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女孩
作品名称:像个天使 作者:出尘 发布时间:2017-10-16 10:48:04 字数:3560
离开婚礼现场,他开车到达那天和卫泽去过的那栋大楼,刚进大厅就被那个巨大的水晶灯吸引。水晶灯因为通了电,看上去华丽而科幻。体积和重量都很能让人为之捏一把汗,所以没人愿意站在下面,但大厅里挤满了人,他们像过冬中的帝企鹅阵型那样轮流移动,分散着被砸中的几率。帝企鹅的冬季很漫长,开业仪式幸好没有那么长。除了被邀请的观礼人员,他们是一些金融界人士,官员、记者和上海本地士绅。上百名出资较多的股东和客户也都到场。他出去看剪彩,放了很多爆竹,之后是揭牌,一块大绸缎从“稳固投资银行”的招牌上滑下,这家投行就算正式开业了。之后是在大堂里举行的宴会,他对社交活动缺乏兴趣,但加入一个团体之后,就必须配合这个团体,所以直到宴会结束他才离开。
晚上。
“这房子的根基已经不稳了,我没糊弄你……这堵墙抹灰也没用,外面倾斜的地方我抹了灰,里面倾斜的地方我也抹了灰……我还是得把灰刮下来,你回来自己看。”
“修不好没钱给你。”他说。米白打来的,抹灰,抹了灰,他只听到这个。
门廊处有脚步声,柳青过来了,在房间里没找到他。
“明天回绿汀?”她问。知道他已经买好了车票。她觉得自己说出来比听他说出来会好受一些。
“明天走。”他说。想再说点什么,她把手伸了过来,他握住了它尽可能握得久一些。那天之后,他和柳青的关系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仿佛自然而然,又那么突兀,像是一根直线变得弯曲,也像一根弯曲的线变直,在变化开始以前,他和她似乎都预知到了。
火车开出上海已经一个小时,被风刮斜了的雨点敲打着窗玻璃,气象台说今天华东地区大部是雨天。顾星辰接了一个电话,知道鲸鱼投资的亏损已经好转。负责联络的人员送来的讯息其实稍晚于手机上的新闻资讯,他介意也没办法,疏于经营就会有这种待遇。至于稳固投资那边,它们聘请了一大帮子专业人士,虽然都是些纸上谈兵的家伙,不过金融业务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种纸上谈兵。他想以后,也许明年再来料理这些事,倒并不是因为这些事不重要,而是如果把它们看得重要而紧迫,他的时间就要连续不断地被它们占据了。他这样生活过,所谓的充实与忙碌,回想起来觉得是一种浪费。尽管他现在之所以富有,那段时间起到了关键作用。他看着窗外的景色,脑中不禁想起过去的一些场景。回忆中的画面比较模糊,他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一台显示着期货盘面的电脑,一幅K线图上小柱子的排列阵型对应着他当时一半身家的损失。他盯着屏面,满脸油腻,头昏脑胀,地上有很多烟头和空的塑料水瓶子,一张床在他的左边,床过去是窗子,人不在窗边的时候他习惯放下窗帘,但有个人会打开它,她经常趴在窗户边上,脸上带着似乎被监禁着的神情。
他在吸烟区将快燃到过滤嘴的烟摁灭,想象着如果在这里生活会怎样,会做些什么事情。外面是一个村落,一些房舍稀稀落落地散落着,地势不是很平,因此看上去很有层次感,当他想看得仔细,火车已经呼啸而过了。北方的平地要更平,像块木板。南方的平地则像是一块没有摊平的布,小丘、池塘、树林与带些坡度的道路,是布上的凹陷和凸起。他吸完烟回到座位。每次搭火车都能遇到一两个喜欢聊天的乘客,这次却没有。他起了个话头,很快熄灭了,对方是个瞌睡虫。另外一个看上去精神头不错的人一直在摆弄他的笔记本电脑,带着继承自显示屏的情绪,一种不针对旁人的轻度兴奋性的笑容。在他对面有一个女孩,染着黄头发,模样还算俏丽,刚才她一直在玩手机,这会儿停下来了。
“为什么不玩手机了?”顾星辰笑着问。
“快没电了,还要给家里打电话。”
“一个人?”
“一个人。你也是?”
“我是一个人。你去哪儿啊?”顾星辰问。
“绿汀。”
“我也去绿汀。”
“我是去绿汀找工作,我家就在绿汀。想在离家近的地方找个工作。”
“我也住在绿汀。”
“哦,这样,是老乡。”
……
两人聊了有半个小时左右,才止住了话头。火车这时经过一片原野。收割后的稻茬汇接成大片柔和的黄色,上面有一些燃烧的草堆,冒着红色明火与青色的烟,烟柱袅袅上升直到被风刮散在澄澈的天空里。他的眼睛虽然还看着窗外,但渐渐没有再意识到那些景物,意识在向内挖掘。
连续睡了十几个小时,他起床拉开窗帘。早晨的天光分外明朗,他打开窗户,外面的空气涌了进来,人总算是精神一些了。但很快他又消沉下去,他亏得可不算少,之前赚过一些,这回连本带利几乎全折进去了。他有些不敢打开电脑,害怕盘面的走势会给他再一次打击,那样他就要成为穷光蛋了。但他终于还是打开了电脑,看着盘面,他欣喜若狂,走势已经反转。那一单他成功了,获得了数百万的盈利,往后更是受到幸运之神的频频眷顾。他站在窗户边上跟楼下杂货店的老板说话,那人嘴里的牙齿,要么是黄的,要么是黑的,笑着看他。
“你有没有看到她?”他问。
“上午见过,往那边去了。”杂货店老板指着一条水泥路,路旁的沟渠里积满了浑浊的雨水。“你小子看上去像是有什么高兴事。”
“我太高兴了。”他说。
火车一路飞驰,摩擦着空气与轨道。
他看到河流如匹练般在飘荡,有船冲破水面的声响,水痕无限地扩散。他看到野草在风中颤抖,在季节中更换着颜色,橙子汁一样的鲜黄,苹果汁那样的嫩绿。他看到天上的云,白色的,灰色的,红色的。他听到车声人声喧嚣尘上。窗户关了,电视关了,灯也灭了。他知道地球在夜晚仍然转动,他看到钟表的巨大指针拦腰向他撞来,推着他走向前。
他感受到一支针头进入他的的血管,刺痛,输液瓶里的葡萄糖滴下。他走在一个雨天,因为没带伞,淋了个湿透,他甩了甩头上的水,拿起毛巾,浴室门打开。电视里在播放球赛。他坐在沙发上吸烟,有人和他说话,记不清说了些什么。他看到他的身旁有一个柔弱的肩膀,她指着让她吃惊的方向——一个斗殴之后身上留有血迹的人。他看到一片雾,有鸟在雾里拍着翅膀。他看到有一车桔子烂在了街上,被车辆碾压出缤纷的汁水,随后变得肮脏。白天与黑夜接踵而来。
灯又灭了,门又开了,钟表的指针把他从床上推起来,他向后看,是一个女孩。她把他推出门外,两人来到一个湖边,他听到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他看着她,她惨白浮肿的脸浸在水里,她的裙子散开,遮盖了整个湖面。
这些图像是他的回忆,是回忆有确实依据的再现,但它是以一种快进的形式再现。因为一个人处于当下,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循序地无增减地记忆起过去的一点一滴。当他回忆到那个女孩,画面不再快进了。女孩的尸体从湖里打捞上来,岸边有警察和车辆,一个阴暗的上午,绿色的湖水边几棵榕树的根突出地表,灰色和黑色的榕须给人不是从树木本身长出,而是人为接上去的错觉。女孩像是睡着了,他觉得她跟睡着了没有什么不同,他不确定自己是该再看一会儿还是把尸体盖上,运送尸体的车终于还是开走了。树下的土路上出现了很多光斑,天气转好了,现场还有几个警察没走,他们办案时他回答他们的问题,这时他想向他们问几个问题,可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后来,由于证据不足,警察把嫌疑犯释放了——一个的士司机。真相是女孩打车回住所,被司机拉到了湖边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欲行强奸,女孩从车内跑出,司机一步步逼近,女孩不小心掉进了湖里。
他的心在隐隐作痛,整个人在颤抖着。黄头发女孩注意到了,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
“是不是胃疼?”女孩问。“我妈妈以前也是胃疼,后来去了医院,从胃里面取出了两条虫子。”
“虫子?那一定是在里面待了很久了。多大的虫子?”
“我也不是很清楚有多大,反正是很恐怖了。”
“是很恐怖。”
“你的胃里不会也有虫子吧?”
“但愿没有。”顾星辰说。“你不是说想在绿汀找份工作?”
“是啊。”
“在商场工作怎么样?”
“你有门路?”
“有啊。”
“那太好了,我愿意。”
……
顾星辰看着眼前的女孩,死去的女孩和他认识时,也是这般年纪。那时他刚搬到一个城乡结合部的所在。好几个人在他回出租屋的路上追赶一个女孩。他挡在了女孩和那几个人之间。
“小子,你不要多管闲事。”追赶的几个人中领头的说道。
“我已经报警了。”顾星辰说。其实他根本来不及报警,只能希望围观的人里面会有人报警。那几个人迟疑了一会儿,跑掉了。他走到女孩身边,问她是怎么回事。女孩说找了个工作本以为是刷碗,没想到身份证和钱包都被扣了。刚才趁看守她的人不注意,跑了出来。要是没跑出来,指不定会有什么遭遇。
“我给你些钱,你回家吧。”顾星辰说着掏出钱包,把里面几乎所有的钱都给了女孩。
“钱我收下了,但我会还你的,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顾星辰把电话告诉了她,过了十几天女孩又从家乡来到了上海,她找到顾星辰把钱还给了他。两人就这样相熟了,后来开始同居。
在女孩死了三个月后,他搭乘那个的士司机的车去一个荒僻的地方,口袋里放了一把匕首,仍然没有下定决心。这三个月也是他犹豫的三个月,在此期间他乘坐过那个的士司机的车并要了他的电话号码,说是以后用车找他。此期间,他还去看过女孩的家人,但女孩的家人没有见他。他有时还会想到去女孩家里,但那一家人搬走了。他现在只有几张女孩的照片,笑着,单纯的样子,永远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