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给的幸福（五）

天上的雪开始懒散起来，F城的火车站门口，一个年轻人把手里的那篮鸡蛋递给一个老太太：“老人家，我们在这里就要分手了，您没有叫家人来接您吗？”老人一只手接过篮子，用手肘擦了一下掉在脸上的雪花。另一只手里的母鸡咕咕地叫了两声，老人皱褶的脸上露出一些红润，眼睛里喷着热雾：“我就这点东西，不妨事。每次叫儿子来接，媳妇都会跟着来，这次我故意说还要一段时间才来。”年轻人不解：“为什么呀？儿子媳妇一起来接您不好吗？”老太太眼角的皱纹堆了起来，仿佛装满了喜悦：“我媳妇再过几月就要生了，大冷天的，出来还不把我宝贝孙子给冻坏了？”
和年轻人分手后，老太太的眼皮开始不停地跳动。老太太心里有些发毛，她放下手里的篮子，吐了点口水在手指上，用沾着口水的手指按住狂跳的眼皮：“妈的，这半路上也找不到点红纸贴上去辟邪！”另一只手上的母鸡又咕咕地叫了起来，她拍了拍母鸡：“没见到我媳妇以前，再冷再饿你也要给老娘挺住！”她心里发慌，提着装满鸡蛋的篮子，匆匆向儿子家走去。走到儿子家附近，雪完全地停了下来，老太太看着地上污秽凌乱的脚印以及那未能淹没的乌红，她的心迎合着眼皮咚咚地跳了起来。疾步走到儿子家门前，门是开着的。把东西放进屋里，高声地叫着：“华秋，碧云，我来了！你们在哪里？”

医院里，院长把戴着眼镜的一个青年推到万守城面前：“这是我们医院的郝医生，刚从德国留学回来的医学博士，现在是我们医院的王牌。你看是先……？”万守城看看蒋碧云，又看看黑丹，最后看着万锦荷……闵华秋抱住蒋碧云，血从他捂住蒋碧云伤口的那只手上不断涌出，他望着郝医生，眼睛快蹦出血来：“医生，我求求你，先救救我们家碧云……”黑豹跳出来：“医生，先救黑丹……”万守城凌厉的眼光看了一下黑豹，黑豹退后一步住了嘴。万锦荷擦了擦眼泪：“院长，就麻烦郝医生先救碧云姐吧。麻烦您再找一个好一点的医生帮我的丹姨！”
手术室门外，万锦荷坐在离闵华秋不远的地方，她两只手掌撑在长木椅上，双脚在地上不住地搓着。万守城背着手，站在她的旁边。老刘这时赶来：“大哥，锦荷，黑丹要见你们，赶快去吧！”万锦荷的脚倏一下停住了，脸色像纸一样白，惊恐地看着老刘：“丹姨她？”老刘点点头，万锦荷弹簧似地跳起来，拉着万守城：“爸爸，您必须去！丹姨一定有话要对您说！”
妇产科病房，看着万锦荷父女进来，黑丹挤出了一个笑容，身旁的小孩唔啊唔啊地哭着。万锦荷用手摸了摸小孩的脸：“丹姨，您的孩子好可爱啊！”黑丹眼角盈出泪：“锦荷，让他做你的亲弟弟好不好？”万守城“嗯哼”几声，万锦荷本要弹出的话生生地噎了回去。黑丹怯怯地看着万守城：“守城，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想过……要背叛你！这个孩子……是个意外，都是我的错……请你一定要……答应我……收留这个……孩子！”蹲在墙角的黑豹弹起来：“阿丹，你说什么？”万守城皱着眉，极其厌烦地瞟了他一眼。黑丹也不理他，继续说：“这辈子……我欠你的……只有下辈子……来……还了！”万守城用手托住黑丹的脸：“我不知道你怎么有脸对我提出这样的要求？给我戴了顶绿帽，还要我帮你养野种？”黑豹握着拳头欲冲过来，黑丹朝她使了一个眼色，他愤愤地掀开门，离开了病房。

万锦荷大叫一声：“爸爸！”万守城放下手：“办不到！”黑丹腮边的泪从耳旁滚到枕上：“我是没脸……求你！可是……孩子是……无辜的，能不能……看在这些年……对锦荷……的份上……”万锦荷抱着孩子跪在万守城面前：“爸爸，您就答应丹姨吧，您看看弟弟是多么的可爱！您知道那些年没有妈妈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如果不是丹姨，您知道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吗？我愿意像丹姨当初照顾我那样来照顾弟弟，他没有母爱，我就给他母爱……”万守城冷眼看了一下孩子：“姑娘家说这样的话，也不怕害臊？起来！”万锦荷站起来破涕为笑：“爸爸答应了？”黑丹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我承认……这样做……是很自私，我除了希望……孩子能有……一个好环境，还有就是……你们手里有……孩子这张……王牌……豹哥他……就不敢……乱来！我希望……在他没有……乱来……的情况下……可以……放他……一条生路……”万锦荷哭起来：“丹姨，您想得真远，我就知道，您是爱我们的！”黑丹闭了一下眼，又努力地睁开：“锦荷，你是个……善良的……好姑娘，丹姨祝你……一生幸福!守城……还有……一个请求……我希望……这孩子……跟我姓……”万守城的几根手指抓向掌心：“跟你姓？你希望的是跟他姓吧？”万锦荷俯着叫了几声“丹姨”，没有回应。万守城的脸僵住了，他慢慢向黑丹靠拢，用手在鼻子上拭了一下，回头看着女儿：“锦荷，如果你不想和我们一起回去的话，就把小黑龙交给老刘吧！”万锦荷抱着父亲，喊了一声“爸爸！”这一声，包含的东西太多——有激动、有悲伤、有委屈、有感激……

等父亲走后，万锦荷回到手术室门外。闵华秋像被冬风修剪过的树立在那里。原本明亮的大眼被双眼皮紧紧地盖着，长长的睫毛不规则地抖着，又黑又粗的眉毛皱在一起，俊美的脸上像结了层冰。万锦荷静默地看着，不敢出半点声息。这时手术室的门打开了，郝医生走了出来。闵华秋眼睛倏一下睁开，没等他开口，郝医生把住他的两只胳膊：“你妻子的命算是保住了，不幸的是——没能保住你们的孩子！”闵华秋泛着泪：“大人平安就好，孩子我们以后再要也不迟！”郝医生低着头：“我不得不沉痛的告诉你，你妻子，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闵华秋脱开郝医生的手：“你说什么？这不可能？老天不会这么残忍！碧云那么想做妈妈，怎么可能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利？”他摇着头往后退，忍不住一个趔趄，万锦荷赶忙上前扶着他：“闵老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闵华秋一把将她推开：“对不起？如果对不起有用，我情愿用十万个对不起来换回我的孩子，换回碧云的健康……可问题是，我们一直都太对得起了，碧云就是太善良，一心想要帮别人，结果害惨了自己！你对我说对不起有用吗？我警告你，离我们远点！”

这时护士把蒋碧云推出来了，闵华秋握着蒋碧云的手，千言万语仿佛就在一握之间。默默看着他们进了病房，万锦荷才转身离去。回到家里，叫李妈炖了点鸡汤，找老刘要了车钥匙，再到医院时，闵华秋正一遍遍地说着：“碧云，你听见我说话了吗？要是听见了你就眨一下眼睛！”万锦荷踌躇不前，郝医生来了，做了个一边说话的手势。郝医生的办公室里，万锦荷欲言又止，郝医生笑了笑：“你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现在病人的麻药还没退，又不能让她睡着了，所以得不停和她说话。再说，在没排气以前，是不能吃东西的。”
接下来的日子，万锦荷在郝医生的帮助下，趁闵华秋不在时，偷偷地来看蒋碧云。蒋碧云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这天，她还没来得及走，闵老太太来了。闵老太太斜着眼围着万锦荷转了一圈：“你就是害死我孙儿的那个？”万锦荷低着头：“伯母，对不起……”闵老太昂着头，怒视着万锦荷，一把揪住万锦荷的衣服推了几下：“对不起？你想说声对不起就算了？你陪我孙儿来！我的孙儿啊！奶奶还没看见你就没了，我们家四代单传啊……”蒋碧云从床上慢慢坐起来：“妈，您别急，这不关锦荷的事……”闵老太逼视着蒋碧云：“不关她的事？那就关你的事了？我们家华秋连你打个哈欠都怕把你的腰闪着了，你居然敢在风雪里看西洋镜。你说，你究竟什么居心？是不是想让我们闵家断子绝孙？”蒋碧云声音哽咽：“妈，我没有！我不是……”万锦荷咚一下跪在闵老太前：“伯母，求您不要怪碧云姐，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碧云姐才伤得这么深，都是我的原因才造成碧云姐不能再有孩子的……”闵老太抓住万锦荷的头发：“你说什么？她再也不能生了？我打死你这个扫把星，我打……”她的手举在半空便晕了过去。

逃离病房，万锦荷游离在F市的街道上，任风吹着她的头发。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天桥，她把着栏杆，望着苍穹，仿佛天有多高，心有多苦！这时黑豹走来：“假如你想死的话，请你把黑龙还给我。若是你不在了，我可不放心把我儿子给你老子养。”万锦荷苦笑一下：“豹叔，我想不通丹姨怎么会看上你这种厚颜无耻的人？你只想着自己的儿子，有没有想过害死了别人的孩子？”黑豹耸耸肩：“那匕首又不是我给她刺进去的，是她自己不长眼。况且最好的医生都让给她了，不然你丹姨不会死。就算是我害的，也一命还一命了。”万锦荷用手指叉了一下自己的短发：“你难道不知道你把人家害得断子绝孙？”黑豹嘿嘿一笑：“我就是为了这事来找你的，要是你能把黑龙抱出来我看看，我就帮你这个忙！”万锦荷转身离去：“你休想！”黑豹追上来，从怀里取出一块黑金石的佛像：“我就知道你不会答应的，我也没抱那个奢望。我只请你把这个佛像挂着黑龙的身上，让佛主保佑他一生平安！至于闵老师家的事，确实有一个办法……”
万锦荷停住脚步：“什么办法？”黑豹把佛像递给她：“知道是怎么有的黑龙吗？我学的制药工程，有一天让你丹姨帮我试了一种药……”万锦荷看着他：“你……”黑豹递给她一瓶药：“这药无色无味，男女通用。我看得出，你喜欢那个闵老师。这样既帮了闵家，也帮了蒋碧云，更让你自己得偿所愿。更重要的是，我自己也不用每天做梦都想着把人家害得断子绝孙！这一石几鸟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万锦荷想甩黑豹一个大耳刮子，可她的手慢慢放了下来，捏住了那个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