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给的幸福（七）

F城的小镇，似哭过的烟花，像掉了沫的脂粉，一点点黏在肥大的烟叶上。蒋碧云在不算宽的泥路上走着，还好，这世上还有一个如同烟叶般可黏的家。一想起舅舅舅母慈祥的面孔，蒋碧云跺了一下脚上的泥泞，加速朝二十米外的小木屋走去。
推开堂屋的两扇木门，踩在泥土凿平的地上，这个见证她长大成人的屋子，让蒋碧云觉得无比的踏实和亲切。这时舅母提着一篮西红柿从院子走来，看见碧云，急忙把手里的篮子放在门口的石坎上，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用围裙的反面擦了擦眼睛，一把抱着碧云：“我苦命的孩子……”蒋碧云趴在舅母的肩上，嘤嘤地哭了起来：“舅母，舅舅呢？”舅母拍打着碧云的背：“你舅舅知道你今天要来，去学校请孟校长来家里吃饭。”蒋碧云心里一阵难过，舅舅一定是想多有人陪着说说话，兴许就可以不为与华秋分开的事闹心了。忍不住问了句：“都暑假了，孟校长不回家探亲吗？”舅母叹了一口气：“孟校长是个孤儿，没什么亲人，所以一直住在学校。”
说话间，舅舅和孟校长已到。孟校长穿着一件蓝色咔叽布的中山装，薄薄的单眼皮里包着一双黝黑的眼睛，不算太大，但透着机灵。与华秋的儒雅比起来，孟校长一看就让人觉出一种冲动与执拗。孟校长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笑犹如盛夏的向日葵，让人感到无限的阳光。蒋碧云藏好眼泪，挤出一个微笑：“您好！”孟校长伸出手：“您好，我叫孟帆，听您舅舅说愿意到我们学校教书，这是我们学校的荣幸，也是孩子们的荣幸，欢迎您的到来！”蒋碧云伸出右手与孟帆握了一下：“请多关照！”
时间用它的脚将往事踢给了过去，又喋喋不休地催促你从现在走向未来。
一个多月后，学校开学了。蒋碧云主动请缨教一年级的孩子，看着一张张纯洁的脸，蒋碧云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净化了，没多久就和孩子们打成一片。舅舅是学校敲钟的，常常在放学后邀请孟帆去家里吃饭。而孟帆也总是笑吟吟地应允，从不曾有拒绝的表示。蒋碧云隐约觉察出舅舅的意思，总是找借口推脱一路回去。
一天她走在路上，总感觉有一双怨恨的眼睛盯着自己。霎一回头，又不见人影。蒋碧云吁一口气，却难以轻松，总觉如芒在背。真希望是自己神经过敏！
又过了两月，肆意的寒风宣告了冬的来临。课间十分，老师们聚在办公室的火炉边聊着，蒋碧云总是趁这个时候批改孩子们的作业，她想在回家后可以多帮舅母做一些事。
突然一股冷风吹来，门被打开了。一个抱着婴儿的时髦女人站在门口，略厚的嘴唇一点也不难看，雾一般朦胧的眼睛是那样的迷人。大家惊愕地看着她，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女人咚一声关上了门。不一会，隔壁办公室传来孟帆的声音：“小倩，怎么是你？”女人哽咽地：“你还认得我？自从你悄无声息地离开后，我到处找你。我一直想不通你怎么会撇下我不管？难道你忘记了我们在孤儿院时的相互关怀？忘记了歌舞厅时的患难与共？”
孟帆打断小倩的话：“如今你已得到了你所想要的，还是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吧！”小倩哭了：“你是在嫌弃楚梅吗？可如果不是因为有她，我怎么可能争到死鬼的财产？你知道吗？现在那家歌舞厅已经完全属于我了！”
上课的铃声不识时务地响了，大家不得不把好奇抛诸脑后走进教室。
放学了，蒋碧云想去地里摘一些油菜，便抄小路去了舅舅家的油菜地。半路上看见小倩把手里的婴儿扔给一个人，蒋碧云后退几步，躲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这个女人怎么会与黑豹在一起？来不及多想，黑豹开口了：“老板娘，是不是你那相好的不识抬举？我去帮你摆平！”小倩一声厉喝：“少给我自作聪明，你敢乱来，小心我收拾你！你帮我把楚梅带回去交给保姆，我要在这里呆几天，歌舞厅的事帮我看着点。”黑豹连连点头：“是，老板娘还有什么吩咐？”小倩理了一下衣领：“三天后开车来接我！”
小倩迈着高傲的脚步离开了，黑豹抱着孩子做了一个扔的动作又收回来：“该死的臭婆娘，居然对老子吆五喝六，等着瞧！”
等黑豹离开，碧云再也无心摘菜，绕回大路，神思恍惚地走着。又是小倩的声音：“为什么不愿跟我走？是因为她吗？”蒋碧云抬起头，看着小倩正用手指着自己。碧云还没回过神，孟帆冲上来，挡在蒋碧云面前：“碧云你别听她胡说！”看着小倩怨恨的目光，蒋碧云打了一个激灵，前一段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又接踵而来。她无奈地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你们说的什么，不好意思我要先回去了，再见！”
刚到舅舅家的院子，就听见舅舅的骂声：“我打死你这个陈世美！”随后就看见舅舅拿着扁担追打着闵华秋。碧云上前拉住舅舅，扫了一眼华秋，就像经过精心包装的咸菜——衣服是那样的考究，人却像咸菜般憔悴。碧云嘴唇轻启：“你怎么来了？算算时间，锦荷也应该生了，怎么不在家好好照顾呢？”闵华秋看了一眼舅舅，拉着碧云：“我们到外面去说好吗？”
到了小镇路口，闵华秋把碧云推上一辆车，然后发动车子，开出了小镇。蒋碧云望着闵华秋：“你要把我拖到哪里去？”闵华秋继续开着车子：“别担心，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
车子开到县城的一家饭馆，闵华秋叫了碧云平常最喜欢吃的菜。菜是可口的，可两人手中的筷子好像铅制的，拿起来是那么的沉重。
好不容易吃完，回到车上，闵华秋从一个口袋里拿出一件棉衣和一条棉裤递给碧云，小心翼翼地说：“前几天看见锦荷请裁缝用绸缎镶丝绵给孩子做棉袄。天这么冷了，我想到你身子弱，所以就给你做了这个。”
蒋碧云苦笑一下：“孩子还好吧？是男孩还是女孩？衣服你还是带回去给锦荷穿吧。”闵华秋眼神更加落寞：“这是我自己的薪水做的，收下吧！孩子很好，是个男孩！”蒋碧云抱着衣服：“衣服我收下，你还是赶快回去吧，以后最好不要再来找我了！”
闵华秋又取出一个笔筒：“还有这个！”蒋碧云一把拿过笔筒，眼里噙着泪：“这样也好，这样也好！”闵华秋叹口气：“这个笔筒，是你走后我按照你送我的那个样子编的。你要我谱写美丽的人生，可是你走了，我还有什么人生可言？更别谈什么美丽！这个笔筒给你，是要让你明白——这里装满了我的思念和牵挂……”蒋碧云捂着笔筒，早已泣不成声！
回到小镇，已是凌晨一点。今日的小镇有所不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宁静——除了鸡鸣狗叫之外，还夹着嘈杂的人声。寒冷的夜空满面红光，蒋碧云踉跄着上前，感觉自己的心在哒哒作响。闵华秋赶紧把她扶起。蒋碧云脸色像纸一样白：“你仔细看看，这火光，不是从舅舅家发出来的吧？”闵华秋抱紧碧云：“别担心，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蒋碧云推开闵华秋，发疯一样地朝舅舅家跑去……
蒋碧云嘶声力竭：“舅舅！舅母！”回答她的只有在火焰中哔哔啵啵的哀鸣。她拨开人群冲向木屋，孟帆死死地拉住她：“碧云，危险！你不能进去！”蒋碧云挣扎着：“我要去找我的舅舅，我要去找我的舅母！”她打着踢着咬着，孟帆就是不放：“这一定是人为的，一定是趁舅舅舅母睡熟了放的火。碧云，上天都让你逃过此劫，我不能让你去送死！”蒋碧云还在挣扎：“舅舅、舅母！是碧云害了您们！该死的是碧云！苍天啦！为什么要夺走我最后的亲人？你们让我去死吧……”蒋碧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被人用镰刀一点点割了下来，她疼痛难当，浑身无力，火光在她的眼前瞬间变成黑漆漆的焦炭……
醒来的时候，熟悉的墙，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医院……唯有人，却变得陌生起来。看着她苏醒，闵华秋激动地握住她的手：“碧云，你总算醒了！”蒋碧云把手抽开：“你是谁？”闵华秋大惊，重新握住碧云的手：“我是华秋，你不认识了吗？”碧云又把手抽出来：“我不认识你。”旁边的锦荷也急了：“碧云姐，他是你最爱的华秋啊！你的丈夫，你怎么可能不认识了呢？”
蒋碧云抓住锦荷的领口：“我最爱的人？我的丈夫？我有爱人吗？我有丈夫吗？为什么？我什么都给了你，你已经夺走了我的儿子和丈夫，为什么还要把我最后的亲人也夺走？为什么？”
万锦荷不停咳嗽：“碧云姐，你听我说，你一定是误会了，我怎么可能去害死你的亲人呢？”蒋碧云看着床头的棉衣棉裤和笔筒，她扯开棉衣，扔给锦荷：“这些你拿去，你不就是记恨他给我这个吗？不就是记恨他来找我吗？”万锦荷哭了：“碧云姐，我发誓我没有！如果不是裁缝师傅告诉我他已经做了这些，我也会叫裁缝师傅给你做的。”蒋碧云放开万锦荷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真动听啊！你不会做？你那个杀人不见血的爸爸也不会做吗？”
万锦荷嘴唇发白：“不，不可能！爸爸不会这样做的，不会……”闵华秋看了看碧云，又看了看锦荷，他一言不发，冲出了病房，万锦荷也失魂落魄地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