白粉墙村的外围。
  在一天中,严耀祖经历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不幸,也经历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幸福。他一路欢歌,八年来说的话还没有这一路上多。行前,他跪在和叔跟前,一脸虔诚,一脸春风,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底:“师傅!”
  和叔把他扶起来:“不叫师傅,还是老称呼:和叔!”
  “为什么?”
  “亲管三代,族管万年。走吧!看你刚才的脸色,你恨你爹吧!”
  “不,和叔,我不恨我爹,但我怕他,我有恨处,我恨老天!”
  “你怎么恨起老天来了?”
  “老天不公平!邹三老爷为什么那么富,他人住在玉屏,田地都要到我们墙围寨来了。我们呢?我们穷得丁当响,我想读书也读不成。我家没有立锥之地,我爹他只能当挑脚客。”
  “这个关于天和人的道理,我也不大懂。你那么聪明,长大了一定会搞懂。要搞懂,就要有文化。我文化不高,但可以全部传给你,以后要是有机会,你再学点,文化多了、高了,这些道理就容易搞懂了。看你很爱花灯,想当瓮琴手,练得入了迷,是吧?”
  “是,我这辈子都会爱花灯。”
  “只要你好好学,我有多少灯艺就传给你多少。和叔的人品尽人皆知,言必行,行必果。”
  严耀祖脸色晴朗,好想一蹦三丈高,大喊一声:“和叔真是太好了!”但是,他忍住了,现在好不容易当上了和叔的徒弟,传艺又传文,必须规矩点,想到这里,他动情地说:“和叔,你比我爹还好,这辈子跟着你,生为花灯,死为花灯!”
  艰苦磨难使严耀祖过早成熟,和叔一则以喜,一则以悲,但严耀祖的话说得和叔也动情了。
  他便歇了担子,俯下身来捧着耀祖的小脸亲了一下:“我的宝贝,你真懂事!我没有儿子,你就是我的亲儿子!”
  休息了一阵,和叔叫耀祖上前,自己又挑起米担跟行。
  这叫“有子不要父上前”。
  耀祖在心中品味着和叔的话,喜出望外。他对和叔与花灯心仪已久。打从他懂事起,他就听到了许许多多关于和叔与花灯的传说故事。
  一路上,他都同和叔印证这些故事。耀祖口齿清楚,说得顺口,和叔爱听。
  秀山地处渝东南边陲,是渝黔湘鄂四省市边区的结合地,又是武陵山区的中心腹地。这里,地形以大小不等的山间高地为主,境内丘陵起伏,阡陌纵横,油桐油茶油菜葱茏馥郁,村寨星罗棋布,梅江河、平江河、溶溪河、酉水河蜿蜒其间。县境山清水秀,气候适宜,物产丰饶,又是秀山花灯极佳的文化生态环境。秀山花灯在这个环境中诞生,匍匐爬行,土生土长,表演形式、舞蹈、音乐、唱词、服饰道具以及演出习俗都自成体系,独具风格。
  秀山,是一块神奇的土地;花灯,是一种神奇的艺术。
  从西晋末的永嘉之乱以后,直到隋初,武陵民族实现自我统治达256年之久。其间,在傩巫文化的的浪潮中,秀山花灯的前身“跳团团”得以诞生。隋朝统一中国,唐朝更是大盛,中央政权威震西南,土司山民俱各慑服。为了防备来自朝廷的干预,跳团团改名花灯,并借唐朝薛刚大放花灯之名,遂称秀山亦接得花灯。
  对于这一点,墙围寨第一好记性严耀祖还记得在启灯仪式上,和叔在他家堂屋设花灯灯堂,敬花灯祖先,唱词中就有:
  灯是灯,灯是灯,
  灯从何时起?灯从何时兴?
  灯从唐朝起,灯从宋朝兴。
  宋朝时期,朝廷对傩巫文化进行压制。以薛刚大放花灯来做秀山花灯的盾牌已无多大力量。于是,启灯仪式中又爆出了《大闹红灯》。
  《大闹红灯》是严耀祖在外婆家所住的红桃村看戏时捡到的。花灯客唱《大闹红灯》唱得声情俱茂,严耀祖也全部记得,不时一人哼唱不绝:
  灯是灯,灯是灯,
  灯由何时起?灯由何时生?
  仁宗皇帝登龙位,国母娘妨瞎眼睛。
  许下红灯三千六百盏,流传两盏到如今。
  流传到如今的两盏灯,严耀祖也听说过,她们是金花小姐和银花二娘。
  关于宋仁宗的生母李宸妃被刘皇后迫害因而双目失明一事,野史正正史均有记载,严耀祖长大后也看过各种有关资料。
  相传宋仁宗赵祯是宋真宗赵恒的第六子,生母李氏是真宗刘皇后的侍儿。李氏生下仁宗后,被刘皇后夺为己子,并将李氏打入冷宫。这就是野史中“狸猫换太子”的故事。直到仁宗登位、刘皇后去世之后,仁宗才知道事实真相。此时,李氏已因年年月月独对孤灯悲愤哭泣而双目失明。仁宗为祈求生母的眼睛重见光明,许下红灯三千六百盏,在京城开封大闹花灯。于是,花灯成了祛病消灾、祈求光明幸福的象征。
  当时秀山地区有五姓番:龙、石、张、罗、方。仁宗年间,进贡队伍每次多达四、五百人。他们上京城进贡,已赶上大闹花灯,便带回几盏象征吉祥的红灯。如今的龙姓、石姓花灯世家,都是当年上京进贡的五姓番的后裔。有些地方,包括五姓番的后裔居住地,秀山花灯之灯似宫灯,典调似宫廷音乐,亦可佐证。
  严耀祖学说到这里,就问和叔:“我们的花灯怎么有些地方也像这些传说中的情形呢?”
  “互相学习嘛!”
  “《黄杨扁担》是你最喜欢唱的,曲调同红桃村的傩愿戏《牧童》又有点像,是你学的他,还是他学的你呢?”
  “有我学的他,有他学的我。”
  “哦,这就叫互相学习!”
  “正是这样。”
  “和叔,我也像你那样会学会写,会唱会跳,会编会导就好了。”
  “你把和叔当成神仙了。”
  “你就是神仙!”
  和叔不是神仙,而是凡人,什么甘难苦处他都经受过。和叔除了纠正耀祖学说不准确的地方,还给耀祖讲了一些辛苦磨练的往事,使耀祖对和叔的印象更清晰、更深入了。
  严思和出身于农民家庭,从小时起,就有两点受人称赞,一是老实,二是勤快。师从严顺禄以后,甚得先生看重。严顺禄集文艺、教育于一身,既能教书,又能跳灯;在花灯歌舞方面,既能传唱,又能新编。
  严思和白天读书,晚上向花灯科大公严顺禄学唱花灯。他一来勤奋,二来记忆力超群,所以过目成艺,过耳不忘。他边学习,边表演,学得快,演得好。外加他从花灯科大公那里学了正艺,又到各处去学“舀艺”。什么山歌、民歌、阳戏、傩愿戏、摆手舞、铜铃舞,只要他能碰上,碰上就“舀”,一“舀”就得。舀艺、正艺揉成一团,使他的花灯演唱越来越精了。许多穷家子慕名来投,他就组建了白粉墙花灯班。
  花灯科大公传严思和教书之法,严思和不愿接受,他一心一意要把花灯跳好。严思和曾与挑脚客们经过猫鼻子洞等地,经过玉屏上船,然后沿龙潭、石堤而下,近销土茶、隆头,远销常州柳州。挣得钱来就扎灯、制行头,把个花灯班经佑得红红绿绿,后又置了花灯田,经费更有保障。
  严思和天生一副金嗓子,音域宽阔开放,音质淳厚优美,唱腔圆润清晰、明亮高亢。他从外地回到猫鼻子洞,把一挑行头摆在当地,摇起大蒲扇,金嗓子就吼了起来:
  黄杨扁担闪悠悠(哇),(姐哥呀哈里呀),
  挑挑白米下柳州(哇)。
  (姐呀姐呀)下柳州呀(哥呀哈里呀)。
  
  人说柳州姑娘好(哇),(姐哥呀哈里呀),
  个个姑娘会梳头(哇)。
  (姐呀姐呀)会梳头呀(哥呀哈里呀)。
  
  大姐梳个盘龙髻(哇),(姐哥呀哈里呀),
  二姐梳个插花纽(哇)。
  (姐呀姐呀)插花纽呀(哥呀哈里呀)。
  
  只有三姐梳得巧(哇),(姐哥呀哈里呀),
  梳个师子滚绣球(哇)。
  (姐呀姐呀)滚绣球呀,(哥呀哈里呀)。
  
  听众越来越多,严思和兴致越来越侬,一口气唱了六大段,唱得应山应河,唱得震天动地,引来听众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从来不准看花灯的妇女、姑娘都听到了《黄杨扁担》,唱得男女老少心情愉快,唱得姑娘小伙春心荡漾。艺术享受,那是人类文明的一个至高境界。
  人们一再给严思和帮腔,严思和一直唱到天黑才停腔。
  《黄杨扁担》从猫鼻子洞,唱到白粉墙,唱到溶溪,唱红了半边天。之后,严思和带起花灯班走村串寨给群众演出,所到之处备受欢迎,一时名声鹊噪,年纪轻轻,严思和就在方圆数十里成了花灯名角、名师;每到春节跳花灯或夏日打闹(薅草锣鼓),本地、外乡的村村寨寨都要请他掌调。群众称赞他:“严思和,一开腔,九岭八湾歌声昂(扬)。”严思和给穷人们带来了喜悦,穷人们谁不敬重他?众星捧月尊灯师,阳雀过路远传名。
  对以上这些传说和故事,耀祖似懂非懂,学说时他自知错了不少,好在每处都有和叔给他纠正。但有一点他不会说错:和叔花灯跳得好,我要一辈子敬奉和叔。
  和叔又歇下担子,笑迷迷地摸着耀祖的头:“耀祖,我晓得你要说什么,教一路,留一路,免得徒弟打师傅。你是我的宝贝儿子,我只想你快点长大,快点成才,你吃的苦太多了,今后好少吃一点苦,也让你亲爹亲妈少吃一点苦。”
  “和叔的教导我记住了,我想,我爹他是恨铁不成钢,他不想打死我。”
  “你怎么想通的?”
  “我从河沟头踩假水出来,看到他把扁担放在了地上。”
  “耀祖,你说对了,一生一世都不要忘记你亲爹。”
  “和叔,我懂,我能做到。”
  说完,他低下头来,泪水盈眶,只是没有哭出来。
  严耀祖没有想到他两年来的愿望在今天实现,太意外,也太幸福了。
  他六岁就想入班,因为他看到别的灯班也有五、六岁的儿童。和叔也不是不想要他,封瓮琴的蛇皮就是和叔给的;有时和叔有事到墙围村来,拣他最喜欢的花灯调唱给他听,还指导他练琴。
  只是耀祖不知,和叔几次向他的父母提出收他为徒的要求,可是他爹出不起师傅钱,又怕说了实情太丢面子,所以总是推三阻四。同时,耀祖的妈也觉得耀祖过于瘦小,怕他没有气力练花灯功夫,那是很苦的。
  严思富有几次到严思和家借钱,或有其他事,也把耀祖带去玩过几次。每玩一次,都使耀祖跟和叔走近一步。
  叔侄二人继续前行。因二人两心相通,一路唧唧哝哝,眼看白粉墙就要到了。
  蓦地,背后传来一声吆喝:“严耀祖小狗崽,你往哪里逃,给我把牛找回来!”
  严思和急忙放下担子,操起扁担。
  叔侄二人扭头一看,原来是严耀祖的主东、地主王发财。严思和听出了门道,就左手握扁担,右手揪起严耀祖的耳朵,大声恶骂:“你个悖时的东西,帮人家放牛不好好放,专门惹祸,你家老汉管不到,落到我手上,磨你见骨头!”
  这一下,弄得王发财抬起猪脑壳,找不到庙门,不知严思和演的哪出戏,一下子愣在当地。这严思和分明是不理睬他,也不让严耀祖理睬他。
  在王发财身后,又跑来几个小孩,原来是今早上同耀祖一起放牛的那群牧童。他们赶到三个人身边,发一声喊:“王发财,凭你也想学敲得重,想敲严耀祖的竹杠?我们替他把牛赶到你家去了,你自己亲手关的咧,你又跑到这里来骗人吓人,成什么体统?”其中一个小孩还奚落王发财:“找不到人放牛了不是,抠死抠活的抠人家啰!”
  王发财骑虎难下,脸上尴尬得像烧烫烧焦的蟹壳,假装同严思和搭腔:“严师傅,我是来请你跳花灯的,明天就来下灯油钱——”
  小孩们又发一声喊:“遇到花灯神,竹杠敲不成!牧童找不到,自己去割草!”
  王发财一摸身上,确实没有带钱,只好又对严思和说:“今天忘了带钱,明天来送,明天来送!”
  小孩们不停地喊,越喊越起劲。王发财两手捂着耳朵,狼奔豕突而去。
  叔侄二人谢了各位牧童,一路说一路走,不觉已到白粉墙村口。在这里,从墙围寨流下来的小溪注入了溶溪河。
  秀山花灯演出单位叫花灯班,一个花灯班叫一泼灯,一泼花灯的编制基本上是:“又有两个三花脸,又有两个穿裙襟,又有四个打锣钹,又有两个掌灯作照明,又有两个拉丝弦,恰恰逗起十二个,一行十二人。”这个十二,并非随随便便闹着玩的,它暗合一年十二个月、十二生肖之数,暗合周天大地人文地理规律。
  花灯表演基本上是二人转(民间叫做跳团团舞),一旦一丑,旦角又叫幺妹子,过去都是男扮女装(解放后才由姑娘来扮演),扎假辫,包头巾,着花裙,右手执绸边花拆扇,左手执彩巾。丑角又叫赖花子,后穿皮袄,扎腰带。观看的来了,就重起两张桌子来跳。二人转中一旦一丑的关系,绝大多数是情侣关系,但也有少数兄妹关系的。花灯的表演形式较多,一旦一丑叫“单花灯”,两旦两丑叫“双花灯”,还有花灯小戏,内容多是歌颂劳动人民真挚的爱情,歌颂生产劳动,祝贺新春之喜等等。花灯班子出灯都是夜间,通宵在外走村串寨,巡回演出,到谁家跳灯,要事先“下帖子”通知主人家,接灯人家要放鞭炮高高兴兴接灯,跳灯时间是大年正月初三夜间出灯(又叫启灯),现在也有初一出灯的,十五元宵送灯(又叫辞灯)。花灯是吉祥,花灯是喜庆,哪里花灯跳得热闹,就预兆那里来年丰收、太平,哪家花灯接得多,就预兆哪家发达昌盛。
  秀山花灯是载歌舞的民间艺术,但在“歌”与“舞”之间各有侧重,跳舞时只由锣钹和胡琴伴奏,一般不唱,唱花灯调时着重唱,只配合极少的轻微的舞姿,旁边还有“掌灯师傅”和掌灯人伴奏,观灯人就是庞大合唱队,会者都各帮腔,观灯和演员融为一体,都沉浸在艺术的享受之中。
  秀山花灯音乐有浓郁的民族风格和地方特色。曲调分:灯调、正调、杂调、小调等四大类,据传有二十四大曲牌。多数曲调都很欢快、喜庆、抒情,生活表现力很强。由于花灯曲调繁多,风格突出,各地有各地的特色,因而有花灯不过寨、花灯不过坡、花灯不过界的说法。为了突出自己的地方风格,老艺人们大量吸收了当地的山歌和民歌的精华,丰富了花灯音乐。花灯的歌词内容相当丰富,由于是春节期间跳,因此祝贺过年的内容很多。另外还有唱生产劳动和青年爱情的。
  秀山花灯舞蹈,生活气息浓厚,形式活泼多样,舞蹈语汇丰富,舞蹈健康优美,它不仅源于生活,并把生产劳动和生活中的动作艺术化了。每个舞姿都有固定的动作,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如《金盆打水》、《凤点头》、《风摆柳》、《水旋石堤》等。幺妹子的舞姿秀丽、端庄、乖巧,赖花子的动作多半蹲体态,下矮桩,因而诙谐风趣。俗话说:“二人转,二人转,男的围着女的转。”这是花灯舞蹈表演的一个基本特点。
  耀祖入班后的白粉墙花灯班,人数比较齐整,共有30余人,属于完全型花灯班。组成人员为:四个三花脸(丑角),两个穿彩裙(旦角),四个打锣钹,两个拉瓮琴,又执灯十来位,帮腔一大群,会计加保管,几个打杂人,首领就是掌调师,专下灯贴有一人。
  这30余人中,只有和叔、耀祖算职业演员,其余都是业余演员。那时没有女演员,清一色的男子汉,旦角均由男青年男扮女装,演旦角的演员一般都比较英俊、漂亮。
  从编制上看,耀祖是拉丝弦两人中其中一个,实际上,因为和叔把耀祖作为掌调师培养,对他是全方位培训,所以师徒二人都很忙很细很苦很累。
  一到冬腊月,和叔要参加灯会工作,要为花灯班筹集资金,有时还要为业余演员排忧解难。他早上教耀祖,傍晚要考核,白天要往各处去办事,晚上要指导排练,就像一只陀螺,从东转到西,一天转到黑。
  耀祖一天除了练功、练唱、练琴、练打击乐,还要读书、习字,因为他“生为花灯,死为花灯”,高度自觉,一天抓得很紧。生活环境相对改善以后,耀祖变了样,干豇豆变成了楠竹笋,壮壮实实的。他每天的唱腔、功夫、琴技、锣钹技艺和背诵、字体,都像他本人一样英俊漂亮,规规正正。他学着扎花灯,扎得与他自己一样规矩秀气。
  挑脚的5人都是帮腔的,只需平时自练唱腔,临时接受严思和指导外,无需参加经常性的排练,而务农的业余演员们,除了三忙三紧和特殊情况外,则经常是白天劳动,晚上排练。
  耀祖同这些常来和叔家排练的演员逐渐认识,又逐渐熟悉。大家都把耀祖当小孩看,并不把他看作同事,因而一直相安无事。
  在此情况下,耀祖就可以自由自在观看、模仿、记住各位演员的动作、表情,得益不少。每当第二早晨和叔问他的观感时,他开始时只能说出一点两点,到后来竟能大加点评。和叔很高兴,才三、四个月的功夫,耀祖竟如此精进;同时,《三字经》、《百家姓》、《幼学琼林》也被他学完了。不仅和叔高兴,婶娘也很高兴。婶娘姚氏把耀祖待承得比亲生女儿云英还好。云英比耀祖大两个月,是姐姐。因为当时社会跳花灯,没有女演员,云英只能看,不能参演,也没去上学,就同耀祖一起在家里读书。云英读书不用心,一天还没学得一个字。少不得耀祖又当小先生,教姐姐。云英学得几个字,与其说是她爹教的,不如说是耀祖教的。
  农历八月打谷、九月种麦、十月挖苕。这些忙天过了,冬月、腊月的排练就一天天紧张起来。离春节期间(从大年初三到十五元宵)越近,紧张的程度就越深。不仅务农的业余演员排练更勤了,天天晚上练,有时白天也练,就连挑脚的业余演员也上了阵,帮腔帮得热热火火。
  和叔看耀祖吃了几个月饱饭,身上长肉了,十分英俊,且气宇轩昂,加之灯艺精进,便感到耀祖该进入预热阶段了,于是就让耀祖跟幺妹子A角王山秀排练。
  从院坝练到堂屋,二人合作得很好。可是,一上方桌,王山秀的动作却停了。王山秀心想:我绝不能让这小家伙出头:他认为耀祖年纪小、单纯,不是他的下饭菜。严耀祖看了一眼王山秀,那是一脸寒冰。
  和叔叫二人撤下来,重练。在方桌上二人练了几圈,王山秀又停了。和叔生气了:“下来,重练!”
  二人练了十几圈,王山秀又停了。看得和叔同大家都索然无味。
  和叔从未发现王山秀有这样的失误,便从耀祖身上找原因。耀祖不知王山秀为何停止,不愿让王山秀承担责任,便说是自己先停的。
  和叔很失望,少不得罚耀祖跪在书房面壁思过。
  第二晚,和叔叫耀祖同赖花子A角廖士发配对。廖士发个子较高,同个子不高的耀祖在方桌上配合较差。但耀祖踮起脚跟,尽量让廖士发好生施展。这样一来,耀祖显得力不从心,也先后停了三次。好在廖士发和颜悦色,一再鼓励,但耀祖就是放不开。
  和叔又叫耀祖面壁,耀祖一句也不申辩,认罚。除了王山秀、廖士发,人们都替耀祖惋惜。
  王山秀、廖士发配对练了一回以后,两个旦角、四个丑角又交叉配对练了几回,众人方散。
  王、廖二人是邻居,回家时一路走,二人少不得谈论耀祖。
  走在前面的廖士发取中间立场,既不得罪邻居老搭档,又为耀祖叫屈:“耀祖如果不照顾我,他本来可以演好的。小小年纪,有良心,像他妈那样。”
  “(王山秀直刺要害)那你为什么不向师傅说明真相呢?”
  “我一时没想起。”
  “怕他夺你的角色吧!”
  “哦,怪不得你昨晚连停三次,是故意整他呀!”
  “小声点。(走上前附耳低言)你想,他小小年纪,功夫、唱腔竟如此了得,以后去哪里跳灯,不是他放头水、中头彩呢?哪还有你我出名出彩的份!”
  “就算如此,他一个人也替不得我们两个呀!”
  “小声点。(又附耳低言)我们两人内中一个要遭他挤下去,不信,你慢慢瞧!”
  “怎么也挤不到你来……”
  王山秀没有搭腔,他城府较深:天机不可泄漏。廖士发讨个没趣,默默回家。王山秀回到家里,喝了半斤酒。
  在严思和家,待耀祖睡后,姚氏、云英母女俩都替耀祖叫屈。姚氏语气很中肯:“耀祖那么在行的人,他不会使二心的。”
  云英则对父亲有不满情绪,童言无忌:“爹,我看你是错怪了弟弟,弟弟哪是不努力的人呢?”
  严思和说:“马有失蹄,人有过错。耀祖放牛,不是惹了几次祸吗?就算你们是正确的,证据呢?”
  母女二人说不出“子曰”,只好沉默。
  过了一阵,严思和又说:“恐怕耀祖没有错,他自己又不申辩,我问了他几次,他都只是自责。不过,我也得想办法把原委搞清楚。”
  以后的几天,严思和不再让严耀祖同王、廖二人配对。绕过王、廖,严耀祖不论同谁配对,或随便安插到哪里,到处合手合拍,严思和才放下心来。但耀祖两番失误的原委,他仍在处处留心。耀祖代人受过,心地坦然,当然也就不把此事放在心上,戏照排,书照读,冬天虽冷,寒窗苦读。天冷了,云英直叫冷,书、笔都不沾了。
  看看时间迫近,人们贴春联,换桃符,戊子老鼠一溜,已丑老牛就来了。
  千不该,万不该,王山秀大年三十夜饮酒过多,到大年初二早上仍昏睡未醒。这可急坏了严思和,便令耀祖给他送去醒酒汤。王山秀酒不醒还好,一醒就想到送汤的人严耀祖正是他的克星,一时心情不好,又喝了两盅。
  待到大年初三快出灯了,王山秀当然姗姗来迟,才穿好行头,又醉态复萌。严思和做了两手准备,叫打杂人等扶着王山秀,又叫耀祖穿上幺妹子(旦角)的行头。
  众角色妆扮停当,启灯仪式开始。严思和主持启灯仪式,特意关照耀祖在旁细观,并嘱他,记住仪式程序,启灯词曲。
  灯堂设在严思和家堂屋。因为秀山花灯象征光明幸福,带来吉祥喜庆,寄托着人们美好的愿望,传说是有神灵在护佑,因此,花灯班子特别信奉花灯神。安放花灯神位的专用屋子则为灯堂。灯堂正面供着灯仙牌位,牌位下安置供桌。
  灯仙牌位有:金花小姐之神位,银花二娘之神位,正一冲天教主之神位,和合二仙之神位,三元三品三官大帝之神位,四季行瘟五瘟供者之神位,十二郎君之神位,前朝后教历代祖师之神位。供桌上的七元供果有:酒、肉、粑粑、豆腐、香米、烟茶、瓜果。
  供桌上,安放一水碗,点亮清油灯。
  严思和办事特别谨慎,特意请来一个道士为本年花灯开光。开光既毕,严思和烧香明烛,烧化纸钱,敬拜花灯仙人及各神位,并念念有词,祈祷神仙保佑,平安出灯。
  敬拜完毕后,就在灯堂载歌载舞,唱《启灯调》,其歌词是:
  迎请灯来叩请灯,迎请花灯降来临。
  来有三杯下马酒,请来堂前跳花灯。
  一张桌子四角方,金杯玉盏摆中央。
  七元供果来摆起,出灯老少保安康。
  唱完《启灯调》,又唱《红灯调》,然后将今年要走村串户演出的所有花灯调逐一演唱一遍,谓之“汇总”,即后来所说的预演。
  启灯仪式完毕,花灯班全班人马出堂,上大路,直往核桃村赖乡长家奔去。因为去年花灯班表演《开财门》和花灯小戏(单边戏)《仙姑送子》,为他送财送子,他许了愿的。
  人们为了求子生财、消灾灭病等而许“花灯愿”,则为“愿灯”。赖乡长家上年求严思和花灯班表演《仙姑送子》,这一年如愿以偿,发财得子,该“还愿”了。赖乡长请人扎制精致的花灯,备办酒席、彩礼,迎请严思和花灯班到他们核桃村跳灯。
  丑角赖花子廖士发头戴尖尖帽,帽上打着英雄结;反穿羊皮袄,羊毛白生生;下面着彩裤,色泽光艳艳;左手提灯笼,右手大蒲扇,走在队伍最前面,春风得意,为前导。丑角不丑,诙谐潇洒。他或者刷白,或者哼调,幽默滑稽,爽朗快乐,逗得沿路的小孩子都扑拢来,插进后面的队伍中。
  跟在前导后面的是4个锣钹手,两个瓮琴手。妆扮一新的旦角幺妹子严耀祖,头上黑丝帕代假发,假发独辫拖身后,假发上系勒子,辫捎扎红头绳,头插12颗银质茉莉针,戴通草花,脸打胭脂,苹果模样;着花裙,光鲜闪亮。严耀祖与锣钹手活泼行进,左手彩巾加二胡,右手折扇抖摇摇。锣响钹鸣,爆竹喧天,男女老少,跑到路边。
  沿路男女老少指指点点:“谁家女儿生得这么美?”
  “(懂行的急忙更正)人家那是漂亮小伙子。”
  “从来没见过。”
  “这身打扮好漂亮好合身,恐怕是特制的。”
  再后面是其他演员。十来个执灯手执着花灯,参差在队伍中。
  花灯有序,正灯在前。正灯两盏,金花灯、银花灯。杂灯在后,琳琅满目,不是动物灯,就是植物灯。杂灯有鱼灯、兔灯、马马灯、牛头灯、石堤灯等等,或者六方形,或者八方形。六方象征六六大顺,八方兆示艺传八方。彩灯花花穗子,十分鲜艳绚丽。
  整个队伍中,最窝囊的是王山秀,打扮虽与另一旦角大致一样,只是未穿花裙,而是着大襟绸衣,相当难看。但他醉醺醺、病恹恹,恰似一个病西施。旦角不旦,相当难看。
  队伍后面不断增加人数,先是儿童,后是大人,男女老少戏迷,跟着花灯班一直跟到玉屏村观音庙,后又跟到所有跳灯的地方。
  花灯班每到一地,有庙必先参拜。参庙之时,烧香明烛,参拜神灵,祭奠列祖列宗,然后才到赖乡长家正式跳灯。
  赖乡长请人在宽敞的院坝用几块猴栗木板搭好了坚实的简易花台,花台上叠起一个又一个“宝塔”。每个宝塔下面都是4张桌子拼成“塔基”,其上两张桌子,再上大方桌,最上一层小方桌;小方桌上放置两个红包,一喜钱,一彩礼,专等艺人献技。
  人山人海,花灯盏盏,气氛热烈,炫人眼目。众目睽睽,宝塔高高,望而生畏,和叔那里看了一眼,也觉惊心动魄。严耀祖看得呆了,心跳加速。此时,和叔正巧给了他一个爱抚的目光,当时心领神会,微笑作答。和叔点头,耀祖心定。
  狮子灯拱开人群,两个非配对丑角采花台(正式演出前的“开幕仪式”)过后,就是双旦双丑两两配对出场了。和叔看王山秀还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便对耀祖一挥手。耀祖递过二胡,早有人接过。锣钹一响,瓮琴一鸣,严耀祖便和廖士发配对在右,另一对旦丑在左,开始跳了起来。
  一层一层往上,4人都使出看家本领。一层一层往上,依次跳《拜年》、《双采茶》、《拜十二府城》;到最上一层,跳《十二月盘花》。
  耀祖表演十分专注,不再受顾让配角的心思困扰,感到轻松自如,而廖士发也同样发挥得淋漓尽致。在“宝塔”顶上,二人配合默契竟到了尖端绝处。廖士发走桌边、翻厂子如游龙,只见他风趣、诙谐、幽默,风摆柳、浪回头、顺水推舟、狮子滚绣球,矮桩步稳现有力,博得观众一阵阵喝采。
  严耀祖则彩巾折扇,用遮扇,走颤步,乖巧、含蓄、秀丽,端庄,单摆柳、吊葫芦,圈石堤、吹旋涡。颤颤摇摇,有板有眼,耀眼生光。他动作流畅,唱腔圆润。因是男扮女装,声音一直练得尖声,优美动情,有如凤鸣。严耀祖的尖声十分压场,唱腔衬词了了可辨,听来十分过瘾,台下观众,有的微笑、默叹,有的伸颈,侧目,有的竟然边听边学,向他学到了几个花灯唱腔。
  被严耀祖的尖声刺激得最厉害的是王山秀:刺得他酒醒眼开,刺得他心胆震颤,刺得他浑身冷汗,刺得他弹跳而起。待赖乡长家的愿灯跳毕,还未宵夜,他就急急忙忙向严思和报到:“师傅,我已全好了!”“好了就行,下半夜你来跳。”为何作此安排?因他觉得王山秀酒醒正是时候,耀祖到底是第一次出山,他还那么嫩,不能让他累着;且让王山秀出场,以后也好多给他分点灯油费。
  二旦二丑两两配对从“塔顶”一层层唱跳下来,退入灯班方阵。待非配对二丑角扫完花台(谢幕仪式),他们就把从塔顶下带下来的喜钱、彩礼交给保管员、会计员为他们分别记下账:大洋十块,彩绸一疋。
  下半夜到核桃村各家各户跳灯,严耀祖大多数时间均在乐队中,拉的二胡比在稻田边拉的瓮琴更加熟练,精进了不少。师傅每日调教,到底比自学自练更有根基。他一点也不觉得累。他一面拉二胡,一面陶醉在成功的喜悦中。但他有自知之明,自己提醒自己:艺无止境,不能骄傲。于是他便全心全意拉起二胡来,精力很投入,拉得很动人,很迷人,醉倒了观众,也令其他演员大饱耳福,发挥得更其顺手,更其酣畅。
  跳到核桃村最后一家,廖士发因忽然肚痛,王山秀点名要耀祖配对。幸喜和叔有先见之明,早为耀祖备下丑角行头,打扮停当,二人又跳将起来。
  此时,王山秀不敢像排练时那样搞恶作剧,但他认为耀祖演得好旦角幺妹子,不见得演得好丑角赖花子。他不时出些刁招,想把耀祖搞得手忙脚乱,他才好开心。岂知耀祖尽情发挥他腿脚灵便、矫健轻灵的优势,任什么怪招也难不住他,反使耀祖表演得更令人拍掌叫绝,且把这个“旦角幺妹子”王山秀冷落了,王山秀自觉没趣,才又正儿八经地跳起来。
  但是,已经晚了。他的刁招被严思和看个一目了然,才知前次出意外,原是王山秀心术不正所致。但是,他不到方便的时候,也不予点破。
  以后的几天,王山秀渐渐看出门道来了:严耀祖被严思和全方位培养,编制在乐队为琴手,到处当听用,当替补,毫无夺他角色之意。有一天,他闹了感冒,耀祖还把师傅给他预备的感冒药给了王山秀。但是,王山秀却是一没有感激之情,二没有和好之意。
  大年初四,严思和同一家人吃早饭时,向全家宣布:“先前两次错怪了耀祖,不该罚他面壁思过,不知耀祖还有没意见?”
  “和叔没有借,你一切都是为我好。不是那两次面壁,就没有第一次出山的成功。”
  和叔、姚氏见耀祖小小年纪,什么都看得通、看得透,自是欢喜。
  只有云英不高兴:“爹,你这次找到证据了呢,弟弟又是对的。”
  耀祖说:“姐姐,不能这样说爹。”
  和叔听到这里,内心震颤,脸上动情,差点流出眼泪:“耀祖,你愿改口叫我爹了!”
  “愿意,愿意,头次我不是说了吗?你比我亲爹还好。”
  他对和叔、婶娘甜甜地叫了:“爹,妈!”
  严思和放下酒杯,一把抱住耀祖。
  一家人皆大欢喜。
  过了一阵,姚氏又怜爱地对耀祖说:“你对王山秀、廖士发他们故意出岔股子,不但不计较,反而代他们受过,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亲妈给我教了好多古训,其中有一句叫吃得亏,做得堆。”
  严思和十分欣慰:这个班主灯首,掌调师接班人,硬是选对了!
  他把耀祖亲了又亲。
  耀祖不知养父的用意,但他有他的想法,学艺要全,学艺贵精,自己总是有缺陷,有不足,一时又不知道究竟在哪里,问养父呢,他说:“不要着急。怎么办?只好成败在人,遇事自明”了,走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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