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终聚
作品名称:悉源 作者:春光明媚 发布时间:2017-09-24 14:04:20 字数:4068
一
乐璘都的阴云在天空叠出一片冷峻,谷澄靠在山里的枯树旁,眼神复杂,透露着一种经过无数煎熬后逐渐浮现的隐约的绝望。
他竖起耳朵,哦,是牛车的声音。
眼睛一斜,他知道,那三个人又来了。不知这回,那个孩子哭昏没有……他大步走去迎接。这回,那个脸上有着泪痕的孩子没有被绑起来,也没有被任何东西禁锢,竟是那个姓邵的老伯伯一只手牵着他。谷澄拿了一包东西过去,可是邵伯拒绝了。他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带着身后的两个家人――邵太太和老板娘――上了牛车,沉闷地离去。
他听到邵伯离去后传来的悲怆的嚎啕大哭声,冷漠地瞧着这个孩子,这个居然不哭不闹的孩子。这孩子一双童稚的眼紧紧盯着离去的牛车,闪烁着暗淡凄然的光。看来这个孩子貌似很清醒,明白自己经历了什么。
谷澄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蹲下身问道:“你是谁?你认识他吗?他从哪里来?”
“我是古乃勤。我认识他,他是邵伯,他……前几天还来看我……”古乃勤开口,声音小的如同蚊子,“那天出去,我碰到他,他说要带我出来玩,可是我的狗小留突然发狂一样地叫,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小留撕扯着邵伯的衣服,惹怒了邵伯……然后,向来温和的邵伯突然举起了木棍,向它、向它砸了过去,砸断了一只爪子,然后他就用力去打小留……”
谷澄还想象着,沉浸在情景里,就被一声惊惧恐慌、犹如惊雷的哭叫拉回现实。这个孩子骤然号泣起来,尽己所能地哭喊,瘫坐在地下。眼泪流经稚嫩的脸庞,划出一道道杂乱无章的痕迹。
身后,忽然站了一个人。
骄阳湾主阴森森的眼神投在古乃勤身上,冷酷的面容令人生惧。“谷澄,”骄阳湾主招招手,“带他进来。”
谷澄默默地拉起古乃勤沾满泪水地小手,将他带到湾主身边。谷澄慢慢离开,他此刻感到后背凉飕飕的,他自己都数不清已经将多少孩子带进魔窟了。望着古乃勤弱小的背影,他蹲下身,用手指在雪上一连写了几十个飘逸洒脱的“走”字,雪上划痕纵肆,他的手指已经麻木。他冲手缓缓哈气,温暖五指的同时,他感到一股蓬勃的希望正在心底萌发,攥紧了拳头,站起身,用一只脚抹去了所有的字。他不可能带每个人都离开,但要全力以赴。此外,他更有一种直觉,那就是在将来,一定会有人等待接应他们,这种直觉让他的血液几乎在这雪花飘落的漫漫长冬沸腾起来。
二
当天夜里,月色朦胧,天穹一片迷离,谷澄来到骄阳湾主面前。
“邬叔啊,你还要留着那些孩子多久?”谷澄坐到了他的对面。骄阳湾主垂着眼睛,并不回答。
谷澄倾身再问:“那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干什么?”
“好吧,”骄阳湾主笑了一声,意味深长,“你可能觉得我是囚禁你的恶魔,但是恰恰相反,我是为了保护你。”
谷澄在心里冷笑。滑稽,滑悉源之大稽!
“你现在每天都能给那些孩子煮粥吧,你可知道水是怎么来的?”
“不知道。”谷澄干巴巴地说。
“是一个人过滤的。”
“过滤?”
“嗯,是的,悉源水本已经不能饮用,是我无意中发现一个老媪的遗体可以涤净悉源水,这才找了很多孩子来干活,无尽地抽取悉源水,让它重新清澈。”
“你怎么知道悉源水不能饮用?”
“很早就知道了,在骄阳湾做湾主时就知道。还曾经抓过歆尧庄人来干活,我就是为了保护你们,让你们不要误饮悉源水。这些孩子也可以利用来干活。现在,在这片区域的井中的水绝对纯净。”
谷澄第一次与他说这么多话,发现当他们二人认真交流时,骄阳湾主的神态柔和下来,鹰隼般的眼中抹去了不少凌厉,可能他的面相仍是如此阴沉严肃,嘴角不见弧度,成一条紧绷的直线。人不可貌相,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可是邬叔,你这么做太极端。”
“等所有的悉源水都干净,我就放他们出去。”
“很多孩子病死、冻死,你能补偿他们的父母亲吗?”谷澄冷冰冰地问。
“食物匮乏,我也根本没有办法。”说着,他看看袖口的补丁和线头。“我会尽量维护这些娇弱的生命,我是说尽量。我想不到小孩子这么容易夭折,儿时我在悉源同你一样无父无母、自生自灭,照样活下来了。有时对他们动手,也是一时激动,我容易激动,喜欢用暴力解决任何问题。既然你觉得不好,那我会尝试改变。”
谷澄一听,觉得有点好笑:“我觉得不好你就改?”骄阳湾主的脾气恐怕不这么好吧。
“从前我就知道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从来不为骄阳湾的人考虑,现在有那么一点点醒悟,却做不到了。”骄阳湾主说这些时,语重心长,可脸上却一片平静,看不出任何波动。“行了,去煮粥给他们吧。”
谷澄提着两大桶粥,带着一些馒头糕饼,走入孩子们肮脏阴暗的住所,他不常来这里,除了给生者送饭、给逝者收尸。他进到里面,一股压抑之气扑面而来。
孩子们见到谷澄,惊奇地瞪大饱受惊恐折磨的双眼,虽然不像见到骄阳湾主那样惊慌失措,但是心也瑟瑟发抖。谷澄打开盖子,热气腾腾的米粥香吸引着孩子们,他们贪婪地盯着乳白的粥,馋虫已经控制不住。
“吃吧,吃完了咱就走。”谷澄以亲切、温柔、低沉的声音告诉他们、抚慰他们。
“噢!”孩子们眼里迸出欣喜若狂的火花,不过也不敢大声欢呼,抓紧吃粥,每一个都似饿死鬼投胎,争着抢着。谷澄注视着他们,眼里流露出一种沉痛,原本他们可以很幸福……
谷澄发现少了一个印象最深的孩子――古乃勤,这小家伙躲到哪个角落偷吃了?当谷澄借着幽暗的光找到蜷缩在角落里的古乃勤时才发现,他根本没来吃饭,脏兮兮的手上根本没有碗。谷澄坐到潮湿的地面上,盯着古乃勤。
这个孩子目光呆滞,瘦削的脸上浮现着迷离和飘忽。这令谷澄看到了儿时自己的常态,在夜深露重时坐在地上,远望人家房里流泄出来的橘黄灯光。
谷澄拍拍他的小手,说:“孩子,吃饭了。”
古乃勤畏惧地看他一眼,旋即将头埋在臂弯里。
谷澄见他不应,于是善意地盛了一碗粥,端到他面前,故意凑近他,玩笑道:“闻闻,这米香,这醉人的、难得的米香。”见古乃勤依旧没有反应,谷澄继续耐心道,“吃饱了,我带你回去。”
古乃勤默不作声,昏暗光线下的一双眼仿佛失去了焦点,不再富有弹性的脸上不知何时沾了晶莹剔透的泪珠。
他自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嘶哑的呜咽,不去接过谷澄手里的那碗粥,喃喃自语:“我想妈妈,碘壑哥哥、臻鲟姐姐……”
谷澄双眼一亮,将破瓷碗放到地上的灰尘里,缓缓凑近古乃勤,问:“他们是谁?”
“和我住在歆尧庄,我、我想回去……”谷澄听罢,陷入深思。沉默很久,又问:“你觉得他们会过来寻你吗?”
古乃勤笃定地点头,将眼睛移向白粥,谷澄见状,递给他,看着他狼吞虎咽吃了个干净,嘴角沾着几粒大米,调皮滑稽。现在所有孩子基本上饱餐了一顿,是时候了,此时夜已深,墨色覆盖天空,湾主已经睡下了。
谷澄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生了锈的钥匙,满手都沾上了铁腥味,他飞速挥挥手,带着二十几个孩子蹑手蹑脚地打开沉重的大门,溜进深夜漆黑的魅影中。
行了约莫半夜,逐渐脱离心中的魔窟。“谷澄哥哥,竹林……”一个孩子突然拉住谷澄的衣角,谷澄停住脚步。前方的竹林黑暗幽深,夜风呜咽,如泣如诉。孩子们都有些瑟缩,谷澄对一个个子稍微高一些、身材看起来壮一些的孩子说:“你打头,我断后。”
孩子们基本哈欠连天、满面倦容,他们纤瘦如秸秆的脚踝又疼又酸,力气已经快用尽了。所幸走了没多久,一团暖暖的光晕影影绰绰显现在竹子间,让又累又饿的孩子们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谷澄带着孩子们悄悄走近,有一人在躺椅上独赏清凉如水的月色,一双眼睛雪亮中带着些许寂寥。躺椅上的人忽然起身,摇椅晃了几晃,她的视线落到这一群狼狈又疲乏的人身上。
她邀请谷澄及众人进来歇息,为孩子们在地上铺了厚实的棉被,孩子们卧在软被上小声嬉笑。她拿了一个新鲜苹果给谷澄,说:“我叫国鹤,这是我的小姨――付以栩。”
付以栩看着谷澄,一种素昧平生却忽然熟悉的感觉漫过心头,谷澄眼里深藏的抑郁是令她同情的。
谷澄简单扼要地讲述一遍他们的噩梦后,大口咬着酸甜的果肉。
“你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我想,就去歆尧庄吧!”谷澄想起古乃勤的话,那里或许是个好的避风港……谷澄让国鹤看看那个睡在最边上的孩子。
国鹤站起来,慢慢走向那瘦弱的身体,俯身细望那孩子的睡颜,而后大惊失色,看着古乃勤脸上仍未褪去的惊惧,她转头问:“这孩子我认得,他是什么时候被带到乐璘都的?”
“时间不长,几天而已。”谷澄得知,也颇感意外,追问,“你也是歆尧庄的?”
“算是吧。要不这样,明天我和小姨一起带你们去歆尧庄,找到他的母亲,也让你们更好立足。”正好,她知道列傅皙现在也在悉源,她们务必要见上一面。
天明,寒霜满地,浩浩荡荡的队伍早早起来,步行向前,渐渐离开了身后的竹翠雪白。
三
乐璘都的阁楼此时俱陷入黎明那清白的天色里,一家旅舍敞开大门,迎了国鹤、付以栩、谷澄等人。
殊不知,旅舍中,臻鲟与列傅皙也在。经过修整,褪去了满身疲惫和劳顿。列傅皙走到臻鲟的房间去,叩门。“臻鲟,开门!”
“什么事?”臻鲟开了门,与列傅皙坐在桌边,随意地剥着果壳。列傅皙吃着栗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
见列傅皙迟迟不开口,臻鲟奇怪了,仔细盯着列傅皙的脸庞,问了一句:“你是否有什么特别重要的话要讲?”
“碘壑有没有给你一张你和你母亲的合影?”列傅皙开门见山。
臻鲟扶着桌子站了起来,目光炯炯,柳眉倒竖,惊诧无比。
“是……”臻鲟音调都变了,伴随着细微的颤抖。
“我遇见过住在乐璘都竹林的一个人,她的手里,也一样拿着你那张照片。让我在这个崭新的清晨与你说……”列傅皙站到臻鲟面前,弯腰凑近她的耳朵,有几缕黑发被晨风拂起,飘到列傅皙的眼前。
列傅皙半点也不落地尽数说出,紧接着重重拍了拍臻鲟的肩膀,以那种坚毅的的眼神直望臻鲟。她意味深长地缓缓离开,背影如风中青叶。
独留臻鲟在原地,泪眼朦胧。
列傅皙远离了臻鲟,浑身轻松,心里说不出的畅快,终于说出真相的感觉令她感到清风拂面。
她来到旅舍门前,坐在石阶上,没有被阳光照射过的石阶在这冬日的清晨无比寒冷。然而列傅皙丝毫不觉,心里清明又舒服。
前方空无一人,积雪闪耀洁白的光泽,身后,有一人踩着阶上细碎如水晶的冰,一步一步地走下来。
那身后的人眉眼间带着讶然与欣喜,脚步轻盈,俯视列傅皙的背影,这样看起来,列傅皙的身影小了几倍有余,仿佛重归孩提。
“列傅皙。”她唤了这个名字。
本以为是臻鲟,列傅皙叹息一下,沉重地回首望去,却不想看到那数年相随的身影、难以忘却的面孔后,当即怔在了原地。
半晌后,恬淡的晨光成了模糊不清的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