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陈彩霞与她的宝贝女儿

　　陈彩霞叫了辆车，不到一刻钟，便到了胭脂河边。陈彩霞也不理会，直坐到去年吴新坐的那个位置上，心慌慌的，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向自己的女儿开口说话。慧慧眼睁睁地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她终于知道，自己当时与吴新闲话的时候，这个女人一定就在旁边坐着看着，偷偷摸摸地注视着自己俩。不然，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这么多椅子，她坐哪里不好，眼巴巴地非得坐这张不可。
　　“你，你说，上次是不是偷偷摸摸地跟着我过来的？”慧慧气不打一处来，本想平心静气地听她说道说道，还没等到她开口，自己的火先被引上来了。
　　“是，那封信也是我送到学校教务室的……”陈彩霞冷不丁被女儿逼问，满脸的虚汗，空张着嘴，好半天才道，“我，我不放心你，第二天就偷偷摸摸地跟着你……见你跟一个男娃子到了这里，他，他对你真好……”
　　“你还看见啥了？”慧慧心中猛惊，想起她与吴新两人共宿一屋的情景，脸都吓得白了，赶紧向着她问道。
　　“啥也没有。我到中午就，就回去了……我那会见你睡着了，也听到那个男娃子说的话了，他是个好娃，心眼实诚，跟，跟他当年是一模一样的。”
　　“别在我面前提，提你那个人，他再好，也不能跟，跟我那个同……朋友比，没法比的。”慧慧出口长气，揪着的心算是放下了，还好没让她看见，不然自己这脸可丢大了。
　　“你，你那个朋友确实好，劝你的话我都听见了……”陈彩霞长叹一声，目光散淡，似在回想往事，好半天才道，“他有一句话说得好：人生就是一台戏，都是演给别人看的，唱得好也罢，坏也罢，一个人一辈子只能唱这么一出……我的戏没唱好，但我希望你能把你的戏唱好，有个好的结果。”
　　“你，你还听到啥了？”慧慧一下子跌倒在地，唬得心差点跳出来，叫道，“你，你不说你中午回去了吗，咋还能听到这些话？”
　　“我，我是中午回去了，可下午又来了……”陈彩霞眼见女儿跌倒，伸出去的手紧紧停在半空，再也伸不下去了，只得道，“我，我总是放心不下你，来的时候你还没睡醒，那个男娃子就那么干坐着，一动不动的，我看得都替她着急……”
　　“他，他真没动过啊？”慧慧心里暗喜，声音里不觉有了一丝甜蜜欢喜。
　　“没有，我看见他不停地冒着虚汗，拿右手擦了又擦，却是没动过一下……那天气冷得人哆嗦，他只是不停冒汗，后来是胳膊麻了，没知觉了，他这才消停了。”
　　“你，你还听见啥了？”
　　“没了，就这些，天黑了我就回去了……我看那男娃子嘴是笨了些，心眼儿却实在，一天没吃饭，也没见他喊个饿字，你从哪交来的这么好的朋友，真个是好福气。”
　　“你，不许你问，这是我的事，听到没？”
　　“我不问，我想听你说。”陈彩霞心里暗惊，这女儿跟她爸是一个性子，聪明得紧。有时侯看起来明事理，乖巧得很，有时候性子上来，又自以为是的要命，多一半像她爸，少一半像自己，心比较软，爱动情。
　　“听我说啥。”慧慧坐到木椅子上，侧身向着她，一肚子不快。
　　“想听听你家里的事，近二十年了，我都不知道，不知道你……我对你不起，不知道你这些年咋过来的，跟我好好说道说道。”
　　“有啥好说嘴的，我没啥好说的。当年你们做了错事，丢下我不管，现在又眼巴巴地都跑出来，当我是啥东西么？想要就要，不想要就扔……”慧慧一声大吼，也不管那叫陈彩霞的女人脸上挂不挂得住，只觉自己心里是真恨这个女人，不管她是不是自己的亲妈，一股子恨意让她失去理智，恨不得把天底下的人都骂个遍，自己招谁惹谁了，命咋就这么苦呢？
　　“我，我当年是做了错事……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吗？这二十年，我过的啥日子你知道不？我没睡过一天好觉，老做恶梦，写给你的信撕了写，写了撕……我是对你不起，对他不起，就算你不认我，要打要骂，要杀要剐，总得听我说句话吧。”
　　“你，你有啥想说的，都快二十年了，你也不来找我，要不是我……他不来找你，你压根就不会想认我，你还装可怜，你可怜啥呢？”慧慧话刚落，突然发现路边有好几个人目光往这边看，知道自己过于无礼，引起路人的好奇心来，只得赶紧扭过头，明知他们听不懂自己家乡话，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暗自生着闷气。
　　“我，我倒想认你来着，怎么能回得去？”陈彩霞痛哭流涕，双手掩面，只觉自己的心都碎了，女儿的话就像是尖刀利刃，血淋淋的刺着自己心口，眼见路人直勾勾盯着自己母女，当下也不言语。好半天见人散去，这才轻声叫道，“当年正是文革时候，批判的就是这些东西，斗争得很厉害，你，你……他为了保住孩子，保住你，硬要我说是他勾引的我，好为我开脱……依着我心思，我恨不得跟他一块死，可孩子咋办……我们做了错事，该罚该杀，可我们的孩子有啥错……我们当时只能二选一，自然是孩子要紧……孩子生下来后，我都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就被你后妈给抱走了，我心里的苦有谁知道……这二十年我日思夜想，哪天不想我的孩子……可我回不去，更不能回去，我回去了，你咋办？你的事一抖露出来，村里人咋看你？咋看他……我也不能写信，该寄给谁呢……我也不知道他，他竟然起誓这辈子不再娶亲……是我，是我害苦了他，也害苦了你……”
　　“现在说这些还有屁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还不如让我死了好呢？”慧慧大哭着，双手抱住头，心里的委屈怨恨像是洪水一般翻腾，怎么也挡不住。陈彩霞心痛得紧，右手颤颤巍巍地落下去又提起来，反复几次，怎么也不敢拍到女儿身上，后来终是忍不住，轻飘飘落到女儿背上。
　　“别碰我，把你的脏手拿开。”慧慧一声大叫，用自己的手格开陈彩霞的手，恶狠狠瞪着她道。
　　“慧慧，我没想你能认我……”陈彩霞泪水收住，声音里透出一股藏不住的疼痛，好半天才道，“不管你咋看我，心里咋想我……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与他生活在那个年代，不管我们的事你们后来人咋看，我们当时是不后悔的，就是到今天我也不后悔……一个女人，一辈子能遇到几个好男人，有的女人一辈子都遇不到个好男人，这辈子能遇见他，是我最大的幸运……古诗上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你认不认我们不打紧，要紧的是，我们的事得让你知道，不是你小孩子心里想的那样……这世上没有不疼爱女儿的父母，我们的爱你不懂，因为你没经历过那个年代……”慧慧听得一呆，本能的想反她几句，喉咙却像是被啥东西给卡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慧慧，你不知道的是，我，我当年确实有过一段时间跟你想的一样，恨不得去死……你以为……不说那了，他当时送我一句话：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当时我不懂他的意思，以为他还幻想着将来要和我好，让我等他，后来我决定自杀的那一刻才突然明白：他不是这个意思，他所说的情不是我们之间的情，而是指我肚子里的孩子，要我为了孩子而活下去，这孩子就是我们感情的结果，想明白了这点，我突然觉得死很容易，活下去却难……不管多难，我活下来了,我的孩子也活下来了，我这辈子没啥不放心了，你认不认我都没啥打紧了……我能理解他的心，这些年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太不容易了……说句不怕你孩子笑话我们大人的话，我这辈子最爱的人永远是他，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仍是……你能理解也好，不能理解也罢，我都要说我心里的话……本来，我是不想见你的，怕伤你的自尊心，你现在日子过得好，一家四口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的……思来想去，我觉得我有必要见你一面，把该说的都说清楚，以后我不会再见你了，我对你不起，更没脸见你……你养父养母不容易，二十年含辛茹苦地把你拉扯大，将来你大出息了，记得好好孝敬他们……”陈彩霞话落，泪如雨点子直往下掉，胸前衣服湿了好大一片，从包里取出一个黑布袋，放在木椅上，痴迷迷地看着自家女儿，多希望能听女儿亲口喊句“妈”，这话她却说不出口，她也没这资格让女儿叫她。她的泪水越下越多，越来越看不清楚女儿，忙站起身，眼看着就要去了。慧慧却不动，呆呆地低着个头，想着陈彩霞嘴里的话，像是入了魔一般。
　　陈彩霞咬了咬牙，看了女儿最后一眼，忍不住道：“你，那个朋友……他，他是个好娃子……自己好好把握，别错过了……”话落，陈彩霞这才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不住地回头看望女儿，却见女儿心不在焉地坐着，由始至终没抬过一下头。陈彩霞收紧泪水，只觉心如刀绞，暗道：别了，我的女儿！
　　慧慧呆坐着，想象着陈彩霞刚才说过的话，一种酸酸的感觉让她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慧慧转转眼珠子，猛地撇见木椅上的黑布袋，知道这是陈彩霞留下的，专门留给她的东西，只得拆开来看。里边啥也没有，除了一摞信以外，再有就是一个存折，再没有其它。慧慧怒从心起，知道这是她那个不是父亲的父亲留给自己的钱，信则是她那个不是母亲的母亲写给自己的，算是一点心理上的补偿。右手作势欲扔，却猛地顿住了，慢慢地将手垂下来，将存折小心收好，泪珠子却滚了下来，如雨滴儿不停。
　　暑假来临，慧慧如丽丽那般在东临市随便找了份活计，她实在不想回家，又没地方去，心乱得很。每日里干活也不上心，纯属是打发时间，直到快开学时候，慧慧领着那点血汗钱，跑遍了省城各大书店，只要是跟农业种植有关的书，不管好赖，全都买下来，抽空给吴新送了来。吴新大喜，嘴里却说不出话来，又要给慧慧钱，慧慧哪里稀罕这点钱，告诉吴新，这是自己挣的钱，是专门来孝敬哥的，哥要是只想着钱，就生分了。吴新面上一红，知道慧慧虽不及丽丽伶牙俐齿，却也是能说会道，自己哪里是对手，只得收了。慧慧又将陈彩霞的事告诉吴新，希望听听吴新主意，吴新就七个字：可怜天下父母心！慧慧心下明白，吴新哥是想让自己认亲，毕竟血浓于水，国人又最看重孝道，母亲再不好，看在生你养你的份上，啥错也抵得过了。慧慧不说话，一会说道：“哥，我自有主意。”吴新不再言语，深知慧慧比自己还明事理，想得长远，性子也拧得很，要转过这弯儿来，怕是需要一段时间。
　　闲来没事，日子如水般静悄悄流过去，又到了数九寒天的日子。王梅梅整个人突然间就精神了，整日里眉开眼笑的。儿子前些日子竟打来电话，不光是报平安，更重要的是报喜，如果不出意外，一切顺利的话，儿子有可能明年初夏季节，提前毕业回家。王梅梅刚开始听到这话，心眼里满是担忧，厉声责问儿子，是不是哄妈高兴，学校里是不是出啥事了？待见儿子一一细说明白，王梅梅这心才放回肚子里。儿子果然是好样的，没让妈失望，没让村里人失望，也没让他老王家人失望，竟然提前一年学成归来。
　　这日，王梅梅正在院里洗衣服,眼面前突然就多了一个影子。王梅梅以为是梦是幻，湿手一拂眼睛，眼前一下子明朗起来：这不是梦，更不是幻，眼面前活生生的是自己儿子，是自己阔别了两年半的儿子！王梅梅慢腾腾地直立起来，伸出树皮儿似的手掌去。吴新抢先一步，稳住母亲，看着母亲半突出的右眼，满头银丝半白，一时泪如雨下，紧紧拥着母亲。
　　“新新，疼不？妈老了，手上有老茧，弄疼你了吧？”王梅梅泪珠子打转，右手在衣服上使劲磨蹭两下，这才向儿子脸上重新摸过去。
　　“妈，不疼……怎么会疼？”
　　“学好了吗？”王梅梅看着儿子，眼睛睁大，满眼怜爱，念念不忘学习情况。
　　“妈，学好了。”吴新答得很快，赶紧侧开身，但见身后一个包，一个麻袋，说道，“妈，这包里是衣服，这麻袋里全是书，都在你儿子脑子里存着呢。”吴新话落，右手指指自己脑袋，眼睛里满是亮亮的光。王梅梅裂开嘴笑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多了，双手紧紧托住儿子的脸，仔细打量起来。两年多没见，儿子瘦了，看起来高了，却还是那么英俊，书生气更重了。吴新赶紧扶母亲坐下，自己半蹲着让母亲看个够。自己之所以提前回来，只有一个缘故，五月十七，后天，那是母亲四十八岁生日。吴新有个心愿，想亲手为母亲做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包几个扁食，给母亲过过生日。
　　自父亲走后，十四年来，母亲从来没有过过生日，压根都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儿子的生日，母亲每年都会记得，准时给自己过，不管有钱没钱，苦难到啥程度，只要生日那天，那照旧的西红柿鸡蛋面、胡萝卜猪肉馅的扁食，母亲会早早地做好，等着自己放学回来吃。上高中那会，路途遥远，母亲会提前给自己过生日，就算是在上大学期间，母亲也会吩咐丽丽，生日那天，一定要记得提醒自己过生日，吃那碗西红柿鸡蛋面，多吃几个扁食。十四年来，自己的生日，每年都有母亲的陪伴；母亲的生日，十四年来，从来没过过一次。后天，自己要陪母亲一起过生日，吃那碗再平常不过的西红柿鸡蛋面，吃那胡萝卜猪肉馅的扁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