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秋收 1

　　过了中秋，秋意就日浓一日，时间像失了控似地“呼呼”疯跑，寒露、霜降接踵而至，更深露重，寒意将整片原野悄悄渗透。秋天，披上了浓墨重彩的华裳，金色的稻田像一道道太阳的光芒，铺满大地。
　　“磨——镰刀喽——”“磨——镰刀喽——”磨镰刀的老头肩上扛着一条板凳，操着抑扬顿挫的地方口音串街走巷，招揽生意。大康村的人纷纷翻出被弃置在某些角落里的镰刀，准备着一场热火朝天的秋收。
　　长贵提醒香兰该磨镰刀了,这几日气温忽然升高，大约过不了多久，就该有冷空气活动了。家里的劳动力少，长贵划算着这个秋天提早开镰，以保今年的收成不受霜冻危害,毕竟这点口粮必须得要接上来年的早稻入仓，若是遇上青黄不接，就得借粮度日了。
　　弟弟这阵子身上不清爽，整日黏着香兰哭闹个不停，眼看着马上就要开始农忙，孩子却生病了，这让香兰很是焦心。
　　傍晚，香兰在院子里一只手抱着弟弟，一只手收着晾在竹竿上的衣服，春燕跟在妈妈屁股后面，接着妈妈收下来的衣服，一堆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衣服，把春燕那小小的个子压得只露出一双小脚。长贵娘看见了，走过去从香兰怀里接走了弟弟，香兰把放春燕身上的衣服抱到自己怀里，叹了口气对婆婆说：“妈，马上就要割稻了，这孩子这样猫猫狗狗的，田里的活可来不及干了。”
　　长贵娘知道香兰说这话的意思，她是想让自己帮忙带孩子。长贵娘是个精明的老太太，家里四个儿子，老大老二已经娶了媳妇，老三老四也都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将来必定会生下不少孩子，如果带了老大的孩子，就得老二，老三，老四，一直往下带，不然到时一碗水没端平，就会招来儿子媳妇们的责难，那可是要吃苦头的。所以，长贵娘打定主意谁家的孩子都不管，这样虽然显得不近人情，却可以独善其身。
　　长贵娘面露难色对香兰说：“香兰，不是妈不替你带孩子，你们这兄弟四个，如果个个生了孩子都让我带，我这年纪也吃不消了。我帮你带了老二要抵；帮老二带了，老三要抵。我这把老骨头哪里还扛得住，索性一家都不带，大家无话可说。”
　　“可是，妈呀，”香兰带着哀求的口气对长贵娘说，“田里的稻子抢不回来，这一大家子这么多张嘴巴，没得吃了。”
　　长贵娘迟疑了一会说：“要不，让娟子去田里帮忙吧，娟子健着呢，能顶一个正劳力。这样你就能腾出手来照顾弟弟了，孩子是顶要紧的。”
　　“娟子也老大不小了，该给她物色户好人家了，姑娘过了正当的年龄，怕是难找到好婆家喽。”
　　“女儿一出嫁，就像被狼叼走了一样，一心只顾着婆家。现在家里人口多，活也多，离不开人手，过两年再说吧！”
　　“别人家跟娟子一般大的女儿，孩子都满地跑了，妈，也该替娟子想想了。”
　　香兰是真的心疼这个小姑子，多好的姑娘，又漂亮，又勤劳，心地又好，自己每回坐月子都是这个小姑子跑前跑后地照顾着，婆婆倒是难得过来看一眼。这些年就这个小姑子跟自己最贴心，亲生的姐妹也不见得能如此。如今小姑年纪越来越大，怕是要耽误了，公公婆婆为了让女儿在家多干几年活，就是不肯放手嫁出去，这让香兰替娟子很是着急。
　　“这事我们自己有主张，你别瞎操心。”香兰这么说，长贵娘有点不高兴了。
　　为了响应秋季抢收，学校放了农忙假，暖春不用去上学，真是帮香兰大忙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暖春虽然只有八岁，但像打猪草、洗衣服、带弟弟妹妹这样的活，都可以做得妥妥当当了，这让香兰省了不少心。
　　长贵把大斗从楼板上放了下来，准备第二天就开工割稻子。大斗是用来打谷粒的，四四方方的一个大斗子，足足有一百四五十斤重，顶得上一个壮年汉子的重量，长贵每年都会扛着它到田里打谷子。
　　大康村地形独特，溪南山浅，水田分布在一道道山坞里，大部分都是上上下下的梯形结构，没有多少平地，通常割完一块稻田就要换一个场地，还须得过一道山沟，活计繁重辛苦，每每到了农忙季都让人叫苦不迭。溪北山高峰陡林密草深进不得人，山外的土地却集中平坦，水田一块连着一块，一眼望去，平整有序，收割播种都要比溪南轻松省事得多。溪南田地不比溪北，山却优势占尽，溪南山低坡平，适合种些瓜果薯类，有了这些额外的收成，生活自然能得到一些改善。溪北则不然，山高坡陡，植被一旦遭到破坏，倘若逢上大雨天，山上的泥石流就会“哗哗”地往下泄，对山下的土地造成不小的危害。溪南溪北虽同属一个大康村，但溪南人的日子却比溪北人过得宽裕多了。
　　除了娟子，长贵还央了从文过来帮忙，从文是香兰的表弟，是香兰姨的儿子。香兰姨年轻守寡，带着从文改嫁给了溪北的张青山，婚后生了两个女儿，张青山没有生下儿子，就让从文改了张姓，承担起了延续香火的大任。香兰和长贵的这门亲事，还是香兰姨一手撮合而成的，为的是姨甥俩在一起能够相互照应。
　　翌日，鸡鸣三遍，东方的天空刚灰灰透亮，从文就赶到了长贵家，长贵正清点着镰刀、箩筐、大斗等要用的农具，香兰提来一壶凉茶嘱咐长贵别忘记带上。锅里的青菜麦鳅已滚沸，整个锅盖都被顶浮了起来，汤水沿着灶台往地上流，香兰三两步跑上前将锅盖掀开，招呼院子里的人可以开饭了。
　　娟子起来了，肩上搭着两条又黑又亮的麻花辫子，双眼皮大眼睛瓜子脸，脸上还蒙着一层困意，整个人显得有些慵懒，这份慵懒却又让她看起来格外妩媚。从文认得娟子，不过只是那种点头之交，两个人因为香兰的缘故算是沾了点亲，虽然都是未婚的姑娘小伙平常也有机会见面，但谁都没往其它方面想。
　　今天的娟子很特别，让从文感觉眼前一亮，从文第一次这么仔细去看娟子，发现娟子竟然这样与众不同，健康、爽朗、棱角分明，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就像银河里的星辰一样璀璨，一刹那间就镶嵌进了从文的心窝，温润如春风拂过。
　　从文故意抢在娟子前面从厨柜里掀出一个碗，递给娟子，娟子顺手接过去，到锅里装了一碗麦鳅，端到饭桌上吃去了，不知有意无意的没拿正眼瞧正在献殷勤从文，从文心里感到有些失落。
　　从文也从锅里捞了一碗麦鳅，还特意拿了一罐猪油放到娟子面前。娟子抬头，从文抓紧机会对着娟子笑，笑得阳光灿烂地对娟子说：“加点猪油，加点猪油，香！”娟子用筷子从油罐里挑了一块猪油，浸人热气腾腾的汤水里，汤里马上就浮起一层油花花，亮晶晶的。从文双眼紧紧盯着娟子，娟子看到从文这副憨傻样，低下头抿着嘴笑了。娟子笑了，从文就乐得像有一群百灵鸟绕在头顶上欢叫，顿时心花怒放。
　　早饭吃得差不多，长贵扛上大斗说：“出发了！”
　　娟子拿上镰刀，提着茶壶，从文挑着叠在一起的几双箩筐，一行人步履匆匆往田间走去。
　　原野上的薄雾悄然散去，晨曦跳出山头将黑暗洗尽，近处小桥流水，远处山粱如黛，天地间变得清亮透彻，焕然一新！
　　秋芳疯后，张一壶的卤肉铺也歇业了。家里有个疯女人，谁还敢去买张一壶的肉吃，鬼晓得那疯女人什么时候一发作，趁着张一壶不注意往那卤肉的锅里加些什么料进去?张一壶的肉卤得再香，大家都只闻着，看着，却没有人再愿意掏钱去买了。大康村就张一壶这一家熟食铺，张一壶一关门，大家就只能到集市上去买肉吃了。
　　弟弟早上安静多了，睡得很香，香兰打算趁弟弟还在睡着，赶紧去一趟集市买点猪肉回来，中午好招待娟子和从文。长贵也劳累了，也该弄点油水接接力才好。
　　香兰吩咐暖春看好弟弟妹妹，自己挎着竹篮赶集去了。香兰刚走不久，弟弟就醒了，睁开眼睛找不着娘，急得“哇哇”直哭，把睡在一旁的春燕也给吵醒了。暖春先到锅里盛了碗面，打发春燕自己吃去，然后到床里抱起弟弟哄着，可是不管暖春怎么哄，弟弟还是一个劲哭闹着要找妈妈。暖春实在没办法，只能抱着弟弟去找奶奶，走到奶奶家门口，只见门上挂着一把锁，爷爷奶奶早就出门去了。
　　暖春抱着弟弟折回家，看见春燕已经吃完饭，蹲在门口抓泥巴玩，几只母鸡在她身边跳来跳去追逐嬉闹“呱呱”地叫个不停。一会，一只母鸡在春燕身边停下来,抖了抖身上的羽毛,翘起尾巴在春燕边上屙了一泡又腥又臭的鸡屎，暖春见了，赶忙跑过去将春燕拉开了。
　　弟弟哭个不停，妹妹一不留意，又要去地上抓脏东西玩，整个院子里空荡荡的让人无所适从，农忙果真是忙呢。暖春感觉自己此刻非常孤单无助，下意识地就想起了好朋友苏蓝。哦，苏蓝，暖春心松了一些，去找苏蓝，去苏蓝家看看。
　　暖春背着弟弟，牵着妹妹，准备去找苏蓝，转进弄堂时，看到弄堂里的石板上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走近才看清，原来是张一壶的老婆秋芳。秋芳手里捧着饭碗，眼睛盯着对面那栋老屋的窗户发呆，那栋房子已经荒废了不知有多少年了，厚厚的蜘蛛网覆盖了整个窗台。一群鸡围在秋芳身边，争争吵吵抢光了她碗里的米饭，可她却直直地在那里坐着无动于衷。暖春走到她身边，她还是连眼皮都没动一下，整个人像魔怔了一样。
　　暖春循着秋芳的眼睛往那窗户望去，那窗户幽暗得像个无底的黑洞，阴森森的叫人看着头皮发凉。暖春身上莫明地抖了一下，回过头看秋芳，秋芳脸上泛起了笑意，会心地对着那窗户里面笑着。暖春大吃一惊，秋芳在那窗户里面看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