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B

　　1
　　吃过晚饭，邵阳和小霞搂着两个小孩子在西间堂屋里睡去了。红旗做完了作业就趴在被窝里，边玩弄姨嬷嬷送给他的绿色塑料铅笔盒，边听着两位老人讲过去的故事。东屋炕头上两位白发老太太还在谈论着她们对过去的记忆。
　　“唉……当年俺家顺水死得那个惨哦……”说着，邵阳二姨的眼框里马上就湿润起来，眼泪浸润到眼角两边深深的皱纹里，最后还是忍不住的留了下去，顺着老态龙钟的面颊淌成两条细长的线……
　　“按说，那田地和房产分就分了吧，可非要把人整死真是太过分了，也不知道会伤了天理啊……”邵阳的娘感慨道。
　　“后来长水回来算是替他哥报仇雪恨了……”说到这儿，二姨的脸上似乎有些宽慰的表情，可瞬间又增添了一份忧虑和担心：“……可长水这孩子性子暴烈，后来打仗去了，一去就没了音信，也不知是不是还活在世上……”她的脸上布满了哀伤与无奈。
　　“但愿菩萨保佑他平安。也许哪天他就会回来找你的，二姐。”邵阳娘的话忧伤里带着些安慰。
　　红旗不知不觉睡着了。
　　两位老人一直啦到下半夜。眼看就要鸡叫天明了，勉强眯着眼小睡了去。
　　她们哪里知道，钱中祥一家更是冤屈的很。而那“伤天理”的甘填海却杳无音信……
　　2
　　那日甘填海趁着夜黑一时冲动去翻墙入户把刘家大哥给劈了。回到家里把衣服脱下，在自己西墙根下挖了个坑埋了。
　　屋里小脚老婆搂着未出满月的儿子睡得正香。他自己已去做了革命的事，心里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趁黑离家出走吧。于是没有跟妻儿打招呼，洗了把脸，换了件干净衣服，穿上老婆给做的布鞋就出门了。
　　当脚下踏着老婆平日里用千针万线纳起来的厚厚的鞋底时，心里还是酸溜溜的，说不出是感激还是愧疚。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大踏步往城里方向奔去……
　　黑夜深秋里的风还是凉飕飕地透过那薄薄的单衣袭击着他，结实的躯体里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却依然让他浑身充满着热气。分不清楚是快步地走动还是奔向革命理想的激情让他感觉不到彻骨的冷，相反身上散发的、口中呼出的热气和着那打湿了他的脸，在前额头发丝上形成滴滴露水的雾在他周围形成了浓厚的白色的一个团。这团浓浓的白色在即将破晓的黎明前夜里的黑暗中愈加显得突出，它像一团混沌不清的新式状态活力四射地奔腾着，咆哮着，似乎要急切地呼应即将到来的破晓的黎明……
　　他走了，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一走就是五年。五年后的一天，家里收到一封离婚协议书。
　　老婆领着未满五岁的孩子硬是挺了过来。
　　那小脚女人等他男人回来的梦想破灭了，心里的一大碗苦水怎么也倒不出来。她痴痴地日思夜想，她苦苦地过着生活。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儿子身上。
　　旧时代的小脚女人没有新时代的理想和激情，却有着一颗善良而安分的心。她的脸上那份宁静与安详透露出一种静止的美。
　　三十多岁的女人，整日里操劳着农家生活。脸上纵然没有活跃的表情，可那颗黑亮的眼珠里却透着一潭秋水般的清澈。这份清澈和她那布满沧桑的满是皱纹的眼角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份清澈里透着她依然纯洁、善良和年轻的心……
　　农家生活的重担压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娘家人劝她趁早改嫁，离开这充满是非和仇恨的地方。可她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这里的树木，这里的田地和田地里的庄稼，还有这里的用土胚打起的厚厚的土墙围成的家和家里的一切物件；更舍不得自己相依为命的孩子，那是自己的心头肉，是自己的命根子，不能让他受半点儿的委屈。
　　过了几年，也许是为了孩子，也许是为了农活，她终于同意了娘家人的建议。不算改嫁，而是让照顾自己、帮助自己多年的本村姓于的“老男人”搬进自己家里住在了一起。
　　那老于是个勤快的老实人。年轻时家里穷，没有娶得起媳妇；后来看到甘家媳妇孤儿寡母生活的艰辛，就在农活上帮衬起来。一开始，女人不好意思，可有些农活实在离不开男人的打理，慢慢地也就习惯了他的好意。时间长了，两人也产生了感情。于是在收到甘填海的那封信后就顺理成章地住在了一起。
　　3
　　甘家儿子出生后没有起乳名，娘家人都叫那“小孩”怎样怎样，日子久了，甘家媳妇干脆叫儿子叫起“小骇”来，有时也有人叫他“小惊骇”儿。也许取自他父亲“革命”的惊人之举，或许他父亲几年不知回家而狠心回信“离婚”抛妻弃子的骇人新闻。
　　“小惊骇”给甘家媳妇带来了甜蜜和幸福，可惊骇和痛苦的记忆也的确伴随着她过了这些不平常的艰难岁月。
　　在最开始的日子里，没有谁认为是甘填海杀死了刘顺水。只有惊骇儿他娘心里明白：十有八九是自己的丈夫所为。
　　就在庄稼地里发生大火的那个晚上，她听到自己男人唉声叹气里透露出“杀了也不解恨”的怒气来。随后的一天就有文质彬彬的一个陌生人来跟她男人交往。他们谈的什么不得而知，却看得出他们很谈得来。过了几天就出走了，那日就是刘家血案发生的早上。她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不敢想，越想越感觉蹊跷里边带有恐惧。
　　要是自己知道的话，她绝对会制止的。可一切都不在自己掌控之中，也但愿不是自己男人所为。可冥冥之中她似乎已确定是自己男人所为了，于是恐惧中带有愧疚和悔恨。恐惧的是恶有恶报，说不定哪一天灾难会降临到自己和孩子头上；愧疚的是自己无法去承担罪责和请求原谅(其实那灾难后来竟阴差阳错的发生在了钱富贵一家身上了，她的内心里更增添了深深的愧疚)；悔恨的是没有去及时发现并制止悲剧的发生……
　　也许这一切的后果都该由自己去承担。于是她默默地去独自艰难的劳作着、生活着。是赎罪，是消灾，是积德，是自虐……
　　一个女人，本该在最需要家庭的温暖里去享受爱情和安全感的时候，她却必须去接受生活里苦难的滋味。她似乎感到自己经受的苦难越多，便越能给自己的孩子带来爱护和安全。自己失去的，不能再让孩子失去了，于是她努力支撑着，坚持着……体现出伟大的母爱。
　　那纸带有政府红章的离婚协议书让她终于有了一个完了的结果。这完了的结果也是她另一种生活的开始。谁又能说这对她不是一件好事呢。
　　新的生活就这样随着老于和她公开的一起过日子开始了。
　　4
　　要上“高小”的“惊骇儿”需要起个学名。孩子娘要让儿子改姓“于”。可老于说啥也不同意。说孩子都这么大了，又懂事了，还是应该姓甘，只是名字需要改一下。于是她们一块去到邻村找到学校的老师给起个名字。
　　她们想来想去，他老子爷姓甘，居然敢填海，那什么事还干不出来啊。所以说，名字很重要。再不能叫什么“填海”“上天”“入地”的吓死人的名字了。老师说：要不就叫甘平凡吧。希望孩子将来甘愿做个平凡的人，去平平凡凡的做事，平平安安的生活。这娘仨一听有道理，就高高兴兴地接受了。千恩万谢的跟学校老师道了别，回家去了。自此，小惊骇儿的上学名字就叫做“甘平凡”。
　　这惊骇的名字是改好了，可这甘家单门独户的，上学也没有个叔伯兄弟相伴，虽说她老子娘老实巴交，左邻右舍为人挺好，不至于有谁明目张胆地欺负孩子，可调皮的几个大些男生还是喜欢做些恶作剧。
　　平凡的村子在营马的西边四五里地远，上高小的学校在营马的东边四五里远。每天上学就得走这十几里地的路。说是路，实地就是穿过两边的高粱地而已。就像前几年邵阳的二姨去王大麻子家走过的玉米地里的小土路差不多。
　　尤其深秋的傍晚，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们散学了。几个同姓的小学生在前边走着，平凡就得紧步的在后边跟着，他怕天黑自己被落下太远，心里害怕。
　　这日，天气突然降温，西北风呼呼地刮着，老师提早放了学。
　　有个叫刘金富的大男孩提早走了。他或许是有意开个玩笑，在平凡往回走的路上故意用小镢头挖了个“陷人坑”。
　　被人的脚步踏实了的白色路面略显的坚硬些。金富用自己平日抛草的小镢头挖开了路面结实的一层，随后便是松软的略显湿润的土壤。土块在镢头的带动下飞出路面，又在西北风吹凉了的清冷的阳光照射下抛洒在两边后落下又散开，不一会就形成一个小土堆。西北风呼呼的刮着，小路两边的高粱大幅度的起伏着，几只穗大的高粱敲打着金富的脖子和脊梁，似乎在戏谑着他的戏谑。
　　两拃长宽一拃半深的一个四方形坑很快就挖好了。金富用早已准备好的枯树枝和路边的高粱秸秆担在坑的上面两边，然后在密密实实的秸秆上面用碎土盖上，再用薄薄的灰白色尘土在最上面掩上一层，最后把剩余的湿润的碎土和成块的硬土都扔到高粱地的深处藏起来。然后，他直起身子，拿着镢头，盯着刚做好的陷人坑深深地喘息着。
　　为了更好地诱人陷入，他又把镢头放下，拿了一把带叶子的高粱秸秆把路面胡乱扫了一会。最后脱下自己的布鞋，两只手掌穿在两只鞋里，模仿走路的步幅，轻轻地在坑上及其前后“踏”上了几个杂乱的脚印。直起身子看了一下，感到满意的时候，嘴角裂开，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放了学的孩子们过来了。金富一看到走在前面的一群伙伴，就赶紧上前打着手势小声招呼着，迅速躲藏进高粱地的深处。他们屏住呼吸，静静地等侯着随后赶来的平凡。
　　远远地背着书包的平凡匆忙的追赶着同村的伙伴，唯恐夜黑被落下单，可即使走进高粱地的小路上，仍不见大家的踪影。他独自慌里慌张的碎步前行地追赶着。
　　金富见他已到了高粱地里，眼睛顿时瞪得圆圆的，紧紧盯着那埋好的坑……其他看热闹的几个伙伴也聚精会神地巴望着。
　　平凡匆忙的脚步离那坑越来越近了，一步，两步……终于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咕咚”一下一条腿陷了进去，另一条小腿跪在了坑的前方。失去平衡的身体向前扑去……
　　看到“狗啃屎”地趴到了地上，嘴里啃了满口的黄土，书包扔出了好远的平凡“哇哇”地大哭起来，金富他们“轰”地一声从高粱地里钻出来，向前嬉笑着，打闹着跑去。
　　5
　　“惊骇儿……惊骇儿……”
　　落日后的西北风似乎刮得弱了些，近似凄厉的喊叫声从村东头渐渐的向外飘散着。那是平凡娘对还没回家的孩子习惯的呼唤声。
　　几近哭喊的沙哑着的声音传来，平凡止住了哭声，独自加紧了一瘸一拐的脚步向村子走去。他强忍着膝盖、小腿、嘴巴和手掌的痛疼，急切的盼望尽快见到母亲，以免她的挂念。
　　“惊骇儿，你怎么了……”待到母亲看到狼狈不堪的孩子一瘸一拐的样子。她踮起脚跟，似乎是跳跃着，两条腿交替着形成破碎的脚步向自己孩子冲去……
　　见到母亲的平凡又委屈地大哭起来。他不仅身体上受到了伤害，心理上也受到了更大的创伤。从此，幼小的心灵上自尊心被欺凌后所害，再也抹不去那被侮辱的阴影了。
　　“好苦的命啊……”母亲一把搂着孩子，失声痛哭起来。
　　回到家里，做好饭的老于赶紧迎了出来。得知平凡摔伤情况后，立马把盆里倒入热水，给平凡擦洗，热敷，宽慰着。这一系列的关心和爱好，感动着受委屈的娘俩。
　　夜里，怎么也睡不着的甘家媳妇在被窝里大睁着眼睛在想：也许这就是报应啊。报应，他老子爹杀死了刘家大人，刘家孩子就欺负到你甘家孩子了。也许随后会好起来，父债子还，这债还清了，日子也就好了。
　　这样想着，看看身边正睡得香的惊骇儿，她也慢慢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