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走访
作品名称:滹沱河水向东流 作者:沧州子系 发布时间:2017-10-20 18:24:25 字数:7413
11.走访
“学校的大门得开大一点,穷人家孩子送上学可不易呀!”老主任的话和开学后纷纷乱乱的事宜一起,一直萦回在闫志明的脑际。教学秩序刚有了一点头绪,这声音又冲撞着耳鼓,搏击着心弦。
这天,他走进教室,下意识地在院里、教室里巡视了一番,明明知道银江一伙再不轻易入学,还是到处看了一遍。却不料这一看,心情越发不安起来,明海他们几个也不见了。本来他同一伙新生也一样和同学们不那么合群,看到那天打架的情形,又产生了一种惊恐、自卑感,一直怯生生地感到孤独,见银江他们走后一直不回来,心一横,拉上文栓,说了声:“走!”悄悄溜出了校门,就像出了笼子的小鸟,也一翅子无影无踪了。
志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教员室,见付金涛正坐在椅子上看学生们借来的课本,问道:
“付老师注意了吗?今天明海也不见了。”
“听学生们学了。”付金涛漫不经心的,头也没有抬。
“农会主任一再提醒,我看得了解了解他的情况。”
“到未尝不可……不过现在顾得着吗?”说着他把眼光从书上移向志明,似有难色的举起手里的课本。“单讲这个也够我们解决的了。念书、教书,无书奈何?我看学生越多越糟,况且那几个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来也罢,不来也罢,趁这功夫来了更热闹……”
志明越听越不是滋味,没等他说完就插了话:“我看这是两件事情。书是要研究一下,可否采取几个学生合看一本书的方法,按年级以书多少编学习小组,先凑合一下,要使每个学生都得到书,当前唯一的办法是抄写……”
“嘿嘿……谈何容易!”付金涛不屑一顾的早把眼光移到展开的书本上。
“当然都有困难。”志明依然耐着性子继续说道:“新书还没有消息,这个旧课本是全讲还是有选择的学习,要不要编著补充些与抗战有关的课文……”
付金涛猛一抬头,眼里、嘴角充溢着轻蔑的笑意:“编书?”摇了摇头:“没听说过……复式教学又是教务又是训育……你会分身法还是我有那份本领?”稍停了片刻,口气一转:“志明血气方刚,满腔热情很好,但不能凭感情做事。咱们都学过教育,就算要实行改革,校规教法总也得有个遵循,教师教书总不能改掉吧?你来我授恐也无可非议,不懈怠,不马虎就心安理得了……莫非我们还得满地找学生,教书带编辑?”
本来闫志明还想寻找着付金涛的话说说:“几个孩子确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们晚来几天倒可以,就怕他们不是安安生生的在家里呆着,既然家长把孩子交给学校了,就应该对他们负责,不要把事情放冷了。”可是他一听付金涛的一番话,又见他皱起门头没有一点松泛的架势,好像再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有先把问题放一放了。“好吧,咱再慢慢研究。”说着坐在对面的方凳上,备起课来。
外边依然乱乱哄哄,学生们从院里到教室,又从教室到院落,成群结伙的抢皮球、争毽子,也有的围上校门、影壁进进出出追逐打闹、嬉戏,本来给这战火纷飞的敌后增添了斗志、豪情,然而,今天付金涛却因为这声音格外的烦躁起来。他猛地把书一合,两手狠狠地把桌子一捺,站起身来要去喝斥他们,却见万祯跑了进来:“三群他娘找来了,说冠彪他们找人家里去打架,非要找先生不行……”
付金涛犹豫了一下,不得不迎出教员室,却见人已经进院了。
这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不到四十岁,高个头,白皙的脸经一秋半夏的风吹日晒,像罩上一层黑色,穿着一身浅蓝的衣服,步伐轻捷,动作洒脱,劳动者的强健体格。从她那焕发的容光,可看出是个豁达、乐观、心地善良的人。“小明子哩?”进屋喊着闫志明的小名。“这也得管管这孩子们呀。砍草去打,上学了还打,你说要打个好歹算怎么着?在地里没人管,在学校里还不收拾收拾他们……”志明早随着付金涛赶到了前面:“大婶来了,先别着急,请到屋里坐下说。”说着把她让到了教员室里。见先生们慌得什么似的,进屋先消了三分气,脸色也平静多了。
付金涛仅仅提起的心才松了开,面带愠色的向着门口拥挤看热闹的学生们:“都去!不要再乱挤。”回过头来,才和三群他娘招呼着:“今儿个闲在啊?”“嘿!过庄稼日子,又没人没手的,还有个闲在?除非把脖子缯起来,不就是为了这不争气的孩子吗?他们打了几回架了,我就说,趁着他也干不了什么,把他送到学校也让先生们管教管教吧,谁成想还打到了学校里。我一闻息今儿个真又和一群半古桩子上了东头,准又惹事去了。你说多么叫人惦着吧。成天这么牵肠挂肚的……他爹要在家……”说着抽抽噎噎的哭了。志明说:
“大婶,不要难过,他已入学了,咱们配合着管管,小孩子们一引导就好了。”“那敢情好。说真的,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他不是那省油的灯,都跑野了。十来岁了,要说也能分担我点了,可是他爹给捎信传口信儿,没念过书,在那军队上也是个难呀。嘱咐我,宁可自己苦点累点,也得让孩子上上学,谁寻思……”
“你这想法很好。大婶,你是军属,学校更有义务照管。你放心吧,先回去,家里挺忙的,要有事儿让学生们捎个信儿来就行。”“哎呀,那敢情好了。我这个孩子就靠给小明子和付先生了。”说着站起身来,扯上衣襟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破涕为笑的走了出去。
俩人把她送出校门外,一直听她告诉到门外。告辞了却又回头说:“要说淘气,你们是不知道啊,俺他可够说的了,上树爬墙,掏家雀,把人家房檐子都给揭破,下雨把山墙冲下来半拉。你们都不常在家,哪儿知道?他六岁那年就爬上村北那四五丈高的大杨树掏野雀,差点没摔死,好了还不改,打起架来不要命,可就跟他操死那心了。你们可千万费点心,给我管管呀。”
“管管,管管。”付金涛笑嘻嘻地回答者和志明站在校门口一直看着她走远了。
“一个多么善良的女性啊!守着这么个生性的孩子。”付金涛的自言自语,更激发了志明的思绪,觉得责任攸关,不能再拖延了。再没多考虑就脱口而出:“付老师,还是让我先去找找他们吧。”话一出口,似再无商议的余地,没听清付金涛又说了句什么,转身向万禄招了招手,疾步向街里走去。
付金涛冷笑了一下,黯然沉默片刻,失意的转回了学校。
三群、虎娃逃学了,又刚刚和人打了架,也不敢在街上玩了,悄悄地跑到了村北,银江、明新、冰冰几个正要去找他们,刚走到五道庙前,望见了志明和万禄。明新说了声:“看!逮咱们来了。”撒腿就往北跑。冰冰紧跟着一溜烟似的不见了,唯独银江没走。万禄大远就喊:“银江,怎么没上学去?”银江憨笑着,没有回答。志明若无其事,不慌不忙的站在他面前,想尽量解除这孩子的局促不安,说:“银江这孩子可真结实。”说着拉起他的手,这是一双满手背黑黢黢的手,手指上都是硬邦邦的黑皱,只是手掌心还柔软的像个孩子。银江见志明老盯着自己的手,不好意思的忙缩了回去。志明说:“你不是净到河里打澡洗吗?怎么手上的皴还没洗掉?”他只是憨笑着没有答话。万禄说:“跑的是明新和谁呀?”银江瓮声瓮气的说:“冰冰他们,净‘穷货市儿’里拾柴禾砍草的,一个学生也没有。”
“哈。”志明笑了。“你们不是都上学了吗?”只见他扭动了一下,给了志明一个脊梁,再没回答。万禄看见胡同北口墙角处露出了个小脑袋是冰冰,就喊了一声。这孩子见银江没跑,果然站了出来。他身后又露出两个小脑袋瓜儿,向这边偷偷地张望着。“快来!老师找你们来了。”万禄大声一招呼,只听得一阵脚步声又向北跑了。银江见冰冰还站在那儿,粗声粗气的喊:“你们跑什么?别怕,来!”
志明说:“先别叫他们了,银江,你爹在家吗?”“在家。”“走,咱们到你家去看看。”“我不去,你们去吧。叫他打我?”“他为什么要打你?”“我没上学。”“不。俺们不说你没上学,咱们商量商量让你爹给买书的事儿。”“你们自己去吧。”万禄说:“老师上你们家去你不陪同去,多不好。没人说你逃学。”说着伸手挽起他的胳膊。银江勉强跟上他们向家里走去,边走边揣摩着不知老师为什么非到他家去。“准是那帮财主羔子们又添枝加叶和老师说了什么了……去他妈的,不怕,看他们能怎么着!”他总在盘算着应付对自己的不利。边向前走,不时的向后看看,直到看见冰冰、明新也跟着来了,才悄悄地咧开大嘴笑了。
志明放慢了脚步,等银江跟自己走齐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说:“银江,你愿不愿意念书?”“怎么不愿意!”“那为什么今天没去?”“那帮小子净欺负俺们,说俺们不是念书的料儿……”“什么叫不是料儿?”“说俺们是拾柴禾砍草的玩意儿。”“你们一定打架来?”“没打架的时候说的。”“那就是他们的错误。以后谁那么说也不行……”说着已到了门口。银江正想闪在一旁先不进去。不料,门里跑出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挓挲着头发,光着膀子,穿着刚洗过的小裤衩,机灵的大眼睛旁若无人一样,爽朗地喊了一声:“哥哥,怎么你没去上学?看你非挨打不行。”扭头向院里紧走了两步,喊着:“爹,我哥哥又逃学了。”志明忙说:“哎呦,你怎么这么爱告状……”低头向着银奖:“你妹妹都监督你了……”说着已走进院里,看见银江他爹在秫秸箔上晾枣。“丰年哥,忙着哩?”“志明,稀罕,稀罕。”丰年拍了拍两只手,赶忙搬来了两个小凳。“快坐下,大家都说嘛,就得你来管教孩子们了。要不的话,我还不敢送银江去,咱孩子闷一点儿,这有大兄弟你教就没得挑了。没别的,学不会就得多敲打着点,你看这傻大个儿,经得住敲打的,不禁不离的就磕打磕打。常言说‘不打不成器’嘛。可话又说回来,咱也不指望他出息个什么样,能认识自己的姓名,比咱这祖祖辈辈两眼黑大乎,自己不认识自己也强啊。这眼下大人都上识字班了,这些孩子们也干不了什么,不念两年书,还非等得像我这年纪了再扫盲……嘿嘿!你看光顾我说了,银江快拿个簸箕弄点枣来,让你们老师和万禄尝尝。今年枣强,肉头厚,还没蠕糊。”志明说:“弄这么个好年头,人们还少遭点罪。不然成天价东跑西颠的,再没吃没烧就更难了。”“可不是。鬼子今儿个来,明儿来呀。提心吊胆,难得个安生……”刘丰年正说着,就听得:
“哎哟!你们这帮秃小子,怎么还不进去!”大门口传来了银江他娘张喜竹的声音。“是不是又打架了?快跟我进来……”话没落音儿,人已进院了。身后跟来了冰冰、明新。张喜竹见志明他们在院里,忙招呼着道:“小明子啊,孩子们可够你操心了。你看这帮泥腿子光棍似的,都玩疯了,你可得好好地刻砍刻砍,不然都成了铺拉棵子,就连个烧火棍材料也难找了。哈哈哈……”叽里呱啦连说带笑,又补了一句:“你看你大嫂子话多不多……”一个多么淳朴的农家女性啊。她中高个头儿,匀称健壮的身材,黑灿灿的脸色,两颊上还流着汗痕,上身穿着褪了色的鱼白褂子,下身是条已该洗的浅灰色粗布裤,是生活的重担压得她顾不得照料自己和孩子。然而,她是很乐观的。一副慈祥的眼神就最能表达她那海涵的内心世界。见她话一停,志明又特别交代了一下来意——是为当着家长给银江他们宽心哩。只见喜竹高兴地:“啊!那敢情好,他爹想开了,说八路军来了咱也改改门风,宁可苦点累点,也要让孩子上学。这也不怕大兄弟笑话,那不是他爷爷那场大病,一病几年,凡是低点子咱都赶上了。常言说,七岁不上学,八岁老了苗。银江今年都十来岁了,啥小岁数,他还总不愿去。我就想,可能也是觉得站在人家孩子群里,像羊群里出了个骆驼,害臊,总那么踿踿嘟嘟的。我说不怕,听说是你志明叔和付先生教,都是乡里乡亲的,你念不好,人也听不到哪儿去……哈哈哈……”
“不怕,年龄大一点,知道用功就学得快了。银江这孩子念书错不了,只要能跟上就直接念二年级,念好了还可以跳到三年级……”志明对银江总有点特殊感觉似的,倒不完全是为了鼓励。“你看看,我说志明有法儿……银江啊,连冰冰、明新你们这帮泥腿子,就按照你们老师说的办。咱说好,要耽误学生,就冲大人说。学生要逃学,是他不争气,咱就得敲打,咱立下点规矩……”“娘,我也去上学。”银江他妹妹拉着她娘的手摇摆着撒起娇来。喜竹说:“你看俺灵芝,可不害臊,你见人家小闺女们上学吗?”志明忙说:“可以,可以!”志明早就想过要收女学生的事了。他认为这是普及小学教育的一个重点。事变前,新沿村小学是有过女学生的,只不过太少了,只有那么三四个学生,也多是财主家的孩子。今天听了银江他娘这话,思想上豁然敞亮了,高兴地对小灵芝说:“走,跟我们去吧,念书去。”小孩子竟毫不怯懦:“走。这就去。”
志明看了看冰冰、明新,他们眼睛里那困惑疑虑的神色不见了,对自己和万禄疏远的表现消失了,离他们的距离也渐渐趋近了。当他觉得基本了解了银江的情况的时候就顾着他们了。“明新,你娘愿让你上学吗?”“愿意。”“冰冰,你姥姥让你上学吗?”“让。”说着不好意思的一只脚踏地,把身子转了一圈,白净净的脸上浮起了一抹红润。“那,你们为什么不愿去呢?”“西头那几个孩子净骂咱们,叫俺们‘野孩子’。”冰冰回答道。银江握起小拳头,悄悄地可是有劲的摇了摇:“骂俺们,俺们就打他们,学校又不让打架。”毫不回避他们的作为。“对,学校不让打架,可是也不让骂人啊!咱们说好,我要制止他们骂人。你们也不能再跟他们打架。你们看行不行?”“行。”
志明随着站了起来要先告辞了。一手拉起小灵芝:“走,灵芝,咱一块到学校去。”“一块去。跟着你们老师都去!”喜竹和丰年异口同声的附和着。
几个孩子走出大门,志明回过头和丰年夫妇道了别,领着一群学生向学校走去。
他们刚刚走到五道庙前,碰见木匠张礼锁神色慌张,急急朝着通往村北的胡同里走去。志明顺势向里一望,前边跑着双萍……
“他们哩?”银江粗声粗气的打哑谜似的一问,只见双萍把胳膊一抡,朝着银江:“虎娃摔了。”脚也没停的跑出胡同口就不见了。
志明一惊,朝着张礼锁喊了一声:“锁礼哥——”声音没落,人已拐过墙角没影了。他看了万禄、银江他们一眼:“走,咱们看看去。”话一吐音儿,只见银江、冰冰、明新早燕飞似的朝着胡同北口去了。
原来,三群、虎娃他们跑出村后,等着了双萍知道银江、冰冰他们被先生圈住了,几个人就跑到大沙疙瘩玩去了。
三群一道穿过枣树林跑上沙疙瘩顶钻进了酸枣棵里,摘起稀稀落落残留在枝头的酸枣,虎娃和双萍却一人爬上了一棵枣树,虎娃先抢了棵“牛柿黄”,双萍贪多就爬上了那棵“狗柿滩”。牛柿黄,个儿虽小,色黄味甜,渣子少,很好吃,不知经多少人采摘过了,下边的树干上早被摘光,他雀儿登枝一样,很快爬上了高枝,回过头来见双萍坐在树棵杈里吃起黑杜梨,有点得意的“胆小鬼,你看咱,又好吃,又得站……”
双萍也不示弱:“得啦,看咱这儿又省劲儿有得吃,这大个儿,一个顶你那俩。”
“嘿嘿,你没听老沛爷说嘛,‘宁吃甜桃一口,不吃烂杏三筐’……”他折下一枝使劲向着双萍投去:“给你尝尝吧!”只听“咔嚓”一声,脚蹬的枝子折断了,手没把住,嗤啦……啪叽——从两丈多高的树尖上摔了下来……
志明他们走出村外,只见双萍引着张礼锁已跑进沙疙瘩,隐隐约约听见一声沙哑的喊叫:“大叔——”是三群的声音。志明撒腿跑了起来,也顾不得再拉着小灵芝了。气喘吁吁的跑到树下,只见虎娃鼻青脸肿,嘴角上一片血渍,手也划破了,正迷迷糊糊躺在三群的怀里。胆小怕事的木匠,离他们大远就两条腿哆嗦着早瘫痪在地上,志明刚忙上前抚摸虎娃的胸口和脉搏,过了一阵子,见他微微的睁了一下眼睛,眼角上淌出了泪珠儿,砰砰跳荡的心好像平稳了下来。
“礼锁哥,不要紧……”他多么想使这个老实巴交的木匠宽慰些啊。其实他十分清楚孩子摔得很重。孩子是头朝下摔下来的,从他那有点痴迷的眼神中还不能完全弄清楚大脑是否受到了震荡。他掏出手绢擦去了虎娃嘴角上的血渍,轻轻地从三群的怀里抱到自己的怀里,并下意识的抚摸着他的头、胸,并挽着他的胳膊和腿……银江有点手足无措,紧锁着眉头也蹲下来学者志明的样子,笨拙的摸摸腿,攥攥胳膊,好像要为这小伙伴的不幸尽量找一点自我安慰似的。
张礼锁被双萍扶着,颤抖着两条腿难挪难移地凑过来了。“嘿嘿!”狠狠地嘿嗤了两下子,咬牙切齿的举起右手向虎娃打去。志明机灵的赶忙伸手搪住,银江猛地上去推了他个后仰。等他挣扎起来,早被双萍抱住了后腰。只见他哆哆嗦嗦、气急败坏的指点着朦朦胧胧眯起眼睛的虎娃。“……你这缺教训的东西。我算瞎了心啊。今儿个你上学了,明儿个你上学了……实指望你立个志,成个器……谁成想,圣人殿里也管教不了你……你……你……作孽呀!”说着说着竟拍腿跺脚的嚎啕起来,真像什么在撕扯他的心。
志明真有点心慌意乱。这意外的境遇,一下子搅乱了他的心……家长对学校寄托了多大的信任和希望啊。学生的意外不幸,家长的一反常态,好像忽然觉得孩子们的名字只要一登上名册就那样胶着的和学校联系在了一起,就增加了教师的不可推诿的责任。越想越感到今天的不幸与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越想越觉得内疚。
村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明海、文俭也夹在里面,王兆年和老明爷一前一后抬来了一副门板,秋菊奶奶和袁玉芳紧跟在三群他娘张瑞芳的身后,听说孩子出事了,大人们都牵肠挂肚啊!老明爷和王兆年把张礼锁搀扶倒一旁进行劝慰。众人都围拢在虎娃的身旁,摒着呼吸一样眼巴巴的矗立着,直到虎娃把眼睛圆圆的睁开,摆动了一下胳膊,扭动身子想坐起来,大家才松了口气。
“……老天爷呀,没白尊称你!”张喜竹高兴地像个虔诚的信徒,双手合十自言自语,为虎娃的苏醒祷告似的。
“真谢天谢地。没出大乱子。该着……”
“好啦。多躺会子再动,小子……”
“你们看,差一点没把孩子的眼睛摔着。”
“再不要任性了。好了,忙跟你们老师好好上学去。兵荒马乱的什么好年头,让你们念念书多不易呀!”
“也真巧,怎么这先生也赶上了……”
“嘿!那不定跟他们操多大心哩。”
虎娃转危为安,安慰了众人的心,人们的话也就多了。只见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志明,泪水扑簌簌掉了下来:“闫老师——”一头又扎在志明的怀里,围拢的人们顿时鸦雀无声了。银江、三群他们更有点无地自容的想回避志明的眼光。志明轻轻地托起他的头注视着,他用泪水模糊的的眼光劝慰说:“听见大人们说了吗?不能再贪玩了,要上学去……”只见他紧紧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银江,三群,双萍……”志明回头叫着一个个学生的名字,巡视着每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他们好像都是顺从的,又都像是在思索着……
“跟你们老师说话呀……”三群他娘有点着急的,“傻孩子们说行!”
“看见了吧,银江,你爹常跟你说这念书就像当兵抗日,就有什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个兔羔子就是不听。你要再逃一天学,你爹不砸断了你那腿……”张喜竹这大嗓门恶狠狠地一拉开,好像这沙疙瘩也有了回音。
人们要把虎娃抬上门板,他不干,非要自己走,只好几个人搀扶着向回走。志明见人多他不必再去送虎娃,就拉上小灵芝,领上银江、三群、双萍、冰冰一伙抄道向学校走去。好像今天他们格外顺从了,虽都不时的朝着虎娃去的方向张望,却谁也没有拖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