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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青春校园>悉源>第二十八章 春华生,人终去

第二十八章 春华生,人终去

作品名称:悉源      作者:春光明媚      发布时间:2017-11-04 19:57:21      字数:5548


   次日早上,碘壑父亲令碘壑送一份早餐给于衾,碘壑走到那个角落时,空空如也,于衾竟不在此处,以往他是不会这么早就醒来。
   碘壑将盒子抱在怀里,向旁边漫步。步入初春,虽没有烟花三月时候的群芳争妍,但枝头居然也隐有绿意,对于此时的歆尧庄来说,已是分外难得、分外可贵又分外惊喜。碘壑看见远处隐有一个黑色的人影,手中提着一个酒瓶子,极目远眺。
   于衾原来在那里。碘壑悄悄走到他身边,一下将盒子塞进他怀里。于衾讶异地转过头,看到碘壑的时候牵动嘴角,略有些欣慰。
   “你在这里干什么?”
   于衾不语,抬起食指,指向前方。碘壑随之看去――
   牛车,连成一条蜿蜒的曲线,顺着歆尧庄的大门出去,仿佛一线白水顺着石上的窟窿缓缓地流出。
   “他们真的走了?”碘壑只动了嘴巴,眼睛、眉毛、脸上的肌肉都凝固在此刻。于衾举起酒瓶,前方的画面透过瓶子变得扭曲,有一束光经过反射进入他的双眼,刺痛不已。
   “嗯,是啊。走了也罢,走了也好,就当是一场过滤吧,让剩下的人守着歆尧庄,海枯石烂。”于衾放下瓶子,与碘壑并立在乍暖还寒的大风中。
   “饭好好吃啊,这是父亲让我带来给你的。”走之前,碘壑最后看一眼那些离去之人。或许他们内心有所挣扎,但仍离故乡;或许他们内心略有苦楚,但仍离歆尧。
   碘壑继续向家走去,不想碰见了臻鲟疯狂地奔过来,从道旁泥泞的土地里踏过,如同没有看见他一般擦肩而过,带起一阵冷风。
   他突然伸手,一把拉住臻鲟。
   “如果你是为了拦住那些人不让他们走,那么就不必多此一举了。你留不住疯狂地渴望求生的人。”他正对臻鲟那双焦急与绝望共存的眼睛。臻鲟用力摇摇头,挣脱了碘壑扯在衣摆上的手,几乎是吼道:“我实在想不出,离了歆尧庄,他们有什么生路?”
   “那是他们自己的决定,你何必管?生路若存,便是运气;生路若封,便是亡命。你就不要苦口婆心地劝他们回来,现在,歆尧庄哪怕是只有几个人,只有几个不离不弃的人,便是最好。虽然我们恐怕不能让它重获生机,但是我们可以守着它直至最后。”
   臻鲟仰头望了望天穹,如此的亮又如此的蔚蓝如洗。春意四起,人却四散。她垂头:“不,不行,我还是得把它贴到门上,他们离开歆尧庄,一定会后悔……”
   “这是什么东西?”碘壑注意到臻鲟用手指掐着一张巨大的白纸,随风飘荡,如蝶翩跹。
   “你自己看。”臻鲟伸手递给他。
   完全是黑墨在上面涂抹,勾勒了极为素净的微缩版歆尧庄,笔笔精心,杨柳、翠苗、小院、原野、悉源水……如此真实。
   碘壑伸出食指点在一处,又吃惊又有所触动:“这是我家。”食指上移,挪到几笔隽秀的字上,只有一行――
   婉转散下的光雾静谧铺洒在旷野,融化进奔流不回的悉源水。悉源重生。
   “这是……”他的喉咙里仿佛塞了一块巨大的棉花,细微的哽咽清晰可闻。臻鲟直视着他泛红的眼,轻轻将纸抽走,回答道:“这是列傅皙画的,字呢,是国鹤一笔一划写上去的。几乎全部的房屋都绘了上去,你说,这是否能使他们回心转意?”
   “不一定。”碘壑转身,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试试吧!”
   臻鲟奋力地跑到歆尧庄大门,看见谷澄立在门边,对他们进行目送,目光里有一条绵延不绝的情感,看到臻鲟后,他慢慢挪着步子过来,凑近她小声道:“我在这里多久,他们又住了多久?我都不会离开,他们怎么忍心走?”
   “顺其自然吧。”臻鲟张开双臂,将白纸贴到最高处,众人一抬眼,皆可望到。
   今晨风萧萧,零星几辆牛车停在门口,一张张脸庞写满犹豫,踌躇不前,用手裹紧身上的衣袄。老牛转过头,一块块凸起的筋肉上是粗糙杂乱的牛毛,那双牛的眼睛里静静流淌着什么,低沉地呜呜咽咽。有人跳下车来,靠近那张纸,伸手细致地抚摸,眼睛盯着那一行字,一眨也不眨。气氛冻结了几十秒之后,他们垂头低泣,咸涩的热泪从眼眶滴下来,滚落到沾染了尘埃的衣襟上,啜泣声此起彼伏。
   队尾的那辆牛车掉头回到庄里,牛蹄踏起呛人尘土。前面的人互相握着手哭泣起来,搂住各自的儿女,双眸又似繁星……然而,最终大多数人仍旧挥鞭而去,离歆尧庄愈来愈远。
   臻鲟用手抹去了面颊上冰凉的水珠,睁大酸涩至极的双眼,在心中、脑中过了一遍歆尧庄人们熟悉的脸庞以及身影,最后将那张白纸取了下来。
   “徒劳,还是回去看看有多少人留在这里吧。”臻鲟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将那张纸精准地对折,夹在腋下,慢慢走远了。谷澄望了臻鲟的背影好一会儿,将沉重的大门“嘭”地合上,隔绝了外面刺目的光芒和远行的人影。
   门外,那条长队消失在荒芜的地平线上。
   臻鲟探查了每家每户,遇到仍然决定生活在此的人,便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遇到正往出走的牛车就停下脚步,怅然地目送片刻;进入空荡荡的许多屋子就坐在院里的枯枝下望一会天,迷茫地看着天空中轻燕的黑色倩影一闪而过,转瞬即逝,空留一片蓝白色早春天幕。她胸中的压抑一浪高过一浪,如涨潮的江水,以极大的力量猛烈撞击心房。她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进入邵伯家,邵伯家早已疮痍满目、破旧不堪,跟他们一家人一样。她走进去,灰尘浮荡在空气里,吸进肺里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呆立在院里好久好久,犹如一块朽木。
   车轱辘碾压各种石子的声音分外清晰,臻鲟惊诧,闻声便走出去,看见来人竟怔怔地站住了,半刻后,唇角浮出一丝似腊月般寒冷的讥笑。
   另一头,狭小却不失温暖的房内,古乃勤正吃着不是那么营养的早餐,时不时转头望望窗外。
   “看什么呢?专心吃饭。”大婶将他的眼神带回来,拍拍他的手,脸上严肃却隐隐带着温和慈爱。自从古乃勤从险境重回家中,大婶是寸步不离,甚至不允许他碰刀剪之类尖锐物品,也舍不得过分批评责骂,失而复得的感觉有一丝安慰、幸福与后怕。现在大婶像守着一块清澈的冰,生怕一点外来的东西使它融化。
   “他们都走了。咱们不走吗?”古乃勤忽然用清脆响亮的童音迸出这么一句,大婶顿时沉了脸。
   “你在说什么?”大婶撂下筷,脸上有很明显的愠色。古乃勤知道她生气了,缩了缩肩膀,不再吭一声。
   大婶正想委婉地教导两句,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臻鲟?有事吗?”大婶打开门后,看见臻鲟一张复杂的脸,带着些许苦闷和惘然。
   “有事。”臻鲟向右挪了两步,身后有一人佝偻着背,垂头目视地面,身子隐隐发抖,畏惧又瑟缩,心虚得几乎一触即倒。他浮浮荡荡的呼吸满含羞愧,清晰地响在耳边。
   大婶走近他,打量着。他突然抬起了头,一双眼满含泪水,咸涩的液体滴落下来,在脸上的褶皱间烙印斑驳的痕迹。他倏地跪倒在大婶面前,背弓的像虾米,呜呜咽咽,老泪纵横。
   臻鲟顺着阡陌小径,走回到家中。伴随着一股心力交瘁的气息,她推开门。她看着桌上的一张张白纸,摆了摆手,颓然坐在桌边,小声道:“列傅皙,国鹤,你们不必画了。没有用。”
   列傅皙看着手上沾染的黑墨水,一掌拍在了纸上,遗留一只阴森森的黑手印。她郁闷地闭上眼睛,问:“没几个人留下了吧?”
   “嗯,官漓尔他们三人、大婶两人、碘壑父子、北面的五户人家、那些无父母的孩子。除此之外全都离开了。”臻鲟声音突然古怪起来,“不过有走的,也有回的。”
   列傅皙睁开眼,奇怪地与国鹤对视一眼,而后两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臻鲟。
   “邵伯回来了。”
   三个人面若冰霜,眸子似有寒泉流动。他的归来没有任何值得欣喜之处,人皆漠然。不知道他的脸颊、耳根有没有又红又热,步伐是否踉踉跄跄,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有没有感到罪恶从心底汩汩溢出。
   “他去向大婶道歉,跪在她面前,就是不肯起来。”臻鲟将头扭向窗外,“现在他还在那里,涕泪交加。对了,他希望弥补自己的过错,想力所能及地做些什么。”
   他能做什么?没有人会认为他是个淳朴谦恭的老实人了,不会信任他,就像碘壑父亲在人们心中一落千丈。这一切,都是他们自己造成的。臻鲟带着点无奈地摇摇头,说:“我可能也没办法帮他,这或许就是代价。”
   门外,歆尧庄遍布的霜花在阳光的爱抚下逐渐融化,滴落在悉源的土地上。春华生,人终去。

   歆尧庄主叫去了臻鲟,臻鲟无措又愧疚地站在他面前。臻鲟看见他鬓角的白霜愈发地纯白,清澈的纯白积淀的却是无尽的失意与压抑。“他们几乎全部离去了吧?”这嗓音带着嘶哑。
   “是啊,所剩无几了。”臻鲟的声音含在喉咙里。
   庄主让臻鲟坐下,与他面对面。窗棂上的阳光逐渐溜走了,屋子里暗了下来也冷了下来,角落里的植物由灿烂的色彩变为低沉的墨绿。屋子里沉寂万分。
   “还有多少人在这里?”
   臻鲟将那些人一一说出来后,庄主垂着眼睛,询问:“你也打算走吗?”
   针扎一样,臻鲟从座上跃起来,目光凛然,坚定不移:“不!”
   “可是我决定离开了。”
   “庄主,你……你刚才说什么?”臻鲟跌回座位,瞪大了眼睛逼视着眼前颇显苍老和沧桑的人,身子前倾,目光里烧着一簇悲愤交加的烈火。
   雷霆般的声音穿破屋顶,惊的树枝摇晃乱颤:“就算别人走了,你怎么能走?你走了,就冷眼旁观,看着歆尧庄、看着悉源像流沙一样被风带走了吗?”
   “臻鲟,现在已经是绝境了。”庄主眉头一挑,语气中带着臻鲟从未见过的决绝和冷酷,如寒霜飞雪,凛凛吹刮。他将桌上一个苦李推到臻鲟面前,道:“尝尝,冷静一下。”臻鲟感到脑上的血管被热碳灼过,剧烈疯狂地跳动,她颤抖地拿起那个红黄相间的李子,慢慢咬上一口。苦涩的滋味瞬间漫延了满口,清苦、酸苦。
   毫无疑问,他们的谈话最终不欢而散,臻鲟临走时,庄主突然叫住她,刚刚的凌厉一扫而空,歉疚和惭愧将话语变得如温泉一般:“你从小到大过得虽然安稳,但并不快乐。我……我们都委屈你了。”
   这句话,臻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愤怒忽然间莫名其妙地平息了,背对着庄主,脊背被他的目光熨得温热。她轻轻眨了几下眼睛,慢慢走出门。
   入夜,她和谷澄坐在一起,就坐在歆尧庄大门口,对着门上爬着的墨绿的藤行注目礼。
   庄主的牛车停在那里,庄主回头看着臻鲟,目光复杂又挣扎,犹豫了几秒,他说:“孩子,要不你也走吧。”臻鲟坚定地摇了摇头,示意谷澄打开大门。
   庄主出去的那一刻,臻鲟回头望望歆尧庄,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孤凄悲凉,如摇摇欲坠的城墙。
   “他真走了……”谷澄不可思议地站到臻鲟身旁,两人迎接微凉夜风的吹拂。臻鲟神色淡然,缓缓吐出一句:“还会有人守护悉源的。”说罢,臻鲟转头道:“太晚了,咱俩也回去吧!”  
   两人一边走路一边聊,发现他们有着一种神秘的默契,尤其是当臻鲟知道谷澄是个儿时无家可归的孩子后,更生出一种同病相怜。各自回家时,他们招招手,然后迈入温暖的屋内。
   每日的太阳似乎都是崭新的一轮。庄主离去后,剩余的人哗然,像失了支柱,零零散散又走了几批。荒草在夕阳下沉睡、没落。
   列傅皙坐在院中,将石头旁疯狂的杂草尽数拔除,付以栩坐在她身边,静静看着她一语不发地将手中的植株丢掉,慢慢地,指甲缝隙中带着浓浓的绿色,清香中又有着黏腻。她仿佛剔除烦恼一般,手速飞快,干净利落,耳畔的碎发闪动着微光,粼粼地荡漾。数秒后,她抬头望着初春的朝阳,眼中飘散白渺渺的烟波。
   “不会是让我来帮忙除草的吧,那我可就回去和你鹤姐吃饭了。”付以栩想起身,列傅皙却忽然叫住她:“栩姨!”
   “从你来到歆尧庄到现在,臻鲟去找过你吗?”列傅皙向前走,站到付以栩对面,认真地注视她那双和付以瑄极为相似、但多了几丝年轻明媚的眸子。
   “没有,好端端的她干嘛去找我?”
   “那张照片还在吗?”
   付以栩疑云密布,慢慢从心口上的贴身口袋里拿出那张和臻鲟的合影,在手中轻轻捏住。
   “拿给她看吧,然后我会跟鹤姐一起生活,你要回归自己的家。”列傅皙绽出一个模糊复杂的笑脸,轻松与哀伤并存。
   付以栩的脑海从一片空白到汹涌澎湃,翻涌着叠加的画面,臻鲟的眉眼给人温暖的熟悉感,绝非是巧合,世上没有无故的相遇。她踩着悉源的土地狂奔到臻鲟门前,气喘吁吁地站到臻鲟独自一人的篱笆院内,左面的一小片田中,泥土黑的发亮,不见植物,不过总有嫩苗欣欣向荣,总有破土而出的生机,缓慢地朝着阳光艰难倔强地爬行。付以栩激动地将手放在门上,冰凉的门板上浮着尘土,门微微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开了……
   臻鲟的脸在付以栩眼中变得天真烂漫如孩童一般,虽然臻鲟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但付以栩觉得她的笑意比任何时候都奔放。
   四目相对中,臻鲟泪眼模糊。
   她们同时举起了手中的照片,一缕不起眼的阳光在中间牵起了两张积淀了岁月的合影。
   这一瞬间,叶子的枯黄或是夏花的怒放变得微不足道。

   “小姨到哪里去了?”国鹤端着一碗浅浅的稀粥,在屋内张望,“在你这里吗?”
   列傅皙正坐在她对面,杯盘碗盏里热乎乎的饭食散发撩人的气息。她递一双筷子给国鹤,轻描淡写道:“她去找她的家人了。”
   “我不就是她的家人吗?”国鹤蹙起了眉。
   “你是我的家人。”列傅皙脸上依旧平静,可平静下有一些心绪的浮荡,波澜起伏,她与国鹤再次像当初在竹林一样面对面吃饭聊天 ,眼神清澈,洗涤了一切压抑忧郁,她的手指在桌上轻点,“吃饭,吃完饭,听我娓娓道来。”说到最后,她的脸上再现了一抹幸福静谧的快乐。
   列傅皙一讲,就是两个小时,阳光在身边围绕的同时,国鹤怔怔地拭去了眼角微小晶莹的冰花。
   “我想,就让她和臻鲟两个人安安心心地生活,咱们今后一起住,怎么样?”
   国鹤眼里盛着微红,极为赞同地点头,她知道了自己从未知晓的故事,终于看见付以栩最大的牺牲和付出。她站起身,和列傅皙一起收拾了餐桌、洗了碗碟,刚刚想歇一口气,门便响了,急促地令人心慌。列傅皙跑上去拉开门,望着门外臻鲟和付以栩并肩身影,心里蔓延开一阵舒爽的喜悦。“怎么了?有事吗?”
   “知道吗?骄阳湾主来了!”
   错愕突如其来,几人的眼中有着如出一辙的诧异,她们听臻鲟继续说下去:“我和母亲在房间里,谷澄赶了过来,告诉我骄阳湾主正在歆尧庄大门外。我弄不清他的意图……”
   “也许他知道歆尧庄主离开了吧……”
   “那歆尧庄也不需要他!”
   “他这个人的确奇怪,我看不要让他进来。”
   “谷澄和我说过骄阳湾主,我从他嘴里听到了骄阳湾主似乎截然不同的一面,要不就去看看,他究竟什么意思?”臻鲟以询问的眼神扫过几人,没人同意也没人反对,气氛僵住了,如冰天雪地。
   臻鲟略一思索,第一个向歆尧庄大门跑去,几人对视一眼,也随即跟上。不知骄阳湾主的到来,能不能改写悉源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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