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无家
作品名称:悉源 作者:春光明媚 发布时间:2017-10-06 09:11:16 字数:5159
一
有一种酸涩的液体在列傅皙的眼底荡漾翻涌。她疾速跑了上去,迈过一个又一个台阶,手足无措地又站到了她的面前。面前的人系着一条结了冰花的围巾,盈盈地衬托着面色的红润和眼中流动的情感,即将喷薄而出。
“好了,小鹤,你们进屋来。”旁边忽然又响起一个饱含欣慰的声音,付以栩面色柔和立于一边,冲她们遥遥招手。
国鹤的鼻尖泛红,不知是冷的还是怎样。她先转身走去,列傅皙如梦方醒,慢慢跟上。细碎的落雪寂寂无声、默默不语地对三人进行目送。
屋内,几人相顾无言,许久许久。
门外,臻鲟疑惑地徘徊。她刚刚看见国鹤、列傅皙以及一个女人进入,迷惑中,一丝异样紧紧攫住了她的心。
她怯了,一条莫名的线牵住了她和那个女人的心,那个人与国鹤列傅皙一同进入,除了她的亲生母亲,这个人不会有另外一个身份。
刚刚列傅皙所有的话萦绕在耳边,泪水雾蒙蒙地冻结在眼里。臻鲟的手指微微曲着,关节挨在冰凉的门上,她要进去,一探究竟……然而,过一会儿,她忽然收回了手,嘴唇颤抖,还没敲响门的手收了回来,在半空停住,轻轻攥了几下,垂在体侧。
管她呢。一句如此荒唐的无厘头话这样在臻鲟心中响起,她毫不犹豫地离去了,大步地走开,决绝地留下背影。
屋檐上有碎冰坠下来,粉身碎骨地摔到荒芜的地面,臻鲟一路的脚印重新被雪湮没吞噬。
橘黄火焰边的几人丝毫不知刚刚屋外那一双波澜起伏的眼,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隔阂,怕是在许久的离别后潜滋暗长的。还是国鹤打破了这压抑:“列……列傅皙,臻鲟有没有来?”国鹤开口叫她时,自己都愣了一下,从前脱口而出的名字,现在陌生至此。
“当然。”列傅皙心里轻松不少,想到臻鲟,便看了看一旁注视自己的付以栩,这一眼意味深长。付以栩察觉到,奇怪地盯着列傅皙的脸,列傅皙不自在,突然说:“我想带你们去见臻鲟。”
“正好,我们也有一件大事,急迫地需要告知她。”国鹤率先起身开门,风雪的寒气扑面而来,凛凛朔风灌进领口。风雪,还没有上升至最大最猛……
国鹤将谷澄以及那些怯生生的孩子带到列傅皙面前,列傅皙一下便发现那熟悉的身影,清瘦单薄。她穿过其他人,紧紧握住了那个孩子冰凉冰凉的手,又惊又喜又心痛:“古乃勤!”
“我去叫臻鲟!”
列傅皙放开古乃勤,三步并作两步向臻鲟房间疾奔而去,敲响了门,呼唤的声音几多焦急、几多欢喜。臻鲟沉默着拉开门,一双眼无神地瞅着列傅皙,声音冷静平淡,却又带着萎靡不振:“怎么了?”
“呃……”列傅皙仔细打量眼前垂头丧气的臻鲟,“你怎么了……”臻鲟看似疲惫地摆摆手说:“没事,你说吧,怎么了?”
“古乃勤回来了!”
“嗯?”惊奇顿时令臻鲟瞪大双眼。
“国鹤和她小姨以及一个叫谷澄的人救出了许多孩子,我们应该尽快回到歆尧庄想办法安顿他们。”
“说得对。”臻鲟一听此事,刚刚一切的波澜起伏都抛却脑后,积极道,“我们今天晌午带着他们启程返回,这块石头,总是落下了,还不知大婶担心成哪般模样……”
三天后,寒风凛冽如刀锋,暴雪纷飞似鹅毛。眼前,终于又是银装素裹的歆尧庄,就在臻鲟跳下牛车的一刻,列傅皙扯住她,靠近她的耳边:“我知道你猜出来了――国鹤的小姨就是你的亲生母亲,你自己找个机会去见她吧。就算你不愿意与她一起生活,也总要让她知道自己的亲生女儿是你。哪怕不在一起,互相守护也好。”
臻鲟轻轻瞥一眼列傅皙,而后飘然地向歆尧庄里走去。
二
七日后,列傅皙晨起,推门出去,风吹,冰花叮咚相碰,簌簌飞下。
她之所以起这么早,是要赶过去帮帮臻鲟,臻鲟回到歆尧庄后,又迅速陷入忙得焦头烂额的状态。庄主最近几乎不露面了,臻鲟一个人联系着庄中没有孩子的夫妻,看看能不能给那些孩子找个终身的依靠归宿。
臻鲟与列傅皙坐在一起。列傅皙淡定从容,看着那些无孩子夫妻的住所,眼珠转来转去;臻鲟焦躁不已、坐卧不安,用脚尖在地上画圈。
“我问了十五户人家……”臻鲟扯扯嘴角,冷冰冰地笑了一下,“都不同意。”
列傅皙数了一下,纸上一共写了二十一户。成功的几率不是很大了,几乎微乎其微……
“现在悉源都已经岌岌可危了,哪家会大发慈悲再多养个毫无血亲的孩子?也是理解的,无可反驳,人家可没有这个义务。”列傅皙挠挠下巴,既觉得理所应当,又觉得无可奈何。
“那他们可就都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了!”臻鲟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在歆尧庄里。她继续激动道:“不论如何我一定得说服他们,收养一个孩子,这是利人利己之事,何乐不为呀?!”
列傅皙突然想起闫凋影家与秦帣的纠葛,觉得后背发凉,委婉地反对说:“那是你的胁迫,不是他们心甘情愿,所有人都不会幸福。”
“我……”臻鲟皱皱眉,“我是尽我的职责,没有胁迫,再说,我能用什么胁迫他们……”
“你会把自己的思想强加给别人。臻鲟,如果不行,千万别勉强。”列傅皙蘸着墨水,一下一下地在纸上进行随手涂鸦。
臻鲟将五指张开,深深地插到乌黑的秀发里,十分头痛地叹道:“那怎么办?歆尧庄里可没多余住所了。”
列傅皙在纸上画了一栋小木屋,喜笑颜开:“可以盖啊。”
臻鲟泼冷水上去,使列傅皙收敛了笑,她正色道:“说的简单,哪里去找材料?”
列傅皙笑的时候,露出两颗洁白虎牙,她走到臻鲟面前:“臻鲟,你莫非忘了,我们第一次见到你,不就是在一片密林里吗?”
臻鲟更严肃了,面若寒霜,道:“现在绝不可以伐木为材。”
列傅皙愈加失望:“为何?”
“悉源的命就在植物与水源身上,现在去伐木盖房,是饮鸩止渴!”
“没那么严重的,臻鲟,庄主也会同意的。”列傅皙的语气有了几分急促。
“话不投机,你明天再来吧!我想想办法。”臻鲟背过身。
列傅皙摇摇头,低沉着嗓子:“一天又一天,他们现在全部蜗居在碘壑家的两层屋子里,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今天离开,咱们没办法定个主意,也就意味着他们夜里还要两个人盖一个被子,冻的哆哆嗦嗦……”说罢,列傅皙沉思一会,转身离开臻鲟家。
三
冬雪纷飞,尽淹没在凄凉的夜色里,床上的臻鲟辗转难眠,她将自己裹在被子里面对冰冷的墙壁。列傅皙说的话,她也不清楚到底哪个更重要,是孩子们的温暖,还是悉源继续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臻鲟身心俱疲,眼皮越来越沉,逐渐睡了过去。
第二天吃早饭时,她心乱如麻,只吃了几口,就出门去了。谁料,她刚走出门,就听见邻里正讨论昨夜列傅皙、谷澄等数十人彻夜不眠去歆尧庄外密林伐木建房之事,臻鲟惊骇。
她匆匆赶到歆尧庄外密林处。
密林几乎空了一半!一半啊!臻鲟热血冲头,疯狂地跑到一人面前夺下他手中沉重的斧子。
谷澄正手脚酸软,突然被一个疯子一样的人抢了斧子,心中万分不悦,浓眉深锁:“你是谁啊?”
“你们为什么砍了它们?”那一双赤红的眸子死死盯着谷澄。谷澄用力拿回斧头,冷道:“庄主的主意。”接着,他不理会臻鲟,又在那参天的树干上狠狠砍了一下,留下一道没有鲜血的伤口。
臻鲟踉踉跄跄地回去,在家中坐了一个上午,中午,列傅皙来看她,手里提着一小袋热乎乎的牛肉。
“臻鲟,是我昨天去见庄主的,他也同意了。庄主都同意了,你还有什么忧虑?”列傅皙撕了一块牛肉递过去,“悉源已经处于险境了,能逆转就试着来,不能也别逼自己。区区一片林子而已,换来那些可怜孩子的温暖,是很划算的。现在的悉源,有那些被冰雪冻蔫的树未必会重获新生;没有也未必会万劫不复。想开点。”
“好吧,让他们有个住所。或许悉源几年后就会生机绝灭,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好好活着吧!”臻鲟咀嚼着牛肉。
列傅皙慢慢反应过来,她们的交谈看似轻松释然,实则倍加沉郁。
两个月后,骨瘦如柴的孩子们集体搬进一栋大房子里,这屋子鹤立鸡群,成为歆尧庄最显眼的心血之晶。
臻鲟与列傅皙为每个孩子铺平被子,整理好房间里一切东西,擦拭了地面桌身,看着他们带着安心的笑住进来。午饭时,臻鲟提了两桶饭菜,挨个不厌其烦地盛到碗里。走到谷澄身边时,投以歉意的眼神,然后用勺子盛了一大块肉放进他碗里。谷澄接过去,笑一下,咬上一大口。
臻鲟注意到,这里的孩子大多是八九岁的童稚模样,谷澄在其中算是最年长。
“你多大?”
“快十五了。”
“比我小。”臻鲟自己盛了点,与他面对面地坐着,又问,“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没想过,不知道。”谷澄的眼神黯然失色了一下。
“歆尧庄的守门人遇到了点困难……”臻鲟热情道,“不如你来接替他,怎么样?”确实,碘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守门了,他和父亲每日将自己桎梏,不知前方还是否存在光芒。
“也行,干什么都无所谓。最好就是为歆尧庄做点事,要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臻鲟第一次看见谷澄脸上露出玩笑时候的戏谑,他的牙齿极为洁白。
“好,那我试试,让你忙起来。”
“谢谢。”
他们的这一番话被列傅皙尽数听去,于是她向两人望去,惊奇地发现他们席地而坐时的侧影大同小异,在晌午金色的温暖流光下,更是相似。
列傅皙双眼紧紧盯住他们俩,嘴里的米饭停止咀嚼,侧头仔细打量。可当臻鲟站起身时,又不像了,他们一个干练、一个忧郁。列傅皙的注意力转移至窗外,从这里可以看到歆尧庄外的空地,那一片密林所剩无几,成为不毛之地,荒芜不堪。
她不知道悉源供养了几十代的人儿;不知道悉源的水冲下来多少浊泥;不知道悉源的密林吮吸了土地的多少芬芳岁月才遮天蔽日;也不知道他们用一夜时间毁掉它们是对是错。
然而已经发生了就无可挽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出门去,冰雪渐有消融之象,角落里的坚冰逐渐温柔了自身,浮动着星星点点的光辉。盎然之春不知还会不会在今年发生。
臻鲟带着列傅皙来到碘壑家,碘壑倒是极为痛快地将守门的牌子丢给了臻鲟:“你愿意给谁就给谁吧!”此时,这变成了一种如释重负。
于是,第二日黎明,歆尧庄高亭上立着的不再是碘壑,看到的不会是那一双曾经踌躇满怀、希望满怀的眼睛;而是谷澄,是他瘦削的身影以及隐有火苗摇曳其中的双眸。
四
自从丢开了守门人的职务,碘壑感到空虚伸出了一双煞白的手,如胶似漆地搂住了自己。他把自己关在房内,读那些对他来说无比枯燥的医书,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最后头脑里一片空白。
傍晚,奇迹般地吹来和煦的风,微暖,父亲出门去散心,碘壑在家备晚饭。天色稍晚,墨蓝色弥漫上来,天穹透寒,父亲未归,碘壑将菜肴盖好保温,缓步远行去寻找。
他仿佛远游方归的游子,对周围一切都如此亲切、如此沉醉,然而他明明从未离开,只是把自己关在家中消沉了几月而已。看来,只有人把自己丢弃至寂寥的荒原里再出来后,才会明白这世间喧嚣的快乐。
路的左边飘出一股刺鼻的酒香。
歆尧庄臭名昭著的酒鬼于衾跟碘壑父亲坐在一块石上。此人已是而立之年,却一事无成,甚至孤家寡人。碘壑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悦,快步走上去,扯住父亲的在风中变得微凉的衣裳,轻声:“父亲,晚饭好了,回去吧。”
“怎么样,于老弟是否要共进晚餐?”碘壑父亲伸手去摸于衾旁边的那个酒瓶子,却被震惊无比的碘壑按住。碘壑看看于衾和父亲,他们脸上都浮现微微的酡红。这实在难以置信,父亲对嗜酒如命的于衾是从不搭理的,然而现在却与他共坐一排、称兄道弟,还饮了一场。碘壑使了力,硬是将父亲拽起来,父亲被他拉起来的时候,身子轻轻晃了几下,越是接近父亲,就越是能闻到劣质的酒的味道。于衾见状,站了起来,去扶碘壑父亲,朗声大笑:“你这酒量也太差了,不过没关系,以后跟我慢慢练……”
碘壑冷着脸,欲拉着父亲迅速脱离这个酒鬼,不想碘壑父亲热情邀请,脸上醉意和笑意弥漫,有些滑稽。
“好好好!你的邀请我绝不会拒绝!”于衾眼角的细纹更加明显。
碘壑默默不语地端上几盘家常小菜,看着于衾和父亲倒空了酒瓶子,由小酌变为痛饮,酣畅淋漓。饭罢,碘壑父亲让碘壑送客,碘壑虽不愿送于衾,但更不愿违背父亲,只好点头开门,与于衾走进夜色。
“你知道我住在哪里吗?”于衾响亮的饱嗝喷出一股难闻的酒气,碘壑心火正旺,不想搭理他,却不想他没完没了、絮絮叨叨,“我就住在密林树上,可是树现在没喽,就要流落街头,你帮我找个地方吧,挡风的墙角即可。”
听到他住在树上时,碘壑心中微微有些触动,但还是没言语。将他带到一处较好的角落后,便准备告辞。
于衾依旧抱着那个空酒瓶,蹲坐下去,裹了裹粗糙的布衣,笑道:“别走啊!”
“太晚了,我要回去歇息了。”碘壑转过身去,迈出一步。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啊?”碘壑莫名其妙,回首望去,于衾饱经风霜的脸在黑暗中被掩埋,只有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的意思是,他们走了,你和你父亲可不要离开歆尧庄。”
这声音带着一丝阴郁。碘壑仔细思忖一番,而后向于衾走了几步,弯腰问道:“其他人为什么要走?我们为什么要走?”
“实不相瞒,昨夜我连续走了十几家,去看看到底哪家的墙靠起来比较舒坦,”于衾凄然地笑了下,被酒蚀了的黑黄牙齿露出几颗,“听见……听见他们无一不在跟家人商量离开歆尧庄。”
碘壑怔住了,一双眼一动不动盯住于衾夜色中模糊的面容。
“我不想你们也离开……算了,你回家吧。”于衾有些语无伦次,“我这个流浪醉汉不管别人了,反正我不会离开……”他张大嘴,晃着酒瓶子,滴了最后几滴酒。
碘壑离去了。
他穿梭在幽暗的万家灯火里,如果真按照于衾所说,它们恐怕很快会消失,在寒风瑟瑟中摇曳、摇曳,最终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