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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波荡云涌——7. /8. /9. /10

作品名称:滹沱河水向东流      作者:沧州子系      发布时间:2017-09-30 22:42:55      字数:18603

  二、波荡云涌
  
  7.八路军来到了新沿村
  
  柳絮泛黄了,苇锥锥也染绿了水坑的半边坡。春天并没有受到战争的威胁,又蹒跚地来到新沿村。孩子们的心也和春天一样,那么无忧无虑,泱泱融融,坦坦荡荡。
  银江、三群、冠彪、明奇、小万义……一群孩子守着柴筐坐在村东口的水簸箕上,议论着城里的队伍……玉辰和学忠几个小学生也跑来凑热闹。大老远的就喊:“……谁又臭白话?”三群理也没理张学忠多嘴多舌的挑逗,满不在乎的瞪着小眼睛:“我敢保证,准是吕司令带领的老红军,要不五十多人能打退五百多鬼子……”
  学忠还没坐稳就搭了话:
  “八路军就是红军,都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
  “又一个百事通啊。”银江漫不经心的憨笑着。
  “听俺们宋老师讲过。”学忠一本正经地说:“原来红军在很远的南方闹革命……后来到了山西还是什么地方,专门打抱不平,净想着穷人……”
  “是吗?”万义瞪着大眼睛望了望玉辰。玉辰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说:
  “是。那年暑假王三儿从‘四存中学’回来,游逛到王家坟去玩,我还见他手拿粉笔在石碑上写‘剿共,灭红军’‘打倒共产党’哩。财主们最恨红军,怕共产党均产分田地闹革命。志明叔说,城里八路军就是红军,是共产党的队伍。”
  三群眼睛一眨巴,仰着颌问:
  “共产党什么样?咱宋老师是共产党吧!”
  “那可不知道。”玉辰绽开了笑脸。
  “反正咱宋老师也净想着穷人。”三群依然很认真地辩解似的。
  “他们在哪儿来的,不是离咱这儿很远吗,怎么说来就来了?”爱寻根问底的小万义瞪着疑惑的大眼睛插了一句。
  学忠说:“在黄河那边吧。”
  “好家伙,这么远,得走多少天!”粗声粗气的银江笑眯眯的望着学忠。
  “咳!用不了几天,听说红军长着飞毛腿,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行走起来像阵轻风,来无踪去无影。黄河离咱们这一胯裆远,说来还不容易。”
  玉辰笑了,说:
  “你说的是关老爷的马吧。人能跑那么快!”
  学忠故意强作镇静地:“什么关老爷的马?宋老师跟咱讲的《水浒传》里你没听说有一个叫……什么的,腿上加个甲码儿,走起来就像飞似的。”
  玉辰犹豫的:“戴宗吧?”
  “对……对……对!说不定红军就有那样的甲码儿。”他一本正经这么一说,一个个直瞪瞪的看着他没人反驳了。好像他说的这是真的,宋老师讲的嘛。那还有错儿。自然又使孩子们想起宋老师。说真的,不止学生,就连大人们凡是接触过宋先生的,谁不想念他呢!
  宋辉在新沿村仅仅教了一年书,却给人们留下了真诚的怀念。识文断字的说他人品高、思想深沉,多数人觉得他厚道,对庄稼人知冷知暖。他虽很有学问,却从没有那种自命不凡、清高自赏的架子,对学生和蔼可亲,诲人不倦。他常常看到哪个学生有一点不正常的情绪,就找上门去问长问短,开导、安抚。他非常喜欢接触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和推车挑担、耍小手艺或做小本经营的劳苦人。每到课余、假日,在校门口、庙台上常和人们聊天,谈诗论理,说古道今,也爱讲庄稼活路、生意经。但说来说去总要归结到一点,一朝一帝,古往今来,民众疾苦,世间不平……每当此时,他的同情和鼓励就好像给人们拨开了障眼的云雾,看见了光明。因此,往往会把人们的积郁化为愤懑,化为仇恨,化为力量……因为他乐于为人们排难息争,分忧解愁,所以有个大事小情都愿意找他。自从他离开学校后,人们就不断地念叨、猜测:有的说他回了保定,有的说他去了天津,更多的说是他过黄河找红军去了。现在提起“红军”,孩子们自然又想起宋老师。
  风雨飘摇,变化莫测。一切都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孩子们正嚷嚷,老明爷背了个马褡子过来了:
  “快去看吧,说书唱曲儿有过这事儿,眼前可成真的了。”
  “看什么,明爷爷?”
  “看人头!”
  “在哪儿?”
  “就吊在城里中山门口儿。我算开眼了,一个大土匪的人头,刚刚修理过的,脸挂的谔谔整整,看的清清楚楚。说是强霸了人家一个闺女,正娶媳妇,就让八路军给‘猴儿’起来了,一百多人哩,都给逮住了。看得人那个多呀……这伙军队才孚众望哩。说是吕正操领着干的……这可是为民除害的好军头儿。”
  三群呼的站了起来:
  “走。咱们去看看!”
  “走!”小万义赶紧附和着。
  “走!”“走!”
  孩子们一拥跑出水簸箕,要进城看人头。只听得街里连声喊叫起来:
  “八路军来了!小五,玉辰——快来!”是虎娃。只见他爬上枪头举起胳膊有喊了一声:
  “宋老师回来了!”
  “啥,宋老师?”
  “快来!哄你们是小狗子。”
  “走。看看去!”
  一群孩子扭头又朝着街里跑起来。学忠跑得最快,玉辰也没了那安稳劲儿,把几个年龄小的孩子落在了后面。老明爷也随在他们后边来了。
  “是,是宋老师。”他们没命似的挤进了人群。
  只见宋辉正站在庙台上合不拢嘴的笑着:
  “乡亲们!我是专程来看大家的,也是专门向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同学们,为我的不辞而别赔礼、道歉来了……”举手打了个敬礼,扫视了周围半圈儿。
  “别提那个了……时局有关……”
  “对,对!重任在肩,不能由己啊。”
  “都是为了咱们老百姓!”
  志明,恩荣,洪琛几个在城里上学的学生和董老宗、闫润堂、刘丰年、刘全忠众人都争相搭腔。宋辉接着兴致勃勃的把当前形势和共产党的抗日主张,阐述了一番。人们认为,他把悲观描绘成了希望,把恐惧的情绪壮起了胆量。千言万语归结为“抗日必胜,前途光明。”人们越听越高兴,越听越开怀。听懂听不懂的都乐的合不拢嘴。是人们心目中的人在讲啊!他的话是千真万确的。他做事有根,人们怎能不高兴不信任呢!从他离开新沿村那天起,就茶里饭里的想啊,可算盼回来了,更亮明了身份,做了共产党的事,当了红军,真像阴霾的日子里见了蓝天,饥寒交迫在他乡遇到亲人,加上他讲的话又句句说在心坎上,一句比一句亲切,一句比一句温暖……人群里就像那戏台底下,上下响成一片。爱说不爱说的、有话没话的搭讪着,响应着。
  “维持维持。听宋先生的。”严佐之喊了一声,宋辉把声音提高了些,不住声的讲着:“吕司令带队伍来到我们冀中,从晋县、深泽,直到安国、高阳……正一面抵御日寇的占领,一面剿匪,协助地方上建立各种抗日组织,开展全民抗日活动……我们这一带,是富有革命传统的民众,要像抵制盐霸、废除‘割头税’斗争那样,把工、农、青、妇各抗日组织建立起来,还要办学校,成立儿童团、学生会……要把各阶层人员都动员起来,有人出人,有枪出枪,有钱出钱,团结一心,一致抗日,把冀中平原建成巩固的抗日根据地……”话音一落,“轰”地一声,人们有说有笑,热烈地响应起来。
  志明带头“哗啦啦……”又响起了一阵巴掌声。刘全忠情不自禁的喊起来:
  “好!咱们组织起来抗日救国!”
  “对!宋先生你就吩咐吧。你说怎么好,咱就怎么办。正愁没个明白人领头哩!”丫头犹如浑身枷锁抖落在地,精神为之一振,慷慨的应和起来。
  刘吉昌乐呵呵的:“就这么办!咱跟着宋先生干……”
  七嘴八舌。顿时人们活跃起来了,宋辉忙说:
  “不!咱们一起跟着共产党,把日本鬼子赶出去,建立新中国。”
  “对!跟着共产党,建立新中国。”众人一阵高喊。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志明一领头轰地一声口号,在新沿村上空传播开来。从抗战以来,这死气沉沉的村庄,沸腾起来了。
  “大伙静一静……”严佐之维持着。“还让宋先生说。”
  宋辉把身边的两位军人介绍了一下,男的叫李进,女的叫陈莹。说:“他们就是来宣传上级指示,帮助地方建立抗日组织的。有什么事可以和他们多联系……”
  宋辉讲完了,陈莹笑盈盈地说:“宋辉同志以前是这儿的老师,现在是我们的政治部主任。”场上立即又是一阵活跃。人们交头接耳的议论着,宋辉举着双手不住的和周围的人们打着招呼。人多极了,平时除非看个耍猴儿的、变戏法儿的,妇女们是很少在人群里站的,尤其是年亲的闺女、媳妇儿,这次破例了,喜竹、瑞灵、袁玉芳、陈瑞芳、连菊奶奶也同着顺霞、素环、兰欣、明芳一帮闺女来了。因为听说宋先生回来了,穿上了军装,还有女兵。陈莹过去和她们站在了一起,拉着秋菊和喜竹的手问长问短,还不住声的叫“大娘,大婶”,叫的人们心窝里热乎乎的。
  玉辰、学忠他们一伙见宋老师不讲话了,赶忙挤了过去,正拉着老师问长问短,只听的万祯人矬声高的喊叫起来:
  “嗨,闪开,闪开,枪来了!”人们唰的一下子冲挤进来的几个孩子望去:
  可不是枪吗!只见明江和万禄一人背着一直崭新的步枪,笑眯眯的挤了进来,宋辉忙着迎了上去。玉辰、学忠又惊奇,又羡慕,赶忙随在老师身后往前挤。
  “老师,用这家伙打鬼子吧!”明江嬉笑着向宋老师迎了过去,万禄两手托着枪也向前递过去,宋辉笑逐颜开,一手接过一支,问:
  “哪来的?”
  俩人你瞅着我,我看着你,光笑。还是万禄说:
  “……逃兵们扔在王家坟里了,俺们拾回来就藏了起来,说谁打日本鬼子就给谁。”
  “太好了,太好了!应当给你们立功,你们是积极抗战的儿童团员,赶紧去成立‘儿童团’吧!”说着,举起了一支向着大家说:“多么新的大枪啊!”
  “咳!净好武器,都让国民党军队给扔了。”
  “赶明儿到河里摸起吧,多着哩。”
  人们又有了话题。
  刘玉福也拿起了一支枪,转身向着大家:
  “乡亲们!看见了吧,咱们也要组织起来,按宋先生讲的,有人出人,有钱出钱,有枪出枪……这几个光屁股的孩子……”他忽然低头看了一眼“啊!穿着裤子哩,几个学生,怪不得,可真不简单……”
  “轰”地一声,把人们逗乐了。一寻思,他也笑了。“还有……哎!咱大老粗冷不丁的说不好,就请八路军李同志说说吧!”
  人群里又响起了一阵掌声。
  李进同志讲了话,还特地解释了一下“为什么不叫老总叫同志”。说完了趋向宋辉说了几句什么,就和严佐之、刘玉福一起往西街走去。宋辉和一群小学生说笑了一阵子,跟上张秋菊忙去看刘川。人们留恋不舍的慢慢的散去了。
  陈莹见一群孩子和一些妇女围前围后不愿离去,也想多逗留一会儿,说:
  “小朋友们,你们唱个歌吧!”说完,见孩子们羞答答、笑嘻嘻的不回答,忙问:
  “都上学了吗?”学忠不害臊,大着胆子说:“上了。”
  “好哇。学过什么歌子?唱唱。”这一说,有的就直往后躲。
  “《义勇军进行曲》会唱吗?”说完,陈莹同志自己先小声地唱起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起来,起来,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进!”声音是那样的悦耳、动听,态度又那样的和蔼可亲,很快是孩子们由拘束变得活跃了。
  喜竹、瑞灵她们,看在眼里,喜在心上。高兴地不时看看顺霞和喜环他们,好像在说:“你们不兴也比试比试!”
  陈莹又问了几个,什么《全面抗战》呀,《大刀进行曲》呀,学生们都认真的作了回答。
  “好啦!”陈莹同志看了看天时,说:“改时间我到学校去教给你们。”孩子们又一阵嘁嘁喳喳。玉辰说:
  “俺们还没有开学哩。”
  “为什么?”
  “宋老师走了,一直就没开学。”
  “啊!”她沉思了一下,“回头商量一下,学校可挺不得,咱还必须办好!”说完就告辞了。瑞灵还嘟哝了一句:
  “真的,孩子们可不能再耽误了。”
  看着陈莹的后影,喜竹说:
  “你们看人家闺女,年轻轻的想得可真周到啊。”
  “谁说不是。”瑞灵也对答着“人品也好,真像画上那花木兰,在众人面前还真敢出头哩,咱可没见过。”
  “霞姑也去吧!”喜竹瞅着顺霞。
  “秋菊大婶能舍得?”瑞灵也瞅着顺霞。
  喜竹说:“怎么舍不得,顺霞可能行。”
  素环顽皮的搡了一下顺霞。其实她心里早已热乎乎的了。说真的,在这种场合顺霞是思绪万千的,自己念过六年书,上过城里女学堂,从乡里、亲友的眼光里,养成了优越感,眼前的女兵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她唱的歌子自己也不是唱不来,可是自己从没想过出出这风头。不!人家这是宣传抗日啊!出什么风头,你看我想的,我怎么就不能像人家似的,也穿上军装去做宣传呢?可是在这场合不容她多想。不料又听到喜竹她们的议论,使自己的心绪又有有点不安了。
  直到陈莹那潇洒的身影在街的尽头消失了,她才拉着素环同人们一起放开步子往家走。
  
  8.寄托
  
  像一泓平静的水,被春风荡起波光猗影,八路军的到来使沉寂中的新沿村活跃起来了。
  刘玉福和闫志明这一老一少,早早地就来到刘川家等宋辉。几个人坐在迎门桌旁,从宋辉的出走,讲到学校的厄运,孩子们的前途,自然又谈到刘沛谦“自葬”在乡里中引起的反应。刘玉福说:
  “把人逼得走投无路了,啥事都做得出来啊。”
  “真该编入《今古奇观》了。”志明也随口答了一句。
  “咳!”刘川叹息了一声。稍停了片刻,感慨地说:
  “这不是一般的故事,这是对这个世道的控诉啊!这需要一个人多么大的决心和毅力。子承父业的伦理他打破了,向强权屈服的观念他冲破了。这不是他的私事啊。绝不是一个没有智慧的人的蛮干,他不满自己的遭遇,又无力扭转乾坤,就孤注一掷了。他把自己埋葬了,象昨天的一切全没了,却还眼睁睁的看着,说明他的心燃烧着一团火。他与遭遇的一切无缘,却没有像一般厌世者用自己的手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样的人是不能死的……”说着,稍稍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的:
  “……沛谦耿直、倔强,一辈子不干伤天害理的事情,倒是做了不少好事,到头来偏偏演绎了一场悲剧……一个人是在自己的知识领域中活动的……”
  屋里安静极了,女主人在里间屋里,也没有一点声息。这一老一少静静地听着、思索着。尤其是志明,这个一向深沉的年轻人开始时脸上那种轻浮的表情消失了。沉静了片刻,他说:
  “还让我给他书写了几行碑文哩。”
  “啥,谁撰稿?”
  “他自己。很简单,无非是比猫画虎,某某千古,某年某月某日,不同的是把‘敬竖’改成‘自立’,后面写上了三十多个他信赖的认为将来能为他送终治丧人的名单。”说完了,又是一阵沉默。
  正在此时,里屋传出了顺霞的声音:
  “爹,宋先生和佐之叔来啦!”
  几个人赶忙一起到门口,招呼起来:
  “正在等你。快来,快来!”
  “学生们早早的就去了,说起来就没完……哈哈哈,让你们久等了……”
  佐之惋惜的:“你的时间安排的太少了。”
  “重任所系,身不由己啊!”刘川一面为宋辉开脱,一面催促着:
  “接着、接着,咱们分秒必争,尽量把分手后的情况讲讲,充实、充实我们的孤陋寡闻,也分享一点你如愿以偿的幸福……”他十分高兴地说着。
  “看你催的宋先生这么忙忙叨叨……多住些日子就不行?”秋菊搬出来一条板凳和顺霞也坐在了外屋,宋辉望着她笑了笑就讲道:
  宋辉从与刘川分手后,第二天清晨悄悄上了火车,又怎样翻山越岭辗转到晋南,几经周折,扼要的阐述了一遍。
  “我去的机会很好,正赶上红军东征,很幸运随军队过了黄河,也算赶了个‘延安集’……”兴高采烈,从延河水讲到宝塔山;西北高原的地理、气候,风土人情以及中央到达后的精神面貌,生活变迁的小故事,以他无限热爱的独到见解描绘了一番,接着讲了抗大的学习、机关的生产,讲了平津京沪、港穗蓉渝青年学生、有志之士如何进延安就和自己一样熔铸在革命大家庭的幸福……听得他们真有点坐不住了。
  “见到毛主席、朱总司令了吗?”闫志明亟不可待的问。
  “见到了,见到了。”宋辉象骤然意识到未先讲给大家听有些抱歉似的:“在河边、山前、会场、农家……到处遇见过,还有周恩来、刘少奇、彭老总、聂总……德高望重的几位革命家都见过,都见过……这给你吧!”说着打开挎包,拿出一本书,把夹在书中的一张歌片递给刘川,说:
  “你看歌词就了解咱们分手后我的生活了……”随手把那本书也交给了刘川,说:
  “书也给你吧。我已摘下笔记……”
  刘川高兴地拿近眼前,影影焯焯看见了《马列主义》四个油印行书字。
  “好,好,好!太需要了……你们受了熏陶,让我们也开开眼界……”说着把歌片也忙展开,又拿到眼前,看着更有些费劲的样子,终于咧开嘴笑了:
  “好,好。人类解放、救国的责任,全靠我们自己来担承……”他抬头,拿着片子的手慢慢放下来:“全靠我们自己来担承……”旁若无人自言自语的。忽然,冲着宋辉说:
  “你能多住几天吗?”
  “不能。刘老师,我还得很快赶到安国……”
  “我想……看能不能跟你一起走?”刘川沉思的站起身来,擦了擦眼睛,又坐下。
  “不是已经有人和你打过招呼了,我听说地方上已经考虑了你的工作,目前还是先把眼睛养好。”
  “眼是强多了,你不知道,刚回来时苦恼极了。我不是说过吗?从接到那封信,用上了医生给的药,才重见光明,这已不再是什么负担,恢复得还算快,不过……总赶不上这心急呀。抗战热潮如火如荼,心里也像热火中烧,不安然啊!”
  “不用急,有人会比你还心切,同志们都眼巴巴看着你的眼疾能很快痊愈哩!”
  “那你是一定要明天就走?”
  “是的。村里的事佐之、玉福可以和李进、陈莹同志他们商量一下……他们就住在付金志家了吗?”刘川像想起了什么:“佐之可能讲了吧?那位村长和王冠盈听说去了西安……”
  “……事物就是这样,总要向两极分化的,走吧!让他们先把房子腾给抗战,好住八路军,省的闲坏了……哈哈哈。”见没人答话接着说:“我来时正有一群年轻人和他们纠缠哩,不少小伙子要求当兵了。”
  “好,好。抗战救国又一潮,有志之士共赴国难,是时机了。”刘川感慨的轻声念叨着。
  沉默了多时的严佐之插了个空子说:
  “既然留不住,就讲讲村里如何开展工作的意见吧!”
  宋辉笑了笑说:“李进同志他们要留几天,地方上很快也要来人的,不用愁,也不要等,要大胆地闯吧。革命嘛,革故鼎新,前人是没有踏出路的。刚才不是说有不少人要求参军吗?据我所知,这在我们这一带恐怕是史无前例的,只要唤起民众就会出现智慧,出现勇士,就会创造奇迹。没见那几个小学生吗?多大的胆量!天不怕,地不怕,硬把拾来的枪藏起来,交给抗日军队……”
  “这都是你的门生,说明宋辉教育有方啊!”佐之赞叹的回答着。
  “唉!我是从来也没给他们讲过这些的,须知那时候连想也想不到……”
  “哎,说句实话,是非曲直总给他们灌输了,不一定非讲到哪一件具体事……”刘玉福也插了一句。
  “是啊。”刘川说:“我还是那句话,教育这个阵地是非抓不可的。尤其是小学教育,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启蒙万基,国格民风,民族兴衰皆系于此。如掉以轻心必贻误后世。是很现实的,孩子们幼小心灵上的烙印能铭记终身。”
  “那倒是。佐之和玉福同志你们要考虑到争取主动,千万选个得力教师,学生们不能再耽误了。越王勾践,奋发图强,还得懂得从子女教育做起,十年生聚,十年教养,终于转弱为强。看来抗战并非一朝一夕能结束,长期抗战,战后还要建设,不要说战争的直接需要,要建国,后继无人也是不可设想的……今后冀中也将学延安,要建立各种学校,甚至学习班、训练班,人才需求,不可胜计,小学这个基础必须提到重要位置了。”说着巡视了一下周围的人们的反映,口气一转:“当然了,当前是百废待兴,干什么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办教育,校舍、师资、经费,谈何容易,这就是使我们必须走革命的道路,走前人没走过的革命教育之路,抗战教育之路。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为国家培养人才,为抗战输送人才。”
  “好,好!”刘川不住的点着头:“这是根本。不知佐之、玉福你们有什么考虑没有?”
  “还没有商量。不过这选先生咱可得先选个好苗子。刚才没说嘛,识文断字的人都长翅膀了,可不能再凭天由命,像那年局子里派来的那个王济思,斗大的字不识一布袋,比我强不到哪儿去,哪是教书,净领孩子们追兔子捅野雀窝了。敢情是花钱运动来的。没过仨月,孩子们都不去了,可活坑人。”实惠人,实惠话,玉福这么一说,更提醒了佐之。
  “干脆咱定一定吧。”佐之更爽快:“我看把志明留下,现在就有一帮孩子跟他学习哩。”
  “行,行,行!”玉福紧附和着:“怎么样,小明子?”他望着志明。
  志明笑了笑:“书还没念完,怕干不了……”声音是那么低。
  刘川没等志明说完就十分高兴地说:
  “有眼力,你们看得准。”接着又说:“我看把润丰也请出来,这人学识能力上还是个漂亮手儿,财帛负累恐怕是一般人之常情,说明觉悟还不到。他来过两次,同我谈的也很投机。思想还很开展,志明领头,团结他一起工作……不能否认人是会进步的。”
  “我看可以。”佐之看了看宋辉。
  宋辉敏感的:“没意见。刘老师讲的很好,要调动一切积极因素,要全民抗战嘛。”
  “行。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刘玉福赞成的说。
  宋辉时间有限,说:
  “你们先谈工作,我得去看看闫润堂、刘沛谦、董老宗老哥几个,也有些学生还没见到,得上街走走,咱改时间再谈……”
  刘川说:“刘沛谦还有一桩新闻,你去听听吧。很有意思。”
  佐之忙说:
  “没旁的事了我们还得到西头,咱一块走。”
  把客人送到门口,刘川和佐之、玉福说:
  “今晚宋辉住在我这儿,咱们好好谈谈。你们俩早点来吧。”
  送走了客人,志明和顺霞又随刘川进了屋,刘川又拿起了那歌篇子。
  “来!你们看看,《抗日军政大学校歌》。”
  “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人类解放救国的责任全靠我们自己来担承……”顺霞展开篇子看着简谱,用手轻轻地拍着桌子,试唱了几节。
  “好,好!你们俩唱唱我听一听。”刘川简直像孩子一样的高兴起来。
  “不行,我发声不好。”志明推诿着。
  “来,咱俩一起。”顺霞十分高兴的,俩人试唱了一遍谱子,又一句一句的结合着唱词。
  “……同学们,努力学习,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我们的校风;同学们,积极工作,艰苦奋斗,英勇牺牲我们的传统,像黄河之水汹涌澎湃,把日寇驱逐于国土之东。向着新社会,前进,前进!我们是劳动者的先锋。”俩人的合唱虽然声音很低,但高亢、激昂的旋律,搏击着刘川的心弦,只听他喃喃地说:“太好了,太好了!”不时地点头称赞着。“宋辉就是在这样的学校里学习过的啊!”
  “太幸福了。”顺霞笑着。
  “你们可以想象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学校啊!一群中华民族的优秀子孙,满怀革命壮志,抒发战斗豪情,艰苦卓绝,学习战斗,心胸如黄河之水汹涌澎湃,为驱逐日寇建设新中国充作急先锋……多么鼓舞人心啊。”谈到这儿,只见他点了点头,有什么感触似的:“啊!我明白了。这不仅是一所学校,这是延安,是延安之风,是整个革命根据地之风,使广大革命同志的豪情壮志,是同志的工作、学习、战斗的写照啊……”顿时,有些急不可耐的站起身来,很激动地说:
  “志明啊,我们也要在滹沱河之滨聚集起一群优秀子孙,学习、战斗,你看怎么样?”
  “好!”志明情不自禁的把拳头敲在桌子上,激动地回答着。
  “办教育。动员千千万万有志青年共赴国难,走上革命征途……”说着,刘川又站起身来,感慨地向着志明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参天大树起于毫末。学校——从小学、中学到大学,像个宝塔,基础都垒在小学教师的肩上啊。你是学教育的,村里已赋予你很大的寄托,有无思想准备啊?”
  “刚才我说过,恐怕不能胜任。不过……”
  “哈哈哈!那你就很好地玩味一下宋辉的话吧!”
  “顺霞也教书吧!”志明为自己的不安解脱似的。
  “我?再学两年吧。”顺霞贪婪地看着那片子。
  “依我看都可以教书。”
  志明报考了师范,毕业后做教师,是从未犹豫的。然而,当前风风起云涌的抗战热潮,激励着每个有志之士,投笔从戎之风感染着每一个学生和知识分子,一个个激进的青年哪能不昂扬欲试。然而,今天村里的安排和刘川的一席话都使他心情忐忑不安起来。
  “宋老师在这儿吗?”叽叽哇哇一群小学生堵在了大门口。志明赶紧望去,学忠、万禄、玉辰、明江还有三群、虎娃一帮七八岁的小孩子跟着挤。他跟着顺霞迎了出来,回头向刘川说了声:
  “我也跟他们去看看,改时间再来。”也抽身跑了出去。
  刘川看着她的后影说:“看来也有想飞走的架势啊!”
  
  9.付金涛委屈受命
  
  自从宋辉回来了一趟,自从宋辉回来了一趟,上级又派过工作人员,新沿村像堆响干的柴草,一经点燃,烟火冲天噼噼啪啪烧遍全村,男女老少一片沸腾,工农青妇各抗日救国会不多时就竞相成立,空落了半年多的村公所,成了各团体临时办公的集中场所。屋里院里人来人往,忙忙碌碌,那些除了交租、纳税不登这门边的人成了这里的主人。新沿村换了个天地。
  过了端午节的第一个晴朗的早晨。和煦的阳光照射在屋檐上、树梢上,这个铁桶一样五面青砖的四合院里,显得格外明亮清新。然而,它的主人——付金涛,却神色忧郁,思绪万千,显得与这天色那么的不协调。
  这人四十来岁,中高个头,一身普通的中式灰市布裤褂遮盖着其瘦弱的身躯,黄白色的瓜子脸,漆黑的双眉,下颌略尖,显得整个脸庞倒很清秀。
  他独自在院庭里徘徊着、沉思着……“人生若梦,卜不相知啊!”
  他虽小刘川五岁,但刘川跟着爹在王家私塾念书时他俩曾在一起背诵“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后来,刘川上了师范讲习所,他也曾步其后尘,成为前后同学。刘川教书了,他却被那“家有五斗粮,不当孩子王”的陈腐观念所惑,求情乞助,混入政界,在教育局当了名“缮写”,虽为时不长,然而耳闻目睹衙门里尔虞我诈、宦海沉浮的流弊,使他懂得了生活的严峻、世路的坎坷,对什么“扶世济民”啊、“新生活运动”啊国民党那套愚弄黎民的滥调,已不抱多大奢想,结果落了个“清高骄矜、孤芳自赏”,到头来还是被人挤了下来。因不愿“落魄还乡”,靠着少东家的面子在德顺花店补了个外水先生的名义,常驻天津。事变了,生意告吹,不得不回到家里。不料想,还掌管起了家务。
  他哥哥付金志,是一乡之长。原来兄弟俩伙在一起,家务当然由哥哥掌管。在付金志看来,那不过是挂角一将,用不着再靠别人。弟弟在外边混事儿,家门也显得体面。事变之后,付金志干了十多年的乡长,是有难言之隐的。事变、事变,谁知变成个什么样子。干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名义上是怕日本人,实际上是想躲一躲,好去块心病。他以为老二也是走京串卫,久经世故了,把分到自己名下的一份家产靠给他,不管什么世道,凭天由命吧。反正眼下不算白扔。不过,付金涛也隐约感觉到一点他哥哥的心思。这也就是他总希望“国军是缓兵之计”,憧憬着没大闪失,保住家私,将来好向哥哥交代就满足了。
  然而,即使在想这些的时候,思想也是空虚的,矛盾的。眼下这种情况如何呢?能维持下去吗?怎样应付?他揣度着,正低头徘徊……
  “润丰正好在家,我们来和你商量个事儿。”颜佐之直截了当,说着就和玉福朝着付金涛来了。付金涛从遐想中惊醒过来,赶忙招呼着:
  “稀罕,稀罕,快进屋……你们二位可成大忙人了,要收拾残局福佑乡里,为民分忧。佐之叔是一村之长了,玉福哥也当了农会主任。祝贺,祝贺!”
  颜佐之不落俗套,直愣愣的进屋就坐在了迎门桌边那紫檀木的太师椅上,指着右边的一个让玉福也坐下。就在这一转身的时候,瞥见墙上的中堂对“一榻清风书页舞,半窗明月墨花香。麟吐玉书。”不由得脱口而出“人才室雅,名不虚传。”付金涛脸一红:“人浅室陋,何以引起佐之叔之雅兴?”佐之笑了笑没有回答,刘玉福也随着朝墙上瞥了一眼,并没细瞅。走过去摸了一下靠背上雕刻的老寿星那拐杖的龙头,转身坐了下来。
  付金涛转到茶几前,掀开一对碧玉般的景德镇仿造金镶玉扣碗,要冲茶,玉福看了佐之一眼单刀直入地说:
  “润丰啊,今儿个没有空,别弄茶,咱弟兄们在家说话,可不能像你在街门口儿对官面上人们那样,咱袖手遁棒槌,直来直去吧。”
  付金涛忙说:“那好,那好,二位事忙,有话直说。”
  玉福说:“俺们来不为别的事儿,就为这满街乱跑、没着没落的孩子们,也该在一块拘一拘了,你一个念书人知道这事重要。大家商量了,想委屈委屈付先生管教管教他们……你是明白人,这抗战的道理比俺们还通达……”
  颜佐之也附和着:“现在提倡抗战教育,上级很重视办学,这也是长期抗战的根基。润丰一定……”
  “大家器重了……”付金涛接上话茬儿:“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参加抗战恐怕是责无旁贷,更应听从村里的吩咐了,不过……师范是念了,你们知道书我可没教过,半老四十了再老马学蹿,一不跟脚手,二不同心情,咱村小学……这一晃停课一年多,孩子们也玩疯了,这……”
  颜佐之说:“不妨事,和志明你俩一起教,让他多张罗些事情……”付金涛在犹豫,心里七上八下:“这……”
  玉福不容分说的:“咱定的是二十开学,就甭客气了。”说着站起身来,拉开要走的架势。
  颜佐之也随着站了起来。付金涛思忖着:“啊。时间已很紧了……”见他犹豫不决的样子,玉福说:
  “打日本都是风火事,慢慢腾腾还行!”
  付金涛:“那是,那是……”颜佐之见他颇有难色,瞅了玉福一眼说:
  “事儿唐突一些,这么着吧。你可晚到几天,才开学人也不会太多,好歹还有志明。”
  走出门口,玉福说:
  “看这号人,还不太好请哩。”
  佐之说:“知识分子嘛,审时度势,谨小慎微,哪能像咱老粗。”玉福笑了笑说:
  “你不过是没到过县衙门吧,跟他同学同窗,一人一样派头就是了。”
  佐之笑了笑,俩人又回村公所去了。
  送走了客人,付金涛回到屋里就躺在了炕上,他实在感到六神无主了。
  “战乱之时,静观局势,不能轻举妄动。”大哥临行前再三叮嘱过,况且置身于破庙去和一班顽童分是非,也实在非安身之所,但是当前……一幕幕犹如昨天的事情,映在眼前:八路军的主力确实已到身边了,剿匪除霸,悬匪首于城楼,使纷乱的局势,好端端的平息下来了。正月,鬼子兵乘坐着十多辆汽车,从无极来攻打县城,县城竟固若金汤,充其量不过百人的守城部队,没放进一个鬼子兵,疯狂不可一世的日寇也不得不狼狈逃回。这一阵安内攘外实在非同小可。如今又要唤起民众,还要兴办学校,要从根本上治国,那个行动不符合民心!沉思中又一次动摇了像国民党宣传的那样对共产党、八路军的成见。然而,面临的现实结在他心里的疙瘩实在难以解开。从师范毕业就无心教书啊,为什么偏偏派了这么个差事……他慢慢地坐了起来,整了整衣襟,下地来把块毛巾湿在盆里,拧了拧擦了把脸,走出了大门,去找刘川了。
  刘川正陪王树鹏坐在迎门桌两边的椅子上闲谈。付金涛一进门,刘川就招呼起来:
  “欢迎,欢迎!润丰,看谁来了?”
  “谢天谢地,汇溪见眼疾恢复如此神速,看来……”一眼看见了王树鹏出现在面前,赶忙迎上前去:“哪阵风把你刮来了,我那教育界的名流……”
  “润丰曾是我的上司哩。”王树鹏回敬着。付金涛:“哪里,哪里,抄抄写写在你们那些为人师表面前岂不献丑。回想起来,实在惭愧。”
  刘川说:“地位不分高低,职务不分大小,能为民兴利除弊就心安理得了。”
  “高见,高见!”付金涛说:“我就爱听汇溪兄哲理之言。”说着也坐了下来,接过顺霞递给的茶碗说:
  “树鹏兄可久违了,从县城那次相遇又一年多了。一向可好?”
  “托福,托福!”王树鹏端详着付金涛说:“一年多不见,润丰更显得年轻了。”他笑容可掬的点着头。
  刘川迫不及待的说:
  “润丰啊,树鹏来辞行了。得到一张红色委任状,要去杨庄小学任教。”“红色”两个字说得很重,然而付金涛却没在意,他敏感的忙说:
  “杨庄小学?”说完,他摇了摇头:“去小学未免……”
  “怎么样?王树鹏赶紧接过话茬:“大材小用……哈哈哈……”然后放低了声音郑重其事地说:
  “润丰哪知道,我正愁哩。在区上正遇上县教育科的一位同志,他和我讲了许多,名词新颖,道理精湛,说主张改革旧教育,实行新民主主义教育,目前要适应着抗战,实行抗战教育政策,使教育为长期战争服务,还要与生产劳动相结合,还要什么群众路线……等等,新鲜的很,一听实在感觉自己孤陋寡闻,才疏学浅。教育本身就是无穷尽的科学艺术,抗战教育又有什么要求呢?正感到要无能为力了。所以,所谓‘愁’不是客气,真有点闻而生畏。”
  付金涛听着,开始还以为他不过是在为自己解嘲呢。越听越感到话说的很中肯,脸上轻浮的笑容收敛了。刘川听着也颇有感触,说:
  “树鹏想得对,教育,教育,教中有育,寓育而施教。“教育”的神圣,就在于培植人的灵魂,我们学的都是过去的了,抗战教育无疑要有新的内容,探讨起来会有不少学问,树鹏讲‘闻而生畏’,我是有感触的。我也接到了口头委任,让我去举办一个短期训练班。”
  付金涛惊讶的:“什么?短期训练班!”
  “是的,还是教师训练班。训练教师要速成,不也很新颖吗何尝又不闻而生畏,我提出了这个感觉,来的同志说‘抗战本身就是新鲜事儿,各行各业如何为抗战服务,让我们这一代人闯去吧!’你们看,这话简直没有争辩的余地。我准备很快就要动身了,让我们能在不同的岗位上,闯去吧!哈哈哈……”笑得那么爽朗。
  付金涛本来是不愿接受教小学的分派,来找刘川拿个主意的,听了这一席话,再没勇气暴露自己的思想,就打趣地说:
  “本来是应当为二位饯行的,得,我也要步二位的后尘了。”
  王树鹏赶忙问:“怎么你归队啊?”
  付金涛说:“重新学习吧!”
  “欢迎,欢迎!”王树鹏高兴地:“去什么地方?”
  刘川心里明白,不知付金涛怎么想法,况且又是村干部们应做的事儿,既然付金涛未直接说,他也只有不露声色。
  付金涛见问了,瞅瞅王树鹏又转向刘川,把下巴一抬,说:
  “大概是刘先生的提携吧。”这一来,刘川不得不发言了,说:“干部们正点兵遣将,这贤嘛,是应荐的。”
  王树鹏高兴地说:“那是训练班了?”
  付金涛有气无力地说:“为训练班培养后备军,你我彼此彼此。”勉强笑了笑,话音里带着几分伤感情绪,很不自然地说了一句玩笑话。
  刘川对他是做过分析的,也看出了他流露出的心情,委派个小学教师对付金涛来说屈才嘛。可能有些因素,但主要的是前途渺茫。凭他的出身、家庭、思想、感情,对共产党是不理解的。在他的思想深处承认个统一战线,以为可能就是“先安内而后攘外”的新解释吧。到底能跟共产党走到什么地步呢?这恐怕是他思想空虚、观望、踌躇,感到世路茫茫的真正所在。刘川的见地是很透彻的,果然今天他流露出了这种情绪。刘川安慰引导他说:
  “抗战时刻,人才匮乏,象润丰还正当年,蛮可以走出去闯荡一番,无论军、政、民、学、商,很可以大有作为。若不是还分担了令兄一份家务不便远行,实应推荐一番。”
  付金涛心里一怔,深怕再惹出麻烦,哪还敢深摊,忙说:
  “好了,好了,汇溪兄实在过奖。小弟才疏学浅,按一个真正教师的要求,能做到一二也就心安理得了,这还得从头学起。哪还敢有什么奢想。”说着站起身来再没有坐下去的兴趣。就要告辞了,说:
  “树鹏兄,到敝舍坐一坐吧!”
  “怎么,要回去呀?”王树鹏站起身来,“来日方长。改日一定到府上拜访。”说着随刘川把付金涛送了出来。
  
  10.抗日小学
  
  动乱左右着一切,一切也改变着陈规旧俗。早已筹备就绪的新沿村小学,因形势动荡不定,一直拖到入秋才正式开学。
  这天,学校的大门敞开了,院落里的杂草被张福老汉铲除的干干净净,荒芜了两年多的校园又有了生气。
  闫志明早早就站在校门口,笑逐颜开,迎接着一帮一伙来上学的孩子们。他,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憧憬的一切已浮现在眼前,变成了现实。在他的眼底,那一张张熟悉的、生疏的小面孔,不论喜悦、端庄、腼腆、羞涩或文静、恬然,或憨厚粗犷,都遮掩不住小心灵的不平静和一步入这圣地、看见了老师自然流露出的那种崇敬、虔诚、疑惧、揣测的复杂神情。
  变了!似乎他忽然有了什么新发现……孩子们都穿上了新的或洗涮过的整洁衣服,连那整天价光着屁股在泥土了滚爬的娃娃们也穿上了小褂儿、裤衩儿,当学生了,显得文明整洁起来。他转身走进校门,顿时感到校园里更活跃了,学生们满院子乱盈盈的活动着,有的到处走走看看,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要发现什么新鲜玩意儿一样。有的三五一伙在追逐打闹,更多的人聚集在窗前树荫下的石阶上,叽里呱啦地谈论着……
  教室里也活跃了,学忠领着几个大点的学生,摆弄桌凳,清扫教室。明江在帮玉辰为新旧生登记,里里外外熙熙攘攘,乱乱哄哄。
  “嗨!快来看!”小虎子在校门口喊了一声,嘟嘟一群学生聚在门前的石台上,只见农会主任和付先生的身后跟着三群、明新、万义、万祯一帮孩子。大个子银江肩上扛着个大木牌子。“嗨!校牌子!”谁招呼了一声,呼啦又一群孩子围了上来。
  “别挤,别挤!”刘玉福维持着,双手接过木牌,顺势戳在门垛前边,说:“三群,去叫你福堂大伯,弄个钉挂上,亮亮咱这字号。走!大伙先到学校,一会儿咱再来看……”说着陪付金涛向门里走去。一进门,三四个学生迎了上来,拉着付金涛就喊开了:“二叔给俺们讲讲‘猪八戒过稀屎洞’。”外号叫“蔫吧费”的兵兵就腆着个肚子,咋撒着两只手,像吃饱撑的样子,装猪八戒耍丑态。顿时牵引了满院子孩子们的视线,有几个大些的就议论着:“付先生,真来教咱们了。”在宋辉教书的那年暑期,付金涛曾给孩子们讲《水浒传》和《西游记》,赢得了孩子们的欢迎。要不是孩子们心目中在他身上刚刚产生的那样一个念头——老师的尊严,使他们矜持着,恐怕早围着他纠缠开了。
  腿快的学生们早已把闫老师从教员室喊了出来。他笑容可掬的规规矩矩的站在门旁,微微欠了欠身子:“玉福叔陪金涛叔来参加我们的开学典礼,太好了!请到屋里坐吧。”进屋又补充了一句:“就是还乱腾点。”玉福说:“开头嘛。有你们管一管就好了。到了多少人?”“正在登记,以前的底册也找不到了。”“旧的找不到了咱写新的。”玉福笑着坦坦荡荡的:“抗日小学,过去哪听说过。咱这叫新形势,新学校,新教师,新学生就得有个新名册,抗战嘛。咱八路军过来了,净新事儿,新事儿得新办。不然我这老粗陪先生进学校不让人笑掉牙……哈哈哈……”
  志明笑吟吟的望着这个纯朴、正直、抗战以来像团火一样炽热的老主任,这种坦荡豁达的谈吐,好像得到了什么启迪。似乎更体察到自己的工作,不一定有多少个“新”字等待着尝试呢。
  付金涛沉默了许久,心灵深处好像被农会主任的话触动了,意味深长地说:“嘿!不过,像我这受过半生旧的教育的人,真难适应这新局面哩。”
  “哎!咱都是过来人了,常言说‘活到老,学到老,’金涛比我还小几岁,我还老马学蹿哩,你不正当时,这就全凭自个儿的心劲了。抗战嘛。就得抗出个劲头……哈哈哈……”付金涛不禁心里一怔,玩味着主任的话,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在嗓子眼里团团转,再也答不出话来……
  门外一片嘈杂中,忽然谁尖叫了一声,打起来了!“老师,又打架哩!”
  只见付金涛一怔,刘玉福望着他很风趣地:“你看又发生了新事件……”再看志明,早向教室跑去,匆忙间和两个跑出来的学生撞了个满怀。
  教室里连声呐喊。在讲桌旁边,两伙学生打到一起,拳打脚踢,夹着不堪入耳的辱骂。只见三群瞪圆了眼睛,猛扑向张明奇:“你狗仗人势……”“啪”的一拳正打在明奇的鼻子上,一下子打了个满脸花,血流不止。张冠彪一急,蹿到桌子上,向着扑去的张虎娃使劲踢了一脚,差一点踢在太阳穴上,银江见张冠彪占了上风,飞起一脚,蹬了个人仰桌翻,挤过去顺势揪住张冠彪的头发,抱拳就打,刘明江见势忙去帮手,早被银江踢在小肚子上,站不起来了。
  张明新进屋晚,刚刚挤进人群,被从地上爬起来的张冠彪撕住脖领打在一起。明新单薄招架不住,张冠彪边捶边问:“你那个三齿镐、镰刀头哩?今儿个非打死你个杂种……”却没防三群上去抱住了他后腰,以牙还牙乱成一团。一时间,打的、拉的,叫骂声、劝阻声、桌凳的撞击声乱麻萦花,打了个乌烟瘴气。志明挤在人群中,急得喊叫、劝阻,什么效果也没有,他伸手去拉明江,飞过来一只鞋,差一点打在身上。刘玉福、付金涛被学生簇拥着进入教室,见志明制止不住,张口喉咙哇的一声:“给我住手!”拿出了街坊老大长儿的姿态:“小兔崽子,逞什么能,有本事和日本人打去!这是什么地方,不是枣树疙瘩、大河沿儿……”这怒不可遏的一声惊雷似的呼喊,震得满屋嗡嗡山响。说也是,双方都住了手,不过一个个还鼓鼓的喘着气。张冠彪嘴角出了血,张明奇鼻子上堵了个纸团儿更是血人似的,刘明江脸上被划破一道血印子,都还拧着脖子,怒视着对方,跃跃欲试的样子。志明奋力制止没能奏效,这会儿期待的看了看付金涛,希望他着手收拾这局面似的。付金涛会意的瞅着志明,似乎也有难言之隐,还拘泥着程式,自己好像还没被介绍给学生们,不便插足,为自己的超脱寻觅着借口。
  志明面对这种粗野蛮横的交锋,硬是没制止住,眼前又发展到这种尴尬的地步,觉得实在有碍教师的尊严,脸上一阵热辣辣的难受,也真有点忍耐不住的样子,真想抡起拳头狠狠揍他们一顿,可是不知怎么,鼻子一酸,眼睛竟湿漉漉的了,脸上平时那种雅气、文静的光泽变成了严峻、愤怒,他一动不动的看着那个站在两军阵前,攥紧小拳头,拉着吓人架势的银江,看啊!屋里静极了。渐渐地,握紧的小拳头松开了,挺着的胸脯憋下去了。这死一般的肃静,和着这个年轻教师那使人折服的眼光,使那些粗野暴躁的孩子们也清醒过来似的。这时,玉福才又解嘲似的:“还不散开,当着你们的老师还像个学生的样子吗?非好好的收拾你们不可……”随着这声音,志明慢慢地移动着脚步,走到讲台前,抚摸两个受伤的孩子,看了看他们的伤痕,凝神的望着衣服上打着补丁的大个子银江,看着他那浓眉大眼,黑魆魆的脸膛、浑身结实得像个铁蛋子,油然发出一种恻隐之心,不知怎么的从他身上像见到《水浒传》中的鲁提辖,着实看了又看。斗殴算平息了,他转身向着玉辰说了声:“集合!”
  然而,他心里明白,事情还没有结束。只听玉辰喊着:
  “分年级在外边站好队带进教室。”
  学生们嘁嘁喳喳议论着、嬉戏着,向院里走去。他跟在玉福和付金涛后面走向教员室。付金涛心里惶惑,面有愧色。虽然未失去尊严像志明那样差点挨一鞋底子,也自知免不了要受到玉福和志明的谴责。所以,边走边索尽枯肠的想为自己的失职开脱,一进教员室就打趣地说:“玉福哥这大嗓门可真吓人,志明年轻轻的倒沉着的怕人。嘿!可惜这两招我一招没一招,惭愧惭愧。这要让我……”玉福说:“让你……就等着他,就等着他们打得没劲了,就不打了。”说得几个人都嘿嘿的笑了。
  志明说:“今天是几个常上学的学生和几个经常帮助家里拾柴、砍草的新生,都结下仇了。那个大个儿的银江,他爹他娘都给我说过想通了,一定让他念两年书,今年已九岁,早在外边跑疯了。你看那个头,孩子们本来不敢惹他,可他常帮人打架,个大力不亏,今天连三年级学生也没打过他。不过他挨两下子也经得住。他爹为他和别人打架,重重的巴掌落在光屁股上,那肉就不红不白的。”
  玉福说:“从小摔打惯了,那个家境,饥一顿,饱一顿,衣着也不应时,可你看那结实劲儿,孩子倒很老实,他轻易不惹事招非,就爱打抱不平。天不怕,地不怕,肝胆义气,这样的孩子应格外照顾到,要引导得好,很快就能成为一个好学生。上学晚不怕,可以偏教着点儿,大点了就知道念书值重了……穷苦人家的孩子,送到学校可不容易啊!我看还得好好说说几个大点的学生,不能歧视拾柴禾砍草的孩子入学,咱八路军就兴这个了。”
  付金涛、闫志明静听着,从心底里佩服这个老主任的见解,觉得这个认字不多的人讲的道理很深刻。
  直到教室里响起了高昂的《大路歌》声,几个人才感觉到要和学生见面了。
  玉福说:“咱怎么着,我先说两句,引荐引荐……这得称呼两位老师啦,哈哈……你们俩也说两句,完事儿咱就让孩子们去看看那校牌子。这可不平常,得让学生们认认咱这字号。”付金涛说:“好,好!玉福哥讲讲,你们俩代表,我没什么说的……”
  两人又推诿了一阵子,还是得都和学生见见面。就这样,前后相跟着进了教室。
  刘玉福一步一步稳健地走上讲台,站在讲桌后面,扫视了一遍满屋的学生,慢条斯理的开了腔:“今儿个我先讲,大老粗不是来给你们讲课,是村长有事出门了,让我给你们请来了两个老师,你们看——”他用手一指,孩子们呼啦一声都站起来向后瞅,“都不是生人,那个是闫志明,闫老师,别看年轻,那可是在保定府大学堂里念过书的;这一个是付先生,付老师,就是给你们讲孙悟空大闹天宫的,以后也要教你们念书认字。你们一定要把书念好,年好书也是为了抗日,咱叫‘抗日小学’就是这个道理。要知道咱成立这个‘抗日小学’可不易啊,又念书,又得准备应付日本鬼子,这可就凭各自的心劲儿了……不能再贪玩。得知道大人们的心情,送你们来上学不容易呀。正是这个年龄,咱大老粗也记得老爷爷们常讲的‘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等到我这个年纪了,斗大的字不认识几筐,再老马学蹿,难啊!像刚才打架的你们几个,一定要改,要不说今儿个是开学第一天,我非拍你们几鞋底子不行。记住,以后大家要团结,守规矩,听老师的话,跟着八路军、共产党,抗战到底!哈哈哈……就说这么几句吧。”
  农会主任的讲话,在引起学生们四处寻觅的交头接耳中结束了。学生们的张望也引起了志明的注意,才发现打架的学生中只剩下明江、明奇和冠彪几个,三群、明新、虎娃、银江几个已不见了。还没容他多想,主任已走下讲台,他赶紧过去介绍付老师讲话。付金涛推不过,匆促间敷衍了几句不失常理的退下台来。
  志明走上讲台说:“农会主任说了,让咱们先认认咱们的字号,不知道咱们是个什么样的学校……好,咱们现在就去,大家听从指挥,整队带到校门外……”
  这是个新颖的活动,是上过几年学的学生们也没参加过的。大家兴高采烈地向着校门外走去。
  校门旁,一个崭新的校牌,已用挑钉牢固地挂了起来,白底黑字:“新沿村抗日小学校”八个苍劲的颜体字耀眼锃亮。
  “嗨!抗日小学……”“抗日小学校……”有“青年抗日救国会”、“妇女抗日救国会”……
  “咱们是儿童抗日小学校!”
  学生们欢呼雀跃,嘁嘁喳喳的议论着。
  志明很高兴的站在了门台上:
  “同学们,看咱们这校牌子好不好?”
  “好!”
  “咱们叫抗日小学,今天是抗战后复学的第一天,也是咱村抗日小学成立的第一天。让同学们来看看这校名儿,无非是让大家知道,我们既是小学,又要抗日,在抵制日寇侵略的斗争中念书、识字、长知识,增强抗日的智慧和勇气……”接着,他把抗战形势、抗日小学的任务、教学安排与要求,仔仔细细讲了个透彻。只见他一会儿激昂慷慨,一会神情飞扬。言谈大方,举止潇洒,口齿清晰,听来悦耳,道理阐述精深,语言通俗易懂,不一会儿就把乱轰轰的学生们那一双双探索的眼睛都牵在了身上,鸦雀无声的谛听着。最后语重心长的说:“同学们,父母为供养我们而付出辛劳,八路军将士为保卫我们前赴后继流血牺牲……都是希望我们好好学习,成才,成器,为祖国争光,为民族争光。我么绝不能辜负大家的热望……农会主任讲得好,打击要团结,守纪律,好好学习,增长智慧,跟着共产党、八路军抗战到底……”
  刘玉福不住的点头。学生们安静极了,显然被这位年轻老师那激扬、亲切的讲话和对他们所希求的一切听迷了,连付金涛对这个年轻人隐藏在心灵深处的不屑一顾的气势,也不能不有点收敛。他不但没听出什么破绽,而且似乎还从这简朴的讲话中领悟到——教师的事业影响深远,人们对孩子的希望都寄托在教师的身上啊……他把头轻轻的摇动了两下,凝神的望着自己年轻的同事那潇洒的姿态。他清楚地看到,直到志明走下门台,七八十个学生的眼睛还向着他们年轻的老师张望。
  付金涛走上门台结束这次集会了。他说:“下午就要上课,在新书还未发下来以前仍念旧的课本,都要找一找,二四六八册国语和常识。放学时要排好队啊。”
  学生们解散后纷纷向院里走去,准备放学了。
  刘玉福要直接回去不再到学校,付金涛、闫志明跟在他后边想送送他。走了几步,他若有所思的站下了,说:“你们安置安置,得好好解决一下孩子们打架的事,可不能小看几个泥腿子,那可都是好孩子,学校的大门得开大点了……”说完就闯闯的走了。
  付金涛返回学校照料学生们放学了。闫志明望着远去的主任,反复回味起“不能小看几个泥腿子……学校的大门得开大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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