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秋收 3

　　西边的天空像着了大火，金涛银浪滚滚漫过天际。村庄被暖暖的暮霭笼罩着，温温软软一团祥和之气。庄稼人的念想就是有一季好收成。仓里有了粮，心里有了底,就什么都不怕了。
　　晚餐是其乐融融的，这一季水稻长势良好，眼看就丰收在望了，长贵掩抑不住喜上眉梢，特许晚上给孩子们一人买一瓶桔子汽水，这样的待遇可不多得，把孩子们开心地尖叫起来。长贵心里高兴二两酒下肚，就开始扯皮吹牛，天上地下的胡吹一通。娟子和从文坐在一旁边听边笑，长贵兴致一来，吹得更没边没际,吹得芝蔴有西瓜大，齐天大圣都跟他称兄道弟了。香兰在里屋听不下去，抱着弟弟跑出来骂：“有酒有肉还堵不上你的嘴，一丈厚的牛皮都要被你给吹破了。长贵“呵呵”地笑着，对满脸嗔怪的老婆说：“吹个牛怎么了，不犯王法，不上税，吹个牛还不让我痛痛快快地吹。”香兰见长贵难得这么高兴，懒得去扫他的兴，随他胡吹去了。
　　娟子先吃完，说家里还有事，就先回去了。从文一直目送娟子的背影消失在那朦胧的暮色中。饭桌上少了娟子，从文心里空落落的兴致索然，匆匆扒完碗里的饭，独自一人上院子里坐去了。
　　一眨眼功夫，太阳和月亮就换了班，这两兄弟你来我去甭提有多默契了。树梢上几条黑影在那里招摇啊招摇，院子铺满了一地银子。
　　暖春手里还捧着那个汽水瓶子，里面还剩下小半瓶汽水汁。这瓶汽水让暖春感觉到了满足和幸福，暖春希望这种幸福能更长久些。所以，她舍不得让这个瓶子变成空的，瓶子空了，那幸福感也就跟着瓶子一起空了。
　　夜透了，暖春发现表舅一个人还坐在院子里的那棵水杉树下发呆，长长的树影静静地躺在他脚边。
　　暖春开始为表舅担心了，胖奶奶讲故事的时候说过，横跨溪南溪北的那座古石桥边住着一个石女，石女会在深夜里出来，坐在桥面上梳头，她头发长长的一直挂到地上。石女一边梳头，一边等着过路的男子。过路的男子见到石女不去理会她，就能平安无事，如果起了色心上前搭讪，石女就会露出她那狰狞的面目，将男子吃掉。天晚了，表舅还没回溪北去，暖春心里都为他捏一把汗。
　　暖春走到从文身边叫了一声：“表舅”。把从文吓了一跳，从文故意拍拍胸脯吓暖春说：“暖春，你走路怎么无声无息的，把表舅吓死了，你说怎么办吧！”
　　暖春抿着嘴笑了一下说：“表舅，我这么大个人走到你身边，你都看不到，是不是丢了魂了。”
　　“你……怎么知道我丢了魂的，小屁孩懂个屁！”从文干咳了两声，有点不自在。
　　“那你说，你刚才在那里发什么呆？”
　　“我哪有发呆，我正看星星。”
　　暖春抬起头看天空，天空深而遥远，隐隐约约有几点亮光在闪动，却真的没有什么看头。
　　暖春摇着头对从文说：“表舅骗人，天上就那么几颗星，有什么好看的。”
　　“星星虽然不多，但每颗星星都有一个动人的传说。我看着那些星星，我就心驰神往，你不懂的。”从文狡辩。
　　“传说？”暖春眼睛亮了，“表舅你讲传说给我听吧！”
　　“嗯，这个么，”从文想了想说，“你知道这天上有一颗牵牛星吗？”
　　“星星也要干活，也要牵牛吗？”暖春新奇极了。
　　“人家可是神仙，听说过神仙还要牵牛的吗？那是牛郎在追织女呢。”
　　“牛郎是谁？是不是也长兆南那个样子。”
　　“去，牛郎要是长成兆南那球样，仙女能看上他？那牛郎当然是英俊潇洒了。他养了一头牛，那牛的来头可大了，是头神牛，神机妙算的。有一天，天上的仙女飞到凡间洗澡，被神牛算到了，神牛就吩咐牛郎去偷仙女的衣服，仙女没了衣服上不了天，最后只能嫁给牛郎做老婆了。”
　　暖春听完啐了一口说：“原来这牛和牛郎都是大流氓。”
　　“这牛郎怎么会是大流氓？不过……你这么一说，这牛郎还真是耍流氓……”从文摸着头看了暖春一眼，心想：这鬼丫头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怎么想的跟别人不一样呢？
　　“吱呀”一声门响，暖春和从文都回过头看，看见娟子提着一个水桶出去了。
　　“这么晚了，你姑去哪儿呢？”
　　“不知道。那水桶平时是姑姑洗衣服用的，难道都这个时候了，姑姑还要到溪里洗衣服吗？”
　　从文一听马上跳起来说：“春，自个玩，表舅有事先走了。”
　　“表舅，还没讲完故事，你干嘛去？”
　　“下回再给你讲，表舅偷仙女的衣服去了。”从文说着大踏步消失在夜色中……
　　“偷仙女的衣服？”暖春想不明白，冲着从文的背影喊，“表舅——表舅——真的有仙女下凡了吗？”
　　一缕阳光调皮地跳进窗户，跑到床里边的蚊帐上。暖春睁开眼睛，屋里静悄悄的。妈妈大约是看自己睡得香，不忍叫醒，带着弟弟妹妹出去了。暖春伸了个懒腰，撩动了蚊帐。蚊帐上的阳光就沿着蚊帐面上爬上爬下，像活了一样。暖春看着新奇，就坐起来将蚊帐来来回回地拉动着，那缕调皮的阳光就在蚊帐上面快乐地跳起了舞。暖春玩得正在兴头，听见青禾在外面叫她，暖春放下蚊帐对那缕阳光说：“我先出去看看，一会再来找你玩哦。”
　　青禾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只虾笼，身后跟着他那个苍白瘦弱的妹妹禾苗。一见到暖春，青禾就挖苦暖春说：“都日上三竿了，还睡着不起，莫不是昨天晚上做了梁上君子了？”
　　暖春看见青禾手里提着虾笼，问青禾：“青禾，你来找我去溪里捉鱼吗？”
　　“去吗?去，我们就一起去约兆南。”
　　“当然要去。等我一会，我肚子饿，先找点东西来吃。”暖春跑到厨房，掀开锅盖，看见锅里热着两个馒头，就匆匆抓上一个，跟着青禾出去了。
　　暖春边走边啃着馒头，见禾苗走得慢，暖春就牵着禾苗一起走。禾苗的嘴唇很白，像失去阳光照射的花朵一样，没有一丝血气。暖春知道青禾的爸爸不让青禾带禾苗到外面玩，禾苗体质弱，风一吹，就病了。
　　三个人转进弄堂，青禾听见背后有人在叫他，回过头一看，原来是秋芳在窗户里叫。秋芳是个疯子，青禾没打算理她，谁没事会去跟一个疯子纠缠不休，那他肯定也是个疯了。
　　青禾没理秋芳，继续要往前走，秋芳又在后面叫暖春，听着有些急了。
　　暖春觉着不对，对青禾说：“青禾，你听到没？秋芳在叫我们。”
　　青禾说：“这里就我们几个，她不叫我们还能叫谁？”
　　暖春拉住青禾，对青禾说：“青禾，你停一下，你没听见秋芳是在叫我们吗？”
　　青禾有点不耐烦：“真啰嗦！秋芳叫我们，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暖春指着秋芳说，“你忘了秋芳是个疯子了吗？可是她现在认得我们了。”
　　青禾恍然一惊，对呀，秋芳疯了，根本分不清谁是谁，难道她的病已经好了？
　　暖春和青禾小心翼翼地向秋芳走去，秋芳焦急地拍打着窗门叫他们：“青禾，暖春，快……快过来。”
　　青禾惴惴不安地走到窗户下，抬起头问秋芳；“秋……秋芳……哦……秋芳姨，你找我们有事吗？”
　　“青禾，”秋芳一脸恐慌地对青禾说，“一壶要打死我了，是他把我关起来的，他回来就会打死我，你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放我出去吧！”
　　青禾见秋芳情绪激动，说的不像是假话，早忘了秋芳是个疯子，自己也被秋芳吓得结结巴巴的：“一壶叔他……他……真的要打死你吗？我该怎么救你呢？”
　　秋芳说：“你快帮我把门打开，放我出去。”
　　原来张一壶和他娘下田收谷子去了，怕秋芳到处乱跑，就把她关在了家里，可青禾哪里懂得这些。
　　青禾跑到门前，看见门上挂着一把锁，锁没有锁死，一拧就开了。青禾打开门，秋芳就飞快地逃出去了。
　　看着秋芳被自己救出来了，青禾感觉自己像个英雄，心里有点小自豪。
　　暖春有点害怕，问青禾：“青禾，你怎么就这样把秋芳给放出去了？
　　青禾不屑地说：“难道你要我看着张一壶把她打死，都见死不救吗？”
　　天高云淡，秋风飒爽，西溪两岸都被镀成了金黄色。金黄色的稻田、金黄色的树林、金黄色的草甸子，一片、一片、一大片。
　　青禾和暖春没有约到兆南，兆南家隔壁的菜花奶奶告诉他们，兆南和他的哥哥兆东一起到田里帮他妈妈割稻子去了。
　　青禾认为这是他这辈子听到的最劲爆的一个笑话，坚持不懈地问了菜花奶奶十多遍，问得菜花奶奶烦了，撇着没牙的扁嘴骂他说：“我都八十多了，耳朵还没你这么背呢，你一个小孩子家，怎么耳朵都背成这样了。”
　　秋季的雨水稀少，溪流的水落下贴着河床流动，溪水清澈见底，水下的鹅卵石、鱼虾、水草，都一目了然。
　　暖春牵着禾苗在岸边看着，青禾脱了鞋子刚想下水放虾笼，这时听见边上有人在喊他：“哎，哎，等一下，等一下。”青禾转过头，看见应欢欢捋着裤脚，提着鱼笼，正站在他的下游拿眼睛瞪着他呢。应欢欢这个泼辣货，青禾可不想惹她，喏喏地讨好她说：“欢欢姐，你捉到鱼了吗？你叫我做什么？”
　　应欢欢朝青禾挥挥手说：“没看见我在这里啊，去，离我远点，别把我的鱼赶跑了。”
　　青禾不死心还问应欢欢：“欢欢姐，你都是初中生了，怎么不下地干活，还跑溪里玩来了？”
　　“谁说我在玩了，我是在捉鱼，我妈还在等着我的鱼下锅呢，别啰嗦，一边玩去。”应欢欢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
　　青禾嘟嘟囔囔地很不情愿地带着暖春和禾苗沿着溪边向上游走了好一段，才找到一个水较深的地方。青禾往虾笼里撒了些麦麸，用力把虾笼扔到水里，拍拍手说：“等着吧，一会就有鱼虾跑到笼子里去吃麦麸了。”
　　放下笼子，三个人就静静地坐在岸边等着收获。
　　坐了一会，暖春看见秋芳急匆匆地往这边跑过来了。暖春推了推青禾：“青禾，你看谁来了。”
　　青禾抬眼望：“谁来了？秋芳……她怎么跑这里来了。”
　　秋芳低着头匆匆忙忙地从青禾和暖春的眼前走过去，暖春在秋芳背后喊她：“秋芳——秋芳——”
　　秋芳像聋了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走到不远处，竟然穿着鞋子涉水过了西溪，往溪北的大山里跑去了。
　　暖春问：“青禾，你看秋芳是往哪里去了？”
　　青禾摸摸头说：“那边好像是去龙潭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