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不寻常的一夜

　　慧慧不再说话，只觉得吴新的怀抱像是妈妈的怀抱一样温暖，听着他坚强有力的心跳，慢慢地这才静下来。吴新扶她到木椅上坐下来，让她靠着自己。慧慧劳碌一日，此时身心两伤，一时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吴新心下稍安，不再说话，不再动弹，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仔细摊开那信来，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读了三遍，心肠子都被揉碎了。一会儿，吴新把那信收好，放进衣袋里，一个人呆呆地望着胭脂河水，思考着慧慧该咋办？。
　　一直到下午五点左右，丽丽这才睡醒，整个人略显精神。吴新眼见丽丽醒来，下意识地扭动一下身体，被丽丽连着靠了几个小时，吴新身子骨都有些麻木了。慧慧脸儿红透，心里不安，只得紧着给吴新捶打，轻声道：“吴新哥，麻了吧？”
　　“有点，没啥大事，只要你好就好。”
　　“吴新哥，你对我真好。”慧慧一眼羞涩，心儿慌慌的，竟不敢看吴新眼睛，怕自己的心事被吴新看破。
　　“你是我妹妹，我自己又没个亲妹妹，一直都把你当成亲妹妹看。哥哥对妹妹好是应该的，别外道了才是。”
　　“吴新哥，你心里真这么想么？”
　　“是啊，我从小就这么想的。你哥那会老欺负我，我当时还挺恨他的，却从来没恨过你……你是你，他是他，恩是恩，怨是怨，啥事都得一分为二地看，不然就偏了，自己找活罪受。”
　　“那我以后也把你当成亲哥，好不？”
　　“好啊，我以后就是你亲哥，以后要听哥的话，知道不？”
　　“哥，我听你的。”慧慧喜道，一时似想起了啥来，悄悄地道，“哥，是这样，有人在的时候呢，我叫你吴新哥，就咱们俩的时候呢，我就直接叫你哥，显得咱们亲，你说呢？”
　　“随你，只要你心里高兴，想咋叫都行。”
　　“哥，你真好！”
　　“妹妹，信的事你打算咋办？”吴新知道，今天不把这个信的事情说清楚，慧慧的心里是放不下的，说不定哪天心劲起来，又嚷着要寻死觅活的，趁着自己有空，先紧着解决这事，打消慧慧寻死的念头才是正经。
　　“我不知道，我现在挺烦这的，想逃却又往哪里逃呢？”
　　“妹妹，哥倒有主意，你想听不？”吴新直勾勾看着慧慧，只怕她摇头，慧慧却满心欢喜，重重点了点头。吴新眼睛回转，好半天才道，“哥是这样想的，信是你，你爸给你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别扔……你，你妈肯定会来找你的，哥相信你妈心里是爱你的，就像我爸当年的死一样，背后也是有秘密的。你，你妈也是有不得已的苦痛的……哥不是要妹妹宽宏大量，是觉得应该听听大人们的故事，试着以大人的角度看问题……”吴新话落，知道空口无凭，光说没用，只得把丽丽的家事告诉慧慧，要她明白，这世上不幸的人家多了去了，不单单只你一家。慧慧呆呆的，没想到丽丽姐家里也有这样一段不幸的故事，眼都直了，心扑通乱跳。
　　“哥，我听你的。”慧慧这次答得很快，言语爽利，又道，“哥，我知道骗不了你，我是有想死的心，现在也有……但你放心，我不会再寻死的。我早说过，你和丽丽姐一直都是我学习的榜样，咱们三个人也真像，家家都不幸，都有本难念的经。哥和丽丽姐都硬挺过来了，我不能落后你们，让哥和丽丽姐看笑话，不会再想死的事了。”
　　“妹妹这样想就对了。哥记得小时候村里唱大戏，我舅舅给戏园子挑水，我这才有机会让戏园里的师傅给画了个大花脸。从那以后，我就慢慢地想明白了，人生就是一台戏，咱们每个人就跟那唱大戏的人一样，都是活给别人看的。”
　　“哥，我懂你的意思。你答应我，我的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要再向任何人说起，能答应妹妹不？”
　　“能啊，哥答应你，你的事哥不会告诉任何人，就是你丽丽姐，哥也不告诉她，死都不告诉她。”吴新话落，心直如被针刺了一下，这才想起，丽丽也曾警告过自己，自己家的事不许对外人说，这下可好，自己尽顾着开导慧慧了，早忘了这碴子事，忙道，“好妹妹，你可得答应哥，哥刚才跟你说的你丽丽姐的事，千万不敢跟别人说，你丽丽姐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保密，我刚才一急，说漏嘴了。”
　　“哥，你真好，不是一般地好！”慧慧心中大喜，眼见吴新对自己真如亲哥哥一般没有私心，忙，“哥放心，妹妹绝对不会说出去一个字的，否则天打五雷轰。”
　　两人不再言语，坐在木椅上看着胭脂河水，静悄悄的。眼见天色暗淡下来，冷风刺骨，两个人却都没有要动的意思，更不觉得饿。慧慧知道，自己的死志未消，像是个鬼魂似的在自己脑海里游荡，之所以暂时没占据上风，是因为她的理智明显大于冲动，等哪天这个结拴死了，一念之差就有可能冒出来想死的念头，再无救了。
　　两人这么干坐着，一直坐到八九点钟，慧慧这才想起来自己一天没吃东西，大是不好意思，强拉着吴新去吃饭，自己却啥也吃不下。吴新也没啥胃口，怕慧慧多心，只好胡乱吃了点。知道今天无论如何是回不去了，索性陪着慧慧大街上一处闲话，明天一大早再回去不迟。慧慧原本是请了假的，也没个好地方去，总不能在大街上晃悠一晚上。吴新没法，两个人晃悠来晃悠去，只得找个小旅馆住下，明早回校。
　　吴新原本想要两间房，又心疼钱，慧慧知道吴新心病，心里颇过意不去，只要了一间房，抢着付了钱。两人进得屋里，只觉屋子简陋，一张床，一卷铺盖，一个衣架，一个柜子，一个脸盆加粗毛巾，再没啥了，屋里倒是挺暖和的。慧慧倒没啥，向着吴新道：“哥，将就一晚上吧，让你劳累了。”吴新摇摇头，庄稼人天生就是吃苦受罪的命，这点子苦不算啥，凑合一下就过去了。
　　依着吴新意思，自然是要慧慧睡床，自己在地下打个盹就好，年轻人身子棒，没啥的。慧慧坚持不行，床虽小，挤一下两个人还是能将就的，这大冬天的地上潮，睡出病来咋办？吴新死活不敢，孤男寡女的睡一张床上，别说村里人看着不像，就是城里人看着也不像呢。慧慧早急了，又羞又气，哭道：“哥，你还是嫌弃我，说啥只认我是亲妹妹，既是兄妹，睡一张床上咋了，你分明心里有鬼，不是真的待我。”一席话说得吴新脸红耳热，驳得他哑口无言，只得依了慧慧。两人躺床上，谁都不脱衣服，紧着盖一张被子，却是怎么也睡不着。直至后半夜，慧慧实在乏得很，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早起天刚亮，吴新就醒了。丽丽还在熟睡，脸上浅露着微笑，怕是做到了什么好梦吧。吴新一时却不敢走，怕慧慧多想，一时想不开又要寻死觅活的，那自己这番功夫就全白费了，只好耐心等着。一会儿，丽丽方才醒来，两人简单洗把脸，在旅馆门口分手。吴新不放心，劝道：“妹妹，临分别了，哥送你两句话：变气愤为发奋，把委屈变不屈，记牢了。人没有过不去的坎，至少你还有哥陪着你。”慧慧大喜，泪水竟止不住冲出眼眶，知道吴新一直担心自己，不曾放得下心来，忙道：“哥，妹妹心里有数，答应你，不会再犯糊涂的。”吴新点头称是，看慧慧这个光景，想来是没事了，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十天半月后，学校集体放假，慧慧一直担心那个叫陈彩霞的女人来找自己，却始终没出现，心里反倒有些失落。因着假期来临，慧慧本想如吴新一样待在东临市，却知道一点都不现实，只得约着丽丽一起来找吴新。吴新特地嘱咐丽丽，回家稍带着给自己母亲报平安，路上你们姐妹俩小心点，互相照护着些，终是不放心慧慧，怕她女娃子心气上来，口无遮拦地胡说闹腾。慧慧知道吴新心思，拐弯抹脚地要他放心，自己大了，能应付过来的。丽丽再不想两人眼面前捣鬼，哪里料得到中间这段故事，只得与吴新泪别，独自回家。回到村里，丽丽自然先去吴新家报平安，向着王婶子汇报吴新这一年来的生活学习情况，直夸吴新好样的。慧慧一切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突然间悟了一句古诗：可怜天下父母心！王梅梅心中欢喜，知道丽丽能说会道，心思灵敏，话不可尽信，仍是笑不拢嘴地听着，配合着丽丽演戏。丽丽说了两个多小时，这才一路疯跑着回到自己家里。一年没见宝贝女儿，王大包两口子自然高兴，围着女儿问长问短，没完没了。丽丽简单说一下自己学校生活，重点却是说吴新，直夸上了天，目的无非就一个，你们宝贝女儿看重的人，不会有错，等着瞧好吧！
　　除夕夜，王梅梅简单与儿子通了电话，问候新年。吴新简单地问了问姥爷身体，母亲身体，要亲人们都保重，新年快乐。又说自己一切都好，无须惦记。王梅梅憋了一肚子话想说，这会儿却不敢多说，怕儿子心重，只说些家常话，要儿子放心，家里一切都好，你自己好就好。王田园也不敢多说，怕外孙子挂念，只说自己身体好，没添病痛，以前的老毛病不碍事，你自己好，全家人都好。挂了电话，父女俩泪早淌下来了，眼瞅着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一个想念着老伴，一个牵挂着儿子，全都孤单得紧。
　　此时此刻，吴新却一个人漫步在东临市的大街上，眼见万家灯火通明，街上人涌如潮，唯独自己一个人是孤零零的。天上没有任何星光，黑暗一片，吴新却总感觉天上有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直在望着自己，不用说，那自然是母亲在天的那一头思念着自己。
　　母亲的眼睛不好，左右不称，每每想起这些，吴新的心就疼痛不已，悔恨到底。那会儿自己只有七岁，孩子贪玩，竟然将鸡蛋大小的石头扔在母亲右眼之上。母亲当时痛得死去活来的，泪珠子直掉，怀抱的一堆柴禾散落一地，本想好好痛打自己一顿，扬起的右手掌却迟迟没落下来,最后化为一声轻轻的叹息。之后，母亲的眼睛就高低不一，左右不称了。这是吴新心底最深的痛，这辈子永难忘记的痛，常年自责不已。
　　临开学前，变变又把丽丽叫去，在自家饭店摆了一桌，虽然少了吴新一个，不免有点孤单，变变却比原先能说会道多了，人更精明了些。丽丽大喜，不想扫了变变的兴，只得说些好听的话。慧慧反倒没啥话说，心里存了一肚子事，只恨吐不出来，眼面前还得装没事人一般。变变眼见妹妹心不在焉，整个寒假都不咋高兴，还以为她学校里不痛快，也没当多大的事，只管劝丽丽吃好喝好，照常照护着吴新，也照护着我妹妹些，别让城里人欺负咱农村小老百姓。
　　开学在即，两家人都把丽丽当作唯一的信使，除了要丽丽照顾好自己外，更要时常过去看看吴新，多劝着点儿。丽丽满口应承下来，和慧慧一道坐车去了。她心知肚明，不管能不能见到吴新，自己都不能让王婶子担心，就算是谎话，自己也得把它说得跟真的一样，不管瞒不瞒得了王婶子，自己都得瞒下去，直到吴新学业有成回来的那天止。这期间，也有很多慕名而来的小伙子或明或暗地追求丽丽，丽丽压根不作理会，再懒得搭理他们，只一颗心拴在吴新身上，全无它念。久而久之，丽丽竟也变得孤零零的，没啥朋友了，令学校的男生敬而远之，在背后说三道四。丽丽对于这些言语早有耳闻，却是自行其是，不管不顾，无形之间省去了好多麻烦，一时倒也落得个清静自在。
　　慧慧也没啥事，每日里忙于学习，牢记着吴新送她的两句话，功课每有进步，深得同学老师一致好评，慢慢也就淡忘了那封信的事。清明期间，学校放一天假，慧慧没事干，打算出去走走，刚出校门口，眼见一个中年妇女迎上来，走到自己面前，一时面红耳赤，嘴巴动了几动，只是说不出话来。
　　“你，你找我有事？”慧慧一呆，突觉心跳得厉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只见这中年妇女四十二三年纪，面相和睦，神色忧虑，个子中等，身材消瘦，穿着白色的衬衣衬裤，正不安地看着自己。
　　“我，我找你有事，关于那封信的事。”那中年妇女很怕羞，眼神里淡淡地有股子哀愁，隐藏于眉眼之间，像是天生的一样，半藏半露的。
　　“你，你是……”慧慧一惊到底，气得浑身发抖，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陈彩霞。”中年妇女话落，看了慧慧一眼，羞答答低下头来，再不敢往别处看。慧慧立时大怒，想要张口喝骂几句，竟一个字也骂不出来，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过去了。
　　“你就不想认我吗？”陈彩霞猛地一叫，泪珠子在眼眶里打着转儿，越聚越多，像是雨水一样洒了出来，说道，“不看在我的份上，看在那信，那死人的份上，你不给我个机会说话吗？”慧慧走出老远，猛听得她提到那信，那死人，气得早回过头来，眼睛直勾勾盯着陈彩霞，喷出一股火来，突然想起吴新的话来，眼里的光慢慢淡了，叫道：“走，换个地方，我就听你好好说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