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给的幸福（八）

待闵华秋与万锦荷相继离开，蒋碧云的身子就像遇着了水的泥一样垮了下来，哭干的眼睛变得涣散，她的后脑勺一下一下地在墙上撞着：“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孟帆走了进来，原本阳光的他看上去有些憔悴，用忧郁的眼神望着蒋碧云：“你好些了吗？”蒋碧云看着他，就像混泥土添加了钢条，她滑下床：“我完全好了，麻烦你现在就带我走，我一刻也不想呆在这里！”孟帆忧郁的眼神闪过一丝亮光：“好！我带你走！”
这时郝医生走了进来：“你不能带她走！”蒋碧云和孟帆一起回头看着郝医生：“为什么？”郝医生叹了一口气：“听我的好吗？不要急着离开医院！”蒋碧云哈哈哈笑了起来：“噢，我忘了这家医院是姓万！我忘了你是他们的员工！今天我就是要走，任何人也休想拦我！”
郝医生像一个大字一样把门拦住：“蒋老师，我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家里发生的事情我也感到震惊和难过。请相信我，据我对万老爷子的了解，我想这件事不会是他做的。而且，我留你在医院，不是万家任何一个人的意思，而是作为一个医生的职业道德告诉我需要这么做。”蒋碧云嗤之以鼻地昂着头：“是吗？那你说说看，我有什么理由必须留在这家医院？”郝医生低着头，用细微但又无比清晰的声音说：“因为在给你检查身体的时候，发现你的肾有一点病变，幸好发现得早，可以做手术，然后好好调养是能够康复的。”
蒋碧云怔怔地看着郝医生：“你说我的肾有问题？我有问题的岂止是肾，我浑身上下都有问题！我早就无药可救了，就算你的医术再高明，已经治不好我的伤了！”她回头对孟帆说：“我们走吧！”孟帆拉住蒋碧云，看着郝医生：“你说她的肾有问题？能不能麻烦你说得清楚一点！”郝医生点点头：“她的肾单侧开始病变，如果不及时处理，很可能就会恶化成尿毒症，到时候就麻烦了！”孟帆黑亮的小眼睛看着蒋碧云：“我们听医生的，还是留下吧！”蒋碧云拿起床上的笔筒，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

给你一个笔筒我说
是给你美好的人生
给我一个笔筒你说
是给我无尽的思念
小小一个笔筒
却装不下我的一只眼
那满目的酸泪该洒向哪边？

她抱着笔筒，看看郝医生，又看看孟帆：“一个肾病算得了什么？就算真的得了尿毒症，也无所谓了！再说，我一个一穷二白的人，也看不起这样富贵的病，还是走吧！”郝医生焦急地看着孟帆：“你劝劝她，真的不能耽误手术的时机。钱的问题不用担忧，我亲自给你开刀，费用方面可以节省一点，医院的部分就让锦荷来想办法。”
听了郝医生的话蒋碧云又笑了起来，笑得是那样的苍凉：“没想到我蒋碧云的人生，居然要仰仗万锦荷，如果没有她罩着，我似乎连喘口气都显多余！谢谢你，郝医生！应该叫你好医生，我真的不想呆在医院！”看着她这样，孟帆焦急地说：“碧云，不要泄气好吗？要是你不想呆在这家医院，我们换一家好吗？既然郝医生说你必须住院，那我们就住。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你是我们学校的员工，这笔钱应该由学校来出。”
郝医生依然拦在门口：“你们听我说好吗？不管这家医院是谁的，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F市最好的一家医院，这里有最先进的设备。而我，也可以自豪地说是这个市里最好的外科医生。在肾上做手术，不是一个小手术，这有一定的风险。我只能说，留在这里，比在别的地方更有把握！”
蒋碧云还是执意要走：“谢谢你们，我虽不是学校的会计，可学校有多少经费，我一清二楚，怎么可能还有闲钱为我治病？记得北岛有一首诗叫《一切》，‘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命运这个东西，看来不是靠努力就可以改变的，还是让我自生自灭吧！”孟帆的目光变得焦灼：“你怎么可以这样想呢？一把火就让你万念俱灰了吗？前几天，还听见你教孩子们唱《小草》，小草的生命力有多旺你知道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钱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想到办法。只求你可以像小草一样顽强地活着！”
郝医生见蒋碧云有些松动，又开始敲边鼓：“你为什么不想想舒婷的《这也是一切》呢？

不是一切大树
都被暴风折断
不是一切种子
都找不到生根的土壤
不是一切真情
都流失在人心的沙漠里
不是一切梦想
都甘愿被折掉翅膀
不，不是一切
都像你说的那样
……
不是一切心灵
都可以踩在脚下，烂在泥里
不是一切后果
都是眼泪血印，而不展现欢容
一切的现在都孕育着未来
未来的一切都生长于它的昨天
希望，而且为它斗争
请把这一切放在你的肩上

太多的不幸，流过太多的眼泪，蒋碧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泪水，可此刻，她的双眼潮湿了：“我的肩上，已经扛不动任何东西了……”孟帆与郝医生齐声道：“我们帮你！”蒋碧云湿润的眼睛望着他们：“那好吧，不过我有个要求。”两人又异口同声：“你说！”蒋碧云凄然地笑了笑：“我的事情，不能让华秋和锦荷知道。如果他们发现我还在这家医院，不管是偶然还是必然，不管我是站着还是躺着，我会离开、或者死去！”
郝医生无奈地看着蒋碧云：“既然这是你唯一留下来的条件，我会想办法隐瞒。我马上给你换一间病房，你的资料也得改一下，我也会安排不认识你的护士来帮忙……”孟帆也举手发誓：“我会保证每次来看你时检查身后是否会有尾巴。”蒋碧云感激地看着他们：“你们的情义，我会铭记！欠下的钱，我会偿还！”
天黑了，孟帆来到一家歌舞厅门前，他粗布的棉袄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眼。门口的保安拦住他：“先生，你是否走错地方了？这里是歌舞厅。”孟帆拉开保安的手：“我认得字！”保安想再拦住，里面的一个侍应生走了出来：“孟哥是你？好久不见了，你好吗？”侍应生回头对保安说：“睁大你们的眼睛，孟哥是老板娘的朋友！”保安一听，朝孟帆瞟了一眼，然后鞠了一躬：“对不起，我不知道您是老板娘的朋友！刚好老板娘也在，里边请！”孟帆的脚刚跨前一步又缩了回来，他对侍应生说：“我还是不进去了，麻烦你帮我把小倩叫出来好吗？”
几分钟后，小倩从里面飞奔出来，披在肩上的卷发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妩媚，像被露珠沐浴过的葡萄般的眼睛眨巴着：“帆，你还记得我？你总算知道来看我了！”孟帆给了他一个微笑：“我找你有事，我们到外面去谈吧。”
小倩挽着孟帆的胳膊：“好吧，前面刚开了一家西餐厅，我们去那里要一个包间可以吃烛光晚餐，然后边吃边聊怎么样？够罗曼蒂克吧！”孟帆轻轻把小倩挽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拿下来：“不用那样破费了，一会我就得离开，我们就在前面走走吧。”小倩揪着嘴，原本性感的嘴唇变得像一个鸡屁股：“原来你不是来看我，而是有求于我？”孟帆沉重地点了一下头：“是的，我有求于你！”
小倩甩了一下自己的长发，把手穿进黑呢大衣的袖笼里：“说吧，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孟帆望着小倩：“我想跟你借一笔钱。”小倩盯着孟帆看了良久，然后冷笑一声：“我想，这笔钱的数目还不小，是吧？而你，借这笔钱不是为了你自己，是吧？”孟帆望着远方叹了一口气：“是的，这笔钱不会是一个小数目，我会留下来在你的歌舞厅打工，你可以每月从我的工资里扣……”
小倩的手倏地从袖笼了取出来：“够了！你不是很讨厌这个歌舞厅吗？你不是从来不开口求人的吗？为了那个女人，你居然愿意回来？她为你做过什么？值得你这样待她？我巴心巴意的对你，可你是怎么对我的？回歌舞厅上班？这里有黑豹帮我打理，现在已经不需要你了!”
孟帆着急起来：“就算你的歌舞厅不需要我了，我也可以做别的工作挣钱来还你的。请你看在我们以前的情分上，一定要帮我这一回，你不知道碧云她有多可怜！”小倩仰起头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是，她很可怜，她无家可归了！所以你想借钱给她修一栋房子是吗？”孟帆迟疑地看着小倩：“你怎么知道她没有了房子？”小倩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又在夜色中恢复平静：“发生那么大的事，到处传得沸沸扬扬，我耳朵又不聋……”
孟帆又叹了一口气：“既然你都知道了，你应该想到我们当初无家可归的日子是多么悲惨，那么你是否可以答应我的请求了呢？”小倩上前一步，把脸贴在孟帆的胸前：“你都开了口，我能不答应吗？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孟帆这次没有推开小倩，低头轻声地问：“什么条件？”小倩仰起头，嘴里冒着热气：“我不需要员工，我只需要一个我爱的人，只要你答应留在我身边，你不用对我说借，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孟帆推开小倩，一步步往后退：“一切！这也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