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大客车载着蒋西湖、载着蒋西湖满心的欢喜、载着蒋爸、蒋妈、蒋友莲等等一大车人，欢快地奔驰在通往蒋家庄的公路上。这是一条不算宽阔却很平坦的柏油路。大客车的车轮扎过路面，发出“沙沙沙”的轻响，像是一个音乐家正在弹奏一曲胜利的凯歌。
　　车上的人们都兴高采烈，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蒋西湖在《拓荒者联盟》上的出色表现，谈论着西湖肉牛美好的发展前景，谈论着蒋西湖从小到大的刻苦用功……蒋爸蒋妈坐在客车的中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哪个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己的儿女成才呢？蒋西湖坐在副驾驶上，他留意地听着众人的谈话，不知不觉地，他的内心升起了万丈的豪情。
　　大客车像是一只欢快的小鹿，轻快地向前奔跑着，公路两旁的一棵棵树木、一根根电线杆、一个个村庄被它远远地抛在身后。似乎过了没有多久，大客车鸣着嘹亮的喇叭驶入了蒋家庄唯一的一个站台。这是一个崭新的站台，是村村通客车后蒋友莲为蒋家庄又做的一件便民工程。
　　站台上早已站满了蒋家庄的男男女女，孔七爷和蒋文竹也在其中。只见孔七爷穿着一件黄色的脏兮兮的旧棉大衣，手里照旧拄着一根拐杖，哆哆嗦嗦地站在人群的最前边，显得格外地显眼；蒋文竹站在孔七爷的身后，只露出半了个脑袋。蒋西湖有些诧异，他暗自思讨道：“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他们都是来干什么的呢？”
　　下了车，蒋西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寒冷的冬季，车内外的温差还是挺大的。还没等蒋西湖站稳脚跟，站台上的那一大群人便围了上来，团团地把蒋西湖围在中间。心直口快的孔七爷拉着蒋西湖的手乐呵呵地说道：“蒋西湖，你小子上电视了，这一次可出名了。我看你的西湖肉牛肯定能够成功了——好好干，和蒋文竹的养鸡场比试比试——别以为搞个养鸡场就了不得。”蒋文竹的面色有些尴尬，他说道：“西湖是清华毕业的高材生，是我们蒋家庄的骄傲。我是个土包子，哪里敢和西湖比试？”众人都哄堂地笑了起来。蒋文竹又说道，“西湖呀，今后我可要好好地向你学习学习，别吝啬你脑袋里的那一点儿墨水就对了。”蒋西湖彻底地明白了——媒体的传播速度真是快如闪电！
　　“西湖，你的西湖肉牛什么时候开工？我来给你帮工。”“西湖，我家的栓子今年刚刚高中毕业，到时候让他来给你喂牛，怎么样?”“西湖，我家建房的时候还有好几根做大梁的木头闲着没用。你要是不嫌弃就拉去盖牛舍吧。”……众人争先恐后地抢着和蒋西湖说话，蒋西湖有些应接不暇。说实话，连蒋西湖自己都不清楚他回答了谁的话，没有回答谁的话。
　　回到家，蒋妈精心地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蒋西湖抄起筷子，准备大快朵颐。蒋爸拿出一瓶陈年的老酒说道：“西湖，今晚没有别人，咱们仨每人喝两杯。”蒋妈也附和着说道：“喝一点儿吧，难得有今天这样的好心情。”蒋西湖也很想尝试着喝一口酒，当初在康定酒店里如果答应了驼书记的要求，西湖肉牛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吗？他端起酒杯，稍稍地抿了一口便皱起眉头说道：“哎呀，太辣了，太辣了。我还是不喝了吧。”蒋爸蒋妈看着蒋西湖难受的样子哈哈地大笑了起来。一家三口很久都没有这样开心过了，很久都没有吃过这样的团圆饭了。吃过晚饭，蒋西湖又要像平常一样帮着蒋爸蒋妈收拾碗筷，蒋妈拦着蒋西湖说道：“你已经忙了有一段时间了，今晚早点休息，好好地歇息歇息。”蒋妈的话一点儿都不假，蒋西湖这一段时间确实够累的，他丢下手里的碗筷走进了自己的卧室。白天的兴奋还在持续地发酵之中，虽然有些累，但却很快乐，蒋西湖一跃而起，“蹭”的一下四脚朝天地躺在了床上，把身下那张老旧的弹簧床压得“咯吱”一声轻响。蒋西湖躺在床上，双手双脚用力地伸缩踢腾着，他“嘻嘻嘻……哈哈哈……”地大笑着——像个开心的婴儿一般。
　　白天的蒋西湖太过于忙碌，从接到野驰广告的客服小何的电话起，他就一刻也没有消停过，顺心的事一桩一桩接踵而至，令他应接不暇。现在的蒋西湖终于有了闲暇的时间，他要把他的成功的喜悦分享给他的女朋友——李雪梅，他要和他的女朋友来一个视频聊天。
　　“有什么事吗？没有什么事你可从来没有给我打过电话的呀。”视频里的李雪梅一脸的娇嗔。蒋西湖安慰李雪梅道：“以前西湖肉牛的事没有一点进展，我哪里敢给你打电话呢？”“现在你的西湖肉牛有进展了？”李雪梅反问道。“嗯，”蒋西湖点了一下头，“现在有了进展，有了实质性的进展。我今天上午刚刚参加了我们流年县电视台的一个创业类节目——《拓荒者联盟》。我和张导现场……”“我早就知道了。”李雪梅打断了蒋西湖的话转怒为喜地说道，“看你那个熊样。我中午吃饭的时候关银柳给我打电话说你参加了《拓荒者联盟》，吃完午饭我就在网上看了你的直播——多少还像那么一回事儿。网友对你的评价也不赖。”“关银柳？”蒋西湖似乎有些紧张，他急切地问道，“他是怎么知道的？”李雪梅笑着说道：“看把你紧张的，打翻了好大的一个大醋坛子呀！人家关银柳可没有你那样的小肚鸡肠样儿。”视频里的李雪梅笑起来还是那样的漂亮，还是那样的迷人，那颗让蒋西湖最为着迷的美人痣此刻也更加地动人了。蒋西湖“嘿嘿嘿……”地笑了几声，他看着李雪梅自嘲似地说道：“我也就是随口问问，哪里有什么醋坛子？好歹我也是个老爷们。”李雪梅又说道：“关银柳打来电话，我总不能连个电话也不接吧。”蒋西湖说道：“也是，做事总不能太绝情。”想了一下，蒋西湖又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放寒假呢？”李雪梅回答道：“快了，腊月二十五。”回答完，李雪梅又接连地问蒋西湖道，“你的西湖肉牛什么时候动工呢？你什么时候兑现你的诺言呢？”“贾老师曾对我说过，只要我参加了《拓荒者联盟》就会产生轰动效应，到时候自然会有相关部门主动地联系我，给我解决实际问题。现在看来，果然产生了轰动效应。我相信要不了多久，我的西湖肉牛就可以开工；我相信要不了多久，张导承诺的三百万就会很快到账；我相信要不了多久，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到你家提亲。”两个人在电话里又说了许多相互思念相互鼓励的话。蒋西湖看看时间，已经将近深夜十二点，他知道李雪梅明天还要上课，便关切地对李雪梅说道，“你早点休息吧，别耽搁了明天的课程。”
　　和李雪梅通完视频电话，蒋西湖还是没有丝毫的睡意，他拿起手机又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他站在《拓荒者联盟》舞台上的照片。在这个朋友圈里，蒋西湖引用了唐代黄蘖禅师的一句名言——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当晚，蒋西湖做了一连串的梦。他梦见蒋友莲带着驼书记等许多干部都满脸堆笑地来到他的家里给他办相关的手续；他梦见贾世华和三位创业导师都面带微笑地来给他的西湖肉牛剪彩；他梦见众多的领导都笑容可掬地来他的西湖肉牛参观；他梦见成群结对的城里人都兴高采烈地来他的西湖肉牛游玩；他甚至梦到了银行的行长给他送来了几百万的无息贷款——虽然蒋西湖从来没有见过银行的行长；他梦见他的西湖肉牛上市了；他梦见他驾着劳斯莱斯到李雪梅家里提亲了；他梦见李超越夫妇对他伸出了大拇指……
　　蒋西湖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昨晚睡得太晚了，今早睡过了头。蒋爸蒋妈早已上班去了。蒋西湖走进厨房，灶堂里塞着一些极碎极碎的柴禾屑，锅盖娃儿（农村自制的用麦秆做的笼屉）里盖着几块馒头和一盘小白菜炒豆腐，锅里的稀饭还冒着热气，一粒粒松软的米粒趴在铁锅的周围，米汤清亮清亮的，还透着些乳白的光——用铁锅熬到家的稀饭。蒋西湖深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好香的稀饭呀！”他拿起勺子，迫不及待地盛了一大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蒋西湖参加《拓荒者联盟》获得的成就感也一天天地褪去，驼书记、马镇长、刘所长也没有像蒋西湖想象的那样和他联系过——每天的日子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眼看着过了小年，眼看着过了腊月二十五，蒋西湖知道李雪梅放寒假了，新的一年就要来临了。
　　“牛奔月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呢？颜导对牛奔月烘焙房的投资到账了吗？张导对西湖肉牛承诺的三百万到现在可是还没有一点动静呢。”蒋西湖满腹的疑问，他想给贾世华打个电话了解一下情况。蒋爸拦住蒋西湖说道：“你和牛奔月同台参加节目，你们的情况应该差不多。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你过完年再打电话也不迟。”蒋西湖想想也对。
　　腊月二十七，蒋西湖接到了李雪梅打来的视频电话。电话里的李雪梅难掩内心的哀伤。蒋西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再三追问缘由。李雪梅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吞吞吐吐地道出了实情：原来，李雪梅放寒假一回到家，她的父母就追问她现在还有没有和蒋西湖再联系。李雪梅原本想实话实说，但当她看到父母为了自己的婚姻而日渐苍老的面庞时，她对父母撒了个谎。李超越夫妇说他们终于可以放下心了，他们让李雪梅静下心来好好地读书，还说将来一定会给李雪梅介绍一个年轻有为的男朋友。
　　听了李雪梅说的话，蒋西湖一下子如同掉进了万丈深的冰窟窿，他从头顶到脚跟都“嗖嗖”地冒着凉气，他害怕李雪梅说的会变成事实，他害怕有一天会真的失去了李雪梅。蒋西湖皱起了眉头，他的内心也泛起了无边的波澜，他强作镇定极力地安慰李雪梅道：“梅，你放心，我会努力地，我会用自己的努力向伯父伯母证明我自己。”“都大半年了，你每次说的努力有一点儿结果了吗？要不你还是听我爸的安排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吧。”李雪梅“嘤嘤嘤……”地哭出了声。蒋西湖的内心肝肠寸断，他语无伦次地说道：“西湖肉牛……《拓荒者联盟》……贾老师……”除此之外，他再也找不出一句安慰李雪梅的话了。
　　蒋西湖说不清他是怎样和李雪梅结束了通话，但有一点蒋西湖记得很清楚——他还要再坚持，现在他还有再坚持的理由！西湖肉牛的开工是早晚的事，蒋西湖现在最担心的是在西湖肉牛开工以前李超越夫妇给李雪梅介绍了新的男朋友。蒋西湖知道李雪梅的苦衷，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西湖肉牛早日动工。自从和李雪梅相识，蒋西湖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六神不安过，李雪梅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悲痛欲绝过。蒋西湖扔下手里的电话，一个人默默地走出了家门。
　　昨天刚刚下了一场雪，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这场雪很小，远没有覆盖蒋西湖眼前的世界，有的雪还化成了水，和雪交融在一起，在凛冽的北风里又被冻成了晶莹的雪块儿。如今的蒋家庄这个地方白一溜儿那个地方灰一溜儿，如同一个流浪汉的没有洗干净的污秽的脸。漫天的阴云看不见一丝的缝隙，灰色的天空像是一大盆刚刚洗过抹布的脏水。太阳似有似无地悬浮在阴云里——看起来应该是个太阳。蒋西湖特别留意地看了看那株与众不同的万年青。那株万年青现在穿着一件满是白花的外衣，正别具一格地在寒风中摇晃着身子，树叶上的雪和树叶在寒风中被冻在了一起，尽管树叶使劲地摇晃着，想拼命地甩掉身上的包袱，但树叶上的雪却并没有落下多少。“呜呜呜……”，游走的西北风低沉地吼叫着。扫过一望无际的田野，扫过乱如麻绳的电线，扫过苍老突兀的树杈，扫过独自行走的蒋西湖——还有那株与众不同的万年青。蒋西湖裹紧了外套，他想把这刺骨的寒风挡在衣服外，但一切都是徒劳——凛冽的寒风无孔不入。
　　蒋西湖沿着乡间的小路不紧不慢地向前挪着步，他的双脚踩在雪块上发出“咔嚓咔嚓”清脆的响声。这样的声响似乎可以缓解蒋西湖内心的紧张和无助，他加快了脚步，他每抬起一脚都要尽量地踩在雪块上——他喜欢听这样的响声。不知不觉地蒋西湖走到了自家农田的地头上。走了这一段路，蒋西湖的身子暖和了许多，那无孔不入的寒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被蒋西湖征服了——尽管路两旁的树杈还在“呜呜”地作响。现在的蒋西湖浑身上下都汗津津的，他的额头上也似乎要冒出汗来，他索性解开外套，任凭那野蛮的北风扫进他的胸膛。
　　邻家的麦苗已足有一扎多高，绿绿的麦苗齐刷刷地向上伸展着尖尖的叶片，它们肩挨着肩、膀靠着膀，携手站在寒风中，零零星星的雪块儿在这里最多只能算是个二流的配角了。蒋家的农田里此时也是一派生机盎然的绿，看起来比邻家农田里的绿更加的浓郁，更加的厚重，但那些绿色却并不是农人们喜欢的麦苗的绿色，而是密密麻麻的繁缕、野燕麦、看麦娘……和小麦苗竞食水肥的绿——野草天生具有粗犷的野性，没有人的照管依然健壮地生长。
　　蒋西湖下到自家的农田里信步地走着。他的双脚只要踩在那些野草上，那些野草便会脆脆地从根部折断，蒋西湖再抬起脚，草丛里便会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野草在风雪中早已被冻成了一根根坚硬的冰棍。蒋西湖使劲地踩着，那些野草折断的声音和雪块被踩碎的声音有异曲同工之妙。蒋西湖就这样闲逛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停了，天色也渐渐地暗了下来，蒋家庄的上空升起了几缕袅袅的炊烟。蒋西湖知道他该回家了。
　　蒋西湖沿着来时的小路向着家里走去。在回家的路上，蒋西湖有了一个新的发现，他看到路旁的一个雪块儿上有一堆被冻得坚硬的狗屎。如果把那个雪块儿比作一朵鲜花，那堆狗屎就是鲜花的花蕊了，但这个花蕊却并不漂亮。蒋西湖猛抬起脚，狠狠地向着那堆狗屎踢了过去。
　　蒋西湖回到家，蒋妈已做好了晚饭，见蒋西湖走进门，蒋妈看着蒋西湖接二连三地问道：“你就这样敞着怀？大冷的天冻感冒了咋办？出门手机也不带？你到哪里去了？”
　　“在家里闲着没事，我到外面随便逛逛。”蒋西湖对蒋妈撒了个谎。吃过晚饭，收拾停当，蒋西湖又一头扎到了自己的床上。黑暗中，蒋西湖睁着双眼，他的心里空落落的，大脑也一片空白，不知道什么时候，蒋西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