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爱情与婚姻的问题

　　“新新，其实，我很喜欢，很喜欢的……只是，我想……你自己知道的……现在，不，不行的……”丽丽一眼娇羞，那让自己脸红耳热的话，当着一个男娃子的面，还真是说不出口来。眼面前的这个男娃子是自己对象不假，甚至是自己这辈子唯一的男人，在没真正结婚之前，丽丽再大胆，也不敢大到没边没形，完全丢开自己一个女儿家固有的脸面。
　　“丽丽，你喜欢啥？”吴新小声问道，他因着心慌意乱，哪里听得清丽丽说话，只一味埋怨自己该死，当真活腻歪了。
　　“我，我，你，你说呢？”丽丽喝骂一声，恨得要死要死的。这个书呆子，莫名其妙地占了自己便宜，居然还莫名其妙地问自己喜欢啥？哼，从小到大的，自己也真是莫名其妙，居然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这个莫名其妙的男娃子当着自己的面，竟然问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真的很莫名其妙！吴新“嘿嘿”一笑，眼见丽丽生气，不敢再随便说话。要说笨，自己并不笨，只是在丽丽面前，怎么就那么笨呢？从小到大，自己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会心慌，都镇定得住，唯独面对丽丽，自己的心是慌的，甚至有时候只是在脑海里想象一下，心都会慌，慌得要死要死的。
　　“新新，你听过‘爱情’这个词没？”
　　“没，没有……书上，书上有看过。”
　　“那你说，爱情是啥？”
　　“我，我哪知道……男欢女爱，你情我愿是爱情不？”
　　“呆子，真是个呆子！”丽丽忍不住心里暗骂几句，迎着吴新一呆到底的眼睛，脸儿突地红了，一个人像是自言自语：“爱情，我觉得应该是这样：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喜欢的这个人也正好喜欢你，彼此爱慕，互相忠诚，不离不弃，这就是爱情！”吴新身子一抖，没想到丽丽说得这样好，一下子就说到自己心坎里，真是神了,赶紧问道：“那婚姻呢？”
　　“新新，你先说。”丽丽并不接话，真想听听吴新对婚姻的看法。
　　“丽丽，你知道我的，我哪知道这个……婚姻是不是养家糊口，一起过日子。”
　　“呆子，真有你的。”丽丽眼瞅着吴新这呆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道，“理想中的婚姻是这样的:当我想嫁你为夫的时候，你也正好想娶我为妻，咱们建立一个共同的家，就像《诗经》上写的那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就是婚姻！”
　　“丽丽，还是你行，比我厉害多了。”吴新笑不拢嘴，赶紧冲着丽丽竖起大拇指，也不管她看得见还是看不见。
　　“哪有，你在我心目中才是最厉害的！”丽丽走近两步，真想投进吴新怀中，眼见吴新躲开，并不生气，笑道，“新新，你知道吗？香水镇有多少好娃，我都不待见他们，只有你，你才是我心目中的神！”
　　“丽丽，这话说反了，在我心中，你才是最美的。”吴新一顿，这么羞涩的话不知怎么突然从嘴里说出来，没有一点扭捏，又道，“从小到大，只有你最懂我，最在乎我……没有你，我不见得能走到今天，一个人扛过所有的苦。”
　　“新新，我问你，你心里是喜欢我多一点还是感激多一点呢？”丽丽一双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吴新，只盼吴新说出自己最真心的话来。吴新心中慌乱，半响才道，“我也说不上来，我，我只是知道，我这辈子再也离不开你了，你已经完完全全的在我心里了，再也抹不掉了。”吴新显然是急了，只怕丽丽生气，不再理自己，自己嘴笨舌慢的，真不知道该如何哄她高兴。眼见丽丽一个人默不作声，也不知道在琢磨啥，忙道，“丽丽，你知道我在想啥？”
　　“我哪知道？”丽丽说话声音不高，性子却上来了，话还没落，紧接着又是一句，“新新，说来听听。”女孩子就是这样让人琢磨不透，一句话里边有两种意思，也有两种感情在内，遇着吴新这样木讷老实的男孩子，丽丽也真气真恨，暗骂自己窝囊。
　　“丽丽，我想早点毕业。”
　　“说啥？”丽丽心头一震，如被电击了一般，身子不由得倒退一步，两眼如刀，冷冷地瞪着吴新。
　　“我……丽丽，我，今年出去，不打算再回来了。”吴新的话很重，意思却很明显，既然学业为重，其它与学业无关的东西就应该靠后。书上不是说嘛，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学业与所谓的爱情不可能兼得，要么选择学业，要么选择所谓的爱情，我的心你都懂，只能选择学业。丽丽早知道吴新有这打算，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在除夕夜提出来。这个呆子，总是这么没趣，总爱说些大煞风景的话，让人着恼！
　　“新新，我知道你的心了……我等你，你多久成功，我等你多久……要是你一辈子才能成功，我注定要为你受苦受累一辈子！”丽丽身子一抖，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吴新大惊，赶紧抱紧丽丽，丽丽确实身子弱，受不得河边风大，小猫儿似地蜷缩在吴新怀里，心暖暖的。
　　“丽丽，那倒不用。短则三年，长则五年，我一定娶你进门，信我不？”
　　“新新，我信你……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怀疑过你。这十里八村的娃我稀罕过谁，我只稀罕你……”
　　“我也稀罕你。十里八村的女娃，哪个都不能治我，让我心服口服，唯有你能。一想到你，我就服服帖帖的……”
　　“慧慧呢，能不能治你?”
　　“大过年的提她干吗？我只是没有个亲妹妹，眼见她乖巧，因着变变的关系，把她一直当妹妹待，和对你是不一样的。”
　　“人家慧慧叫你可亲呢，一口一口‘吴新哥’的叫着，嘻。”
　　“别提她了，咱们说咱们的，过了年又要分别了。”
　　如此半月过去，开学的日子又到了。两人早收拾停当，王梅梅自不免千叮万嘱儿子一番，要他好好学习，千万别把自个儿劳累着，又把丽丽叫到一边，当成儿媳妇似地唠叨个没完，意思无非是替她这个妈照顾好吴新，时常劝着他些。吴新的毕业意思也早告诉了母亲，八个字：学业不成，誓不归家。临走前夕，变变特地将吴新和丽丽叫到家里，亲自炒了些菜，四个人竟喝上了。十余年来，吴新一次也没到过变变家里，因着小时候那些陈年旧事，伤痛记忆，吴新在心底给自己划了条线，跟变变两兄妹好是一回事，恨变变他妈又是另外一回事。今天这算是自己第一次上门，李乔那股高兴劲就别提了，饭前饭后，热情周到，早忘了那些年那些不快。吴新当着变变两兄妹的面，始终笑脸相迎，一直称呼着婶子，一团和气。几年不见，变变现在变得高大威猛，虎背熊腰，尤其是饭店学了六七年，手艺确实不错，可以出师了。依着变变意思，今年不打算出去干了，准备自己单干，在镇子上开个小饭馆，试试运气。要是干得好，就继续干下去；要是干得不好，那就另谋出路，总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吴新大喜，举杯祝贺，眼中不免落泪。丽丽也是意想不到，几年不见，变变真是大变样了，有点不认识了，两人提前祝贺变变生意兴隆，又提前祝慧慧高考成功。变变最后也祝福吴新：“好兄弟，知道你压力大，学习苦，切记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照顾好身体，多吃多睡，身体好了，想怎么拼命学都可以，争取早日学成归来，喝你们俩的喜酒。”丽丽听到这句，早羞得转过脸去，心儿慌慌,想起变变小时候天天惹自己哭鼻子，像是梦一样久远。慧慧一双眼睛滴溜溜在吴新身上打转，欢喜不尽：“吴新哥，丽丽姐，咱们很快就会在同一个城市学习的，你们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
　　儿子一走，王梅梅除了照顾父亲衣食起居，再就是地里庄稼、家里那些牲口，每日里瞎忙活，清闲得很。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王梅梅心里就感觉空荡荡的，时常念叨儿子，有时候思儿心切，一晚上老做恶梦，常常导致彻夜难眠，一息数惊。这之后，王梅梅睡觉就再也不安生了，翻来覆去地折腾好半夜。
　　闲来无事，又到了暑假。因着吴新关系，丽丽也没有回家，在东临市临时找份活计，一来挣钱维持生计问题，不能总问家里要钱；二就是到社会上历练历练，好好体验生活；三来念及吴新，自己一个人回去多没意思，倒不如留在东临市，好歹有个念想。吴新压根不知道丽丽留在东临，一个人每天往返于学校书店，再不就是后山的那片林子，整个人跟着了魔似的。临开学之际，丽丽这才突然找到吴新，带了一大包东西过来，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一样儿不缺，足见情意。吴新这才知道丽丽整个暑假都在东临打工，这些东西都是她用自己挣的钱给买的。吴新只觉眼睛一阵剧痛，早落下泪来，紧紧拥着丽丽，拉她去后山转了一圈,说些自己学习趣事，试验成果。丽丽趁机也告诉吴新，慧慧果然是好样的，考上了省重点大学，专业是美术。吴新一呆，很替慧慧高兴，不由得想起那年慧慧堆的那个雪人，真美得紧。
　　闲来无事，寒冬即至。吴新每日里忙着学习，于学习外一切事情全不上心，一个人倒也自在得紧。这日上午，突然有校务室人员来叫他，说是有人打电话来。吴新大奇，这可是从未有过之事。自己上学期间，从没有人来过电话，只得赶紧跑去接。打电话的不是别人，却是慧慧，电话里哭个不住，不知道出了啥事。吴新一个劲儿地问，慧慧却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把个吴新的心都哭碎了，好不容易慧慧才止住哭，问吴新能不能请个假出来，自己有事儿说。吴新大惊，知道慧慧一定出了变故，赶紧约好地方，挂断电话，风风火火地跑来找慧慧了。
　　吴新学校离市中心远，等他急急忙忙地赶到“胭脂桥”的时候，慧慧早已等在那里，面容憔悴，眼睛红肿，手里拿着一个拆开的信封，看得人着实心疼。吴新心里急得要死，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开口，慧慧忙道：“吴新哥，你啥也别问了，陪我这桥上走走吧，一会我仔细告诉你。”吴新没法，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只得陪着慧慧在桥上走着，心却翻腾得厉害，想不明白慧慧在电话里为什么哭，自己到了眼面前咋又不说话？走了一刻来钟，到了桥头，两人转过弯，顺着“胭脂河”走。不多会儿，走到一棵大柳树下，眼见旁边有张木椅子，慧慧当先坐了，右手将信封递给吴新，淡淡地道，“吴新哥，你看看吧，看完就全明白了。”吴新一呆，接过信却不敢看，知道慧慧适才的哭与这封信有着莫大关系，心中纠结得厉害。慧慧却不再说话，眼睛痴痴呆呆地望着河水，整个人似魂丢了般。吴新大奇，倒要看看这信里有啥见不得人的秘密，右手两指一夹，抽出一沓纸来，足有十来页厚，心中暗惊。只见上写的是：
　　女娃儿好：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去了另外一个地方生活。我是谁，怎么认得你，为啥要给你写这封信，看完信你就啥都明白了。我不想说你的故事，我只想让你听听我的故事。
　　我是一个孤儿，从小就被人扔在路边，幸亏被一户好心的人家给收养了，这才没脸没皮地活到现在，才有勇气给你写这封信。我对你不起，自觉没脸见你，只能写这封信来说我的故事了。
　　我本姓王，没有名字。收养我的那户人家正好缺个男娃子，偏巧在路上捡到我，随便取了个名字叫元宝。我叫元宝，半辈子却是穷困潦倒，跟钱沾不上边儿，眼面前活得让村里人看不起，没脸见人，更没脸见你。
　　六零年，我十岁左右。那是国家最困难的日子，很多老百姓吃不饱饭，穿不暖衣，粮食是定量的，需要粮票。那会儿干啥都是票，在咱们这个穷山沟沟里，能吃的东西都拿来吃了，啥树叶子，槐花，灰条菜，苦苦菜，麦麦菜，甚至是山里的野味，能拿来吃的都吃尽了，还是饿得慌。到六三年的时候，村里收成好了，日子开始好过了。我的养父养母终于扛不过去，脚前脚后走的，只留下我和一个姐姐相依为命，孤苦伶仃地生活。
　　姐姐待我很好，有啥好吃的东西总是先顾着我，却从不惯我。我也待姐姐好，虽不是亲生的，却比亲生的还好还要亲。从小我就下地干活，能吃苦能受罪，几年下来，地里的活再没有我不会的，是一把好手。后来因为这当了村里生产队第一大队长，成了十里八村有名的劳动模范，那会子叫劳模，是很光荣的。
　　后来，国家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当时的说法叫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咱们村来了七八个大学生，五男三女，其中也有几个高中生。能来到咱这破山沟沟里，说实话，全村人都稀罕，都当个宝，有啥好吃的都紧着来。大学生们可不乐意了，他们来的目的可不是来享福的，是专门来吃苦受罪的。村委舍不得让他们吃苦受罪，却又不能不吃苦受罪，后来给他们安排了个细活：教员。农忙的时候再下地劳动，既解决了村里孩子上学问题，又满足了他们吃苦受罪的想法，真是个好主意。
　　我当时是一队大队长，作为标杆，自然要起带头模范作用，就带了一个女大学生。那个女高中生叫陈彩霞，十七八的年纪，出落得水灵灵的，就像是从花堆里投胎出来的一样。她嘴又甜，待人和气，真是人见人爱，村里百姓都喜欢得不行，背地里时常议论，恨不得将来好做自己儿媳妇。我当时也喜欢得紧，只是偷偷摸摸地喜欢，谁也不知道我的心思。
　　彩霞有文化，有思想，是个进步青年，各方面都要求上进，除了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一有时间就下地劳动，不懂的就问我。我就手把手地教她，心里想着尽快带出个好徒弟来，自己也有面子。彩霞很喜欢跟我在一起，喜欢听我谈天说地，说些家长里短的稀罕事。我也稀罕她有文化，闲时就听她讲书本上的东西，都听入迷了。
　　彩霞除了读《毛选》四卷，最喜欢的书就是《红楼梦》，那会儿是不可以随便看《红楼梦》的。彩霞却不这么看，老跟我说，毛主席对《红楼梦》是很喜欢的，经常教育底下的干部要好好读《红楼梦》。毛主席都爱读的书，怎么会不让老百姓读呢？她经常跟我说，说毛主席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人物，伟大在哪里，就凭他那一句“妇女能顶半边天”，就足以显得伟大，真是前无古人，后难有来者！
　　我到现在都记得，彩霞说这话时的模样。一个人站在杏花底下，小脸蛋白里透红，眼睛闪闪，睁得大大的，昂首挺胸地看着旁人，像是谁惹恼了她，等着跟人拌嘴似的，一副得理不让人的倔性子，真逗。
　　哦，对了，说到杏花，我这才想起来，彩霞最爱杏花，常坐在杏花树底下看《红楼梦》，跟我讲里边的故事。她说她特别喜欢《红楼梦》，喜欢里边的故事，却不喜欢这故事里的结局。
　　她说，《红楼梦》里的故事是好的，只是发生的年代不好。要是发生在咱们这个年代，贾宝玉和林黛玉就会在一起，薛宝钗也会有好的归宿，其它《红楼梦》里的人物的命运都会大不同，都会有善终。我没读过《红楼梦》，却喜欢听彩霞讲这些，觉得她讲得真好，比咱们村里那些人都有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