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品名称:蒋西湖正传 (小说) 作者:流浪的松鼠 发布时间:2017-10-08 10:17:37 字数:5462
一整片一整片的玉米田看起来毫无生气,像是耄耋的老人,田里的玉米们都举着干黄的顶花,努力地为生命的谢幕做着最后的准备。今年前期虽然有些干旱,但后期雨水充足,总体上玉米长势很是不错,玉米棒子看起来也似乎比往年粗大一些,它们傻愣愣地站在玉米杆上,和煦的阳光照着它们,它们伸着懒腰打着瞌睡。一阵阵的微风拂过,玉米叶子轻轻地舞动起来,发出像乐曲一样的“沙沙”的声响,这声响,是哀乐?是喜乐?是随波逐流的无心弹奏?还是特立独行的自我表演?
蒋妈剥开一个玉米棒子,用手指掐着金黄的玉米粒心痛地说道:“你们看,用手一掐就是一个小坑儿,正上浆呢。到嘴边的东西就这样糟蹋了?多可惜呀!”“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针没有两头尖。咱们要抓紧时间把玉米掰回家。”蒋爸麻利地掰了好几个玉米扔到了车上说,“咱们可不能拖了西湖的后腿。”
全家人都不再说话,只是埋头用力地掰着玉米,玉米田里响起了一声接一声的“咔啪咔啪”的声音。蒋西湖更是卖力,他穿着短袖,光着膀子,苍老的玉米叶子像小锯齿一样划着他的膀子,可他全然不顾,他使劲地掰下一个又一个玉米棒子,一会儿的时间他便已满身是汗。蒋爸、蒋妈看着儿子的样子有些心痛,他们劝蒋西湖道:“西湖,你歇一会儿吧。”蒋西湖头也不抬地说道:“没事,我不累。”蒋爸走到拖拉机旁,从拖拉机的座椅下拿出一个长袖的衬衫递给蒋西湖说:“玉米叶子太拉人,你把这个穿上吧。”蒋西湖迅速地换好衣服,又埋头掰起了玉米。蒋爸、蒋妈会心地笑了,他们看着自己的儿子长大,他们的儿子从小就是一个让人省心的人。
临近中午,蒋爸开着拖拉机拉着满满的一车玉米回到了家。车还没有停稳,左邻右舍便围了上来,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的说:“看起来今年的玉米收成还不错。”有的说:“咱们村你们家第一个掰玉米,你们今年可以吃到新鲜的玉米粥了。”有的说:“早晚都要掰回来。趁着这几天天气好,要是再过几天下了连阴雨,想掰回来可就费力得多了。”……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说的是实话,有的说的是话里有话的话。蒋爸乐呵呵地接住众人的话说道:“我们原本也不想这几天掰玉米,但西湖回乡搞肉牛养殖,马上就要盖牛舍了。我们也是想赶时间,早一点把玉米掰回来算了。如果没事再等个四五天掰玉米最好,一亩地多见个三二十斤不成问题。”众人见蒋爸提到了蒋西湖的肉牛养殖,便又把话题转移了过来,纷纷打探蒋西湖的西湖肉牛,蒋西湖实话实话,众人又是一番恭贺。
过了五日,蒋西湖接到了蒋友莲的电话,蒋友莲说他已经约好了相关的领导,让蒋西湖晚上七点在镇上的康定酒店里接领导们吃饭。蒋西湖问大概需要多少钱。蒋友莲在电话的那一头“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他笑蒋西湖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然后,他调侃蒋西湖道:“别看你一肚子的墨水,可在某些地方你也要向我们这些‘土包子’多学习学习。”他让蒋西湖带三千块钱,还说出门在外,钱要宽备窄用。蒋西湖满口应允,心存感激。蒋爸、蒋妈听到这个消息也很高兴,他们指着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玉米心存侥幸地说道:“多亏咱们加事儿早,要不然——咱俩还要到学校里上班,真不知道该顾哪一头。”
当晚七点,蒋西湖怀揣着蒋爸给他的一沓红版,骑着摩托车来到了康定酒店。此时的天还没有黑定,大街上却没有几个行人,白天繁华的街道一下子冷清了许多,街道两旁的路灯也都还没有亮起来,孤零零的路灯像一个个傻子一样呆呆地定立在空旷的大街上。酒店的对面是一个大超市,却早已亮起了白亮亮的灯,许多的大妈们聚在超市的门前跳着广场舞——那是大街上唯一一个看得见热闹的地方。仲秋的晚上,多少有些凉意,蒋西湖下了摩托车,裹了裹身上的外套,走入康定酒店。
康定酒店里灯火辉煌。蒋西湖在八号包厢里见到了蒋友莲。包厢的正中间有一张大圆桌,桌子上放着几块西瓜和一些糖果,大圆桌的下首摆着一张自动麻将桌。马镇长、刘所长和另外两个蒋西湖不认识的男人正聚在一起搓麻将。旁边还有三个观众,一个是蒋友莲,另外的两个人是一男一女,蒋西湖同样都不认识。那女的看起来极为扎眼,正坐在一个打牌的老头的身后对着打牌的人指手画脚:“你这一张牌打错了。”“你要是听我的打二万早都胡了。”……包厢里的人也都随声附和,没有人表示不满。人们都知道一个常理,看别人打牌时最好少插言,特别是带“彩”的牌,万一哪句话说得不投机就会惹得打牌的人不高兴。有句俗语“观棋不语真君子”说的也是这个道理。“这个女人会是谁呢?”蒋西湖有些好奇。他仔细打看那个女人,那女人年轻貌美,年龄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五,一身黑色的吊带装,露出白白的肩膀和半个浑圆的乳房,脸上虽然没有多少粉脂,却依然白皙靓丽,两道如烟的眉毛下,一双丹凤眼尽显女人的风骚。
看到蒋西湖走了进来,打牌的老头头也不抬地说道:“你就是小蒋?蒋书记向我介绍过你,说你很有才华,前途无量呀。”蒋西湖看那说话的老头,只见他前额头发稀疏,肥肥胖胖,至少五十开外。蒋友莲忙向蒋西湖介绍道:“这是镇委的驼书记。”接着蒋友莲又逐一向蒋西湖介绍了包厢里的其他几个人。驼书记身后的那个女人原来是醉湖镇畜牧站的姚站长。坐在驼书记对面打牌的是镇委的乔秘书,乔秘书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像是个耍笔杆子的人。马镇长身旁看打牌的男人是工商所的俞所长,俞所长吃得是肚大腰圆,脖颈上的肥肉似乎堆在肩膀上一般。
大家一阵的客套寒暄,驼书记说道:“小蒋,你来打两圈。”蒋西湖为难地说:“我不会打麻将。”——本来蒋西湖也确实不会打麻将。“白板。”驼书记狠狠地把手里的一张牌扔到了桌子上,再也不搭理蒋西湖。蒋友莲忙看看驼书记,又扭转头对蒋西湖使了一个眼色说道:“西湖,快去,坐在驼书记的旁边,好好地向驼书记学习学习。以后你的西湖肉牛可全靠驼书记成全。”蒋西湖找了个凳子,坐到了驼书记的旁边。驼书记又笑呵呵地对蒋西湖说道:“小蒋呀,现在可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时代了,不要只搬着书本学习,要学以致用呀。”说到学习,蒋西湖的心里可不服气,从幼儿园到清华大学一路走来,过五关斩六将,岂是一句“不要只搬着书本学习”这么简单?正思索间,只见刘所长推到了牌,大笑着说道:“不好意思,又和了。”众人哄笑着,议论着牌局,后悔者有之。到了吃饭的时间,驼书记输了两千多元,显得很有些不高兴。
饭桌上,驼书记既像是开玩笑又像是很认真地对蒋西湖说道:“小蒋,今晚你如果连喝三杯酒,我明天就让你的西湖肉牛开工。”蒋西湖第二次为难了,刚刚是搓麻将为难,现在是喝酒为难,今天晚上怎么有这么多事情让他为难呢?他确实是一个不会搓麻将不会喝酒不会抽烟的人。“在学校里老师不是一直教育学生不要把个人的喜好强加于他人吗?”蒋西湖的心里既有一些不乐意又有一些纳闷,“今天晚上这些干部们是怎么了?自己当初去找他们,他们个个在办公室里讲起话来从来离不开政策条文,生怕自己做出了违反法规的事情,而今晚,搓麻将、喝酒,和西湖肉牛的审批有一点关系吗?”蒋西湖一时愣着不动。蒋友莲见蒋西湖没有应声,忙一边笑着一边调侃着说道:“西湖,快端起酒杯。今晚在座的驼书记官儿最大,说一不二。三杯酒就是一个养殖场,值了。换了我,喝三瓶也愿意。”蒋西湖缓过神来,忙接二连三地摆手道:“不会,不会,我真的不会喝酒。”驼书记接着不冷不热地来了一句:“小蒋,别看你是清华大学的毕业生,可在社会上呀,哈哈哈……”驼书记大笑了起来,说了半截的话也没了下文。整个席间,蒋西湖一直把“不会,不会,我真的不会喝酒。”这句话挂在嘴边。主人家滴酒不沾,其他的人能喝多少酒呢?尽管有蒋友莲在酒宴上极力地撺掇,但酒宴的气氛依然热闹不起来,过了不到半个小时便匆匆收场。
吃完饭,天已经黑定,天空里不见月亮一丝的影子,只有密密麻麻的星星们眨着犀利的眼睛,冷冷地俯瞰着世间一切的光明和黑暗——真不知道星星们能不能看得这么远,看得那么真。街上的路灯显出它们的功用,昏黄地照着街上的一切。对面超市的门口依然响着音乐,闪着霓虹灯,一群大妈们依然忘我地跳着广场舞。蒋西湖和蒋友莲各骑了一辆摩托车一起回家,他已完全按照蒋友莲的安排接领导们吃了一顿饭,钱已经花了出去,西湖肉牛的事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一路上,蒋西湖兴致勃勃,他想到了饭桌上那个“最为扎眼”的姚站长,便好奇地问蒋友莲道:“畜牧站整天和牲畜打交道,怎么会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姚站长呢?”蒋友莲回答道:“那是驼书记的小布衫子(小姨子),以往在广东打工,驼书记调到咱们醉湖镇当了书记后,她才到市农校学习,前年秋天刚刚毕业。现在这个年头,大学生毕业了都不一定有工作,何况是一个市农校毕业的小中专。能到畜牧站当个站长还不都是驼书记的安排,人家到这里镀几年金,过几年就会调到县里边。”蒋西湖唏嘘了好一阵儿,然后他又问蒋友莲道:“我什么时候去你那里拿表格呢?”蒋友莲迟疑了一会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西湖,也不是我说你,喝杯酒至于有那么难吗?又不是要你的命?”说完这句话,蒋友莲苦笑几声,猛加了一下油门,摩托车“突突”几声轰响,射出一道更白更亮的光柱,远远地把蒋西湖甩在身后。
转眼又是大半个月,眼看着到了寒露。农民们都在忙着备播冬季的小麦。蒋爸、蒋妈问蒋西湖:“咱们今年的小麦还种不种?”蒋西湖想了一想说道:“还是不种了吧。咱们已经按照蒋友莲的安排接领导们吃了饭,要不了几天西湖肉牛就要开工了。如果现在把小麦种上,到盖牛舍的时候我们的投资岂不全都糟蹋了?”蒋爸说蒋西湖说得有道理,蒋爸一向是一个十分严谨的人,在学校里,他每年都会被评为学校里的优秀教师,尽管如此,蒋爸在学校里也没有任个一官半职。某些地方,他和蒋西湖一样——既然蒋友莲都已经给出了明确的时间表,还有什么再值得怀疑的呢?——养殖场的事是铁板上钉钉的事。蒋妈的心里却不踏实,十几亩的农田,按照一亩地收入一千斤小麦来算,耽误一季就是一万多元!她让蒋西湖再去找蒋友莲。蒋西湖却说已经找过一次了,况且蒋友莲又说得那么肯定,现在再去找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不合时宜。蒋妈想想也是这个理儿,她和蒋爸又照常上班去了。
霜降来临了,曾经绿绿的树叶似乎一夜之间尽失了铅华。西风吹过,成千上万的黄叶簌簌地跌落到冰冷的地面——绿到黄的转变是如此地之快。田地里的麦苗都已齐刷刷地拱出地面,嫩黄嫩黄,像初生的婴儿,在初冬的风中愉快地伸缩着胳膊腿,而蒋家的农田里却又是另一番景象,收完玉米后扔在田地里的黄黄的玉米杆如同风干的死尸一般乱糟糟地躺在寒风里。
蒋西湖还在家里等着蒋友莲的消息,这种等待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的等待憋得会使人发慌,蒋西湖也不例外,他又变得焦躁起来,而且比以往更加焦躁。他从内心深处渐渐地怀疑起蒋友莲的话,他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他决定再去找蒋友莲——即使他说过不应该再去找蒋友莲这样的话。蒋西湖又一次和蒋友莲见了面,蒋友莲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你的西湖肉牛十有八九要黄。”蒋西湖的脑袋“嗡”的一声涨得老大,他突然感到自己的眼前黑蒙蒙的一片,房屋、地面、桌子、人,一下子全都急急地旋转了起来,他努力地稳住了自己的身子,使自己不从椅子上跌下来。蒋友莲说把蒋西湖当成了自己人才说这样直接了当的话,他让蒋西湖千万不要责怪他。蒋友莲说道:“我是实实在在地在帮助你,也真心想成全你的西湖肉牛,无奈驼书记就是不吐口,自己的官太小,实在无能为力。”蒋西湖稳了稳神问道:“那天晚上驼书记也没有说我的西湖肉牛不行之类的话呀。”蒋友莲又说道:“你不提那晚也罢,提到了那晚你回家好好地想想吧。”蒋西湖像喝醉了酒一般迷迷糊糊地听着蒋友莲的话。蒋友莲给他的感觉和其他的干部大不相同,其他的干部每次给他的都是希望,都是让人继续努力下去的勇气,尽管这些希望像肥皂泡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地破裂,产生了一个接着一个的失望,但多少总会让人留存一点点对未来的希冀;而蒋友莲给他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绝望,是当头致命的一记闷棍,使他内心深处仅存的一点点希冀的火星彻底地熄灭了。
蒋西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了家中,进了卧室,他一头仰躺在床上,目无表情地望着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屋顶。屋顶还是那样地白,白得如同死人的脸,白得使人恐惧——这是蒋西湖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躺在床上的蒋西湖回想着自己的创业历程:“在学校里我的思想里只有创业的坦途和辉煌,可是到了真正创业的时候我才知道创业的千般险万般难。难道真的应了李超越的话么?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见李雪梅呢?——扪心自问,我从来不是一个不努力的人——村里明明已经有了一个‘蒋家庄文竹养鸡场’,而我的西湖肉牛却为什么不能被批准呢?”想到这里,蒋西湖的内心升起了一股腾腾的火:“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要到县里去讨个说法!”蒋爸、蒋妈看到儿子的异样,慌忙地跑过来问个究竟。蒋西湖躺在床上,任凭蒋爸、蒋妈如何地问话他都一言不发。蒋爸摇了摇头,“唉”了一声,又试探着问道:“是不是西湖肉牛的事没有一点希望了?”蒋西湖点了点头,泪水夺眶而出。蒋妈安慰儿子道:“没事,西湖肉牛的事不行了,你照样可以到大城市里工作,不愁没有好的前程。咱家的田地今年没有种小麦也不要紧,可以留着明年开春儿种春花生,一亩春花生的产值比两亩小麦多得多。”蒋西湖流着眼泪哽咽地说道:“为什么文竹叔的养鸡场可以被批准而我的西湖肉牛却不能被批准呢?我打算明天到县里去讨个说法。”蒋爸忙拦着说道:“你文竹叔又没有得罪你,你到县里不是跟你文竹叔过不去吗?我看你还是听你妈的话,到城里找份好工作算了。”
蒋爸说的话没有错,蒋妈说的话也没有错,蒋西湖说的话也合情合理。蒋西湖该怎么办呢?他纠结了,他的泪水也流得更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