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吴新与他的补习班

　　一个星期后，又有十多个孩子来报名学习了。慧慧也来了，是唯一的一个初一学生。吴新大奇，问慧慧咋来了，你后年才中考，急啥呢？慧慧只管笑，脸红通通的。吴新哥，笨鸟先飞嘛，你到底收不收我？吴新满心欢喜，知道慧慧学习好，初一的东西不必再教，只得找来自己初二课本，重点教慧慧初二语文、数学、物理。因着变变这层关系，对慧慧自然照顾有加，格外上心。每天回家时间也晚了，睡觉时间更少。吴新知道，自己纵然全通，也需要时间好好理理这些东西，各种各样的学习问题、五花八门的知识概念堆得小山头一般，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还好有个丽丽，有时候眼见自己实在忙不过来，就帮着自己给同学们讲解，分担一点。有时候闲了，同学们都散了，两个人就相互交流，彼此探讨一些难题，十天半月下来，两个人都感觉进步神速，着实欣喜。沈志文一天天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对于女儿的足智多谋不免称奇，四处宣扬。唯一令自己伤心的是，可惜这是个女儿身，要是个男儿汉，该有多好！想到情浓处，眼珠子早淌下来，怎么止也止不住。
　　这日下午，吴新布置完作业，因见天色不好，赶紧打发同学们各自回家，避免淋雨，有不会的问题记得作标记，明天来一起解答。丽丽本想留吴新玩会，见这天色阴沉得紧，只得赶紧催促吴新回家，明日再来。吴新与慧慧家都在村东头，正好顺路。刚过了小河，瓢泼大雨兜头便下。两人一声尖叫，只得加快脚步拼命往回赶。眼见雨越下越大，始终不闻雷声，吴新没法，只得拉着慧慧躲到一棵柳树底下，暂时避避风头。
　　“吴新哥，这雨活见鬼了，说下便下，全无预备。”
　　“六七月的天就是这样，说变脸就变脸，跟个小孩子似的。”
　　“你也是个孩子，有时候像个大人一样，比我们老练稳重。”
　　“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吴新“嘿嘿”一笑，感觉慧慧与丽丽完全不同。自己跟慧慧在一起特别能放得开，有啥说啥；不像丽丽，自己啥时候都得小心伺候，紧张得不行，只怕丽丽恼。
　　“吴新哥，当然是夸你呢，你这么优秀，谁舍得骂你。”
　　“嘿嘿，别夸我，咱们一起看雨吧。”
　　“吴新哥，我倒是挺喜欢下雨的，更喜欢淋雨，淋雨的感觉真好。以前老见我哥淋，后来我偷偷淋了一次，说不出的精神！”
　　“我也爱淋雨。以前在家的时候经常一个人淋雨，就是你说的那感觉一样，像是重新活过来一般。”
　　“吴新哥，是真的吗？”慧慧大喜，眼见吴新满目精光，一副想要冲到大雨里的欢喜模样，不觉受了感染。
　　“好好的，我干嘛骗你？”
　　“走，吴新哥，咱们淋雨去。”话落，慧慧便往出走，吴新赶紧硬拉了回来，忙道：“慧慧，这不好吧？要是让村里人看见咱俩这样，再传到你爸妈耳朵里，又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来。”
　　“吴新哥，跟我来，替我照护好书包，别让雨淋湿了。”慧慧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从树底下出来，转身折而向北，当先跑了。吴新一惊，不知道慧慧要做啥，当心出事，只得紧紧相跟着。吴新知道，村北面没有人家，全是山圪崂。慧慧这样做，明显是为掩人耳目，好成全自己淋雨的想法。吴新想到这里，喜上眉梢，当下足底加劲，顾不得天降大雨，向着慧慧追去。慧慧跑了一阵，赶紧放慢脚步，静等吴新过来。到这地方，就算是自己喊破喉咙，也不会有谁听得见的，没必要再往里走了。
　　吴新找棵树，将慧慧书包挂好，避免被雨淋湿。两人这才漫步雨中，凭凭大雨倾盆，浑若没事人一般。吴新眼见自己身上衣服早已湿透，前胸贴着后背，紧紧地挨在一起，左右手合拢，使劲拧拧身上的雨水，好让身子轻快一些，笑道：“你也拧拧，身子也好轻快些。”慧慧却不拧，自顾自向前走着。她喜欢这种负重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在拼命向前奔跑，没有终点，只有方向，永远看得见希望，却永远也到达不了终点。
　　“吴新哥，你将来打算做啥？”慧慧走到一棵槐树底下，眼见自己淋得实在不成样子，已经过足了瘾，赶紧止步。
　　“我现在还没考虑那么远，我目前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中考成功。”听得慧慧问话，吴新赶紧答道。一会儿又道，“去年堆雪人的时候，我就说过了，我这辈子没啥念想。我妈倒是想望子成龙，将来好光宗耀祖。我不想那些，我只想将来多挣些钱，让我妈、我姥姥一大家子人都过上好日子。”
　　“吴新哥，我的心事你早知道，说是那么说，做起来就难了。”慧慧叹口气，一眼暗淡，“可惜我是个女儿身，不能如你们那般轰轰烈烈地干番大事业。”
　　“谁说不能？毛爷爷早说过：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你不要自己过早框死自己，未来的事谁说得定呢？”
　　“话是没错，我们女孩子将来总是要嫁人，要顾家，顾孩子，纵然有天大的心，到时候也得收回来。”吴新一呆，眼见慧慧想得这么长远，思想也较自己深刻很多，一时呆呆无言，心中暗自佩服。
　　“吴新哥，考上高中，你有啥子打算？”
　　“不知道。”
　　“吴新哥，你没想过吗？”慧慧着实好奇，两眼珠子都直了。
　　“想过好多次，越想越不知道咋办。”吴新叹口长气，转头去看慧慧，一时惊得差点背过气去，赶紧别过头只做不见。慧慧一呆，只得顺着吴新的眼光过去，一下子脸红耳热，羞答答低下头去。原来自己适才只图痛快，没有像吴新那样拧干身上的水，现在衣服紧紧贴身粘在一起，又是夏季，衣着单薄，自己的身子被吴新隔着衣服瞧见，虽只一眼，多让人不好意思。当下，慧慧顾不得羞，两手合拢，将衣服上下下下，里里外外拧了个遍，好半天才道：“吴新哥，你还没告诉我呢？”
　　“告诉啥呢？”
　　“你的想法，你高中之后呢？”慧慧拨弄一下头发，因着雨水冲洗，整个人精神多了。
　　“慧慧，按理说，我是放心你的。”吴新一呆，底下的话思虑再三，决定告诉慧慧，忙道，“你是个懂事明理的人，告诉你我是不怕的。原先我跟我妈有个赌约，要是我中考成功，我妈就告诉我当年关于我爸死的真相；要是不中，这个秘密就会永远烂在我妈肚子里，再不会有人知道。”
　　“吴新哥，你……你爸，不，不是自杀死的吗？”慧慧一惊到底，话说得结结巴巴，看着吴新眼睛，不自禁退后一步。
　　“是自杀死的不假，看我妈说话的那个光景儿，背后可能还有故事，有些秘密没说出来。”
　　“吴新哥，我信你一定能考得上……你的狠劲在学校是出了名的，人只要有这股子狠劲，天大的事也能干成。”
　　“我心里也这样想，所以这才拼了命的学习……”
　　“吴新哥，你放心，今天你跟我说的话，打死我也不会说出去的。”慧慧心中一片翻腾，眼见吴新拿她当自己人待，告诉她心底最深的秘密，打定主意，一定要替吴新保守住这个秘密，没有吴新哥发话，自己永远都不会对别人说半个字。
　　“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不然也不会跟你说。”吴新叹口气，看着满天雨水，痛道，“慧慧，不怕你笑话，我这心里憋屈得慌，有多少事说不出口去，也不知道该向谁说……你还小，丽丽也小，有些事你们不懂，没有经历过我这些事，你们是不了解我的……”
　　“吴新哥……吴新哥……”慧慧叫了两声，底下的话却不知道怎么出口。确实，以她现在的年纪思维自然是理解不了吴新心中的苦，只得住口不说。
　　“就像你刚才问我的话，中考之后想干啥？我心里矛盾得很，考不上吧，自己难过，怕我妈伤心；考上吧，我爸的事抛开不提，上学得花钱，我家哪有钱，更愁得厉害。”
　　“吴新哥，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以后，不管你有啥事，心里不痛快了，都可以找我说说话……我是帮不了你，但可以听听你说说心里的苦，有些事说出来就好了……”
　　“慧慧，我知道……我只是一时苦闷，随口乱说，你别往心里去……”
　　“吴新哥，没事，我喜欢听你说这些。”话落，慧慧的脸立刻红了，像是被热水洗过一般，感觉心一阵扑通乱跳，再不得消停。吴新本没有啥特别的意思要告诉她，只是心里苦闷到底，想找个人胡乱说说。慧慧听得却不是这样，她误以为吴新把她当成了知己，不再是朋友。在她想来，只有最亲近的两个人才会彼此没有秘密，才会说那些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的最深的秘密。
　　经过一个多月的补习班互助学习，所有的伙伴都有所进步，所有的家长都笑不拢嘴。即便是慧慧，因着吴新格外照顾，分外用心，也是学有所获。连那平日里最不可一世的李乔，逢人也常讲吴新好话，直把王梅梅母子夸上了天，哪里还记得自己曾经与王梅梅水火不相融、蛮不讲理、胡乱干仗的那些丑事？一时间，吴新自然成了村里百姓议论不休的好娃，不少人竖起了大拇指，这娃学习学习第一，家务家务第一，懂事懂事第一,也不知道王梅梅是咋教育的，这娃咋就这么听话，太给大人争脸了。王梅梅倒不在乎这些个事，对于村里人对儿子的好话只是报以笑脸，从来不主动在人面前夸奖儿子。王梅梅真正在乎的事情只是一件：望子成龙！儿子不但要中考成功，将来更要高考成功；以后步入社会不但要功成名就，还得光宗耀祖；不但要为死去多年的丈夫正名，还要为香水镇的父老乡亲们谋利！
　　时隔多年，丈夫的死早就没人再提，甚至王梅梅有时候都记不清丈夫的模样了，有些事王梅梅却记得，永不能忘！自己曾亲口答应过儿子，若是中考成功，自己就会告诉儿子他爸当年的死因；要是不中，那这个秘密就一辈子烂在自己肚里，成为永远的谜！王梅梅心知肚明，儿子之所以拼命学习，除了体谅自己做母亲望子成龙的心愿外，最主要的动力还是来自于丈夫，来自于他对父亲的不理解！明年，明年夏天，所有的秘密都不再是秘密，再也没有人会因为自己丈夫的死而吵闹了。
　　趁着星期天，吴新早吆喝着牛去东坡山上溜了。过了这几年，牛也老了，身子骨大不如以前了，吴新对牛的感情却更深沉，眼看牛一天天老去，心里也疼痛得紧。吴新钉牢铁桩子，一个人躺在草地上，却咋也睡不着，索性两手枕在脑后，一个人静静仰望着蓝天发呆。
　　吴新知道，再过十天半月又是秋收的日子，村里百姓到时候又要忙活。今年天气好，雨水足，一定是个丰收年。吴新胡思乱想一会，不免又想到丽丽，心突然紧了一下。他自己也不明白，为啥每次想到丽丽，心总是会喜，总是莫名其妙地感觉紧张，怎么也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话说回来，今年暑假还真是多亏了她，若不是她突发其想，办这么一个补习班，自己哪能轻轻松松地挣那几百块钱，又不耽误学习。嘿，丽丽真是聪明得紧，百八十个自己也不及她一个。
　　吴新一早约了丽丽，约她来东坡山上坐坐。眼见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吴新不免有点心慌，怕丽丽误会自己，以为自己有啥别的想法。其实，自己能有啥想法，无非就是想意思意思，说些心里话，感激她为自己所做的这些。
　　吴新正想着，耳听得细碎的脚步声响，知道是丽丽来了，喜得赶紧坐起，木讷笑道：“丽丽，你来了。”
　　“吴新，你耳朵咋这么好使，咋知道是我呢？”
　　“听你的脚步声，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这就是大人口里常说的听声辨形，我记得你的步子。”
　　“吹吧你就。”丽丽一眼不服气，嘟囔着道。明知道吴新说的是大实话，自己却忍不住想骂他几句，这才高兴。
　　“累了吧，先坐下歇会儿。”
　　“找我啥事呢，还提前眼巴巴地叫我来。”
　　“没，没啥事……”吴新眼神慌乱，脸儿红透，嗫嚅着嘴道，“你暑假帮了我。我，我也没啥好报答你的，出来找你说说话。”
　　“吴新，你怎么老想报答我呢？”丽丽心中有气，一骨碌站起身来，紧走两步，又回转身来，叫道，“吴新，咱们是朋友，不要心里老想着这些，那就生分了。”
　　“我知道，我一直把你当好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吴新大窘，眼见丽丽急了，越发不会说话了，赶紧分辨，“你的好，我一直记在心里，我笨头笨脑、笨嘴笨舌的，叫你出来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找你说说心里话儿。”
　　“那你心里有啥话，说呗。咱们还客气啥。”
　　“丽丽，你说咱们明年能考上不？”
　　“当然能。”
　　“真的吗？”
　　“别人我不敢说，你一定能。”丽丽眼见吴新这般严肃，心中犯疑，也就不再玩笑，认真说道，“吴新，你的功课很扎实，基础很牢，只要心里不紧张，中考完全没问题。咱们不一样，我有几门课不是特别扎实，遇到问题的时候，有时候脑袋里空白，想不起些啥知识来。”
　　“这也是心理紧张的过，我有时候也有这种脑子里空空的感觉，不过，歇会儿就好了。”吴新眼光收回，落到草地上，叹道，“唉，还有一年就中考了，时间真快！”
　　“吴新，你是不是心里有事？”
　　“是有事，我爸的事，今天特地找你来说道说道。”
　　“你，你爸的事？”丽丽一呆，不自觉地向后一缩，实在搞不明白，吴新父亲的事情到底跟自己有啥子相干？
　　“丽丽，你知道不？为了我妈捡破烂的事，我和我妈不知道吵闹过多少回，总没个结果。后来我妈答应我，要是我中考成功的话，她就告诉我当年我爸是咋死的。”
　　“不，不是自杀死的吗？”丽丽心中震惊，一下子坐倒在地，却赶紧爬起，面对面与吴新坐着，拿眼直勾勾地瞪着他。
　　“是自杀死的不假，里边可能还有故事。这些年我妈一直不说，村里人老胡乱猜疑，现在看来他们的猜疑是有道理的。”吴新话落，眼中下泪，随手赶紧抹了。沉默半响，右手指着东南方向的一座小山丘，叹道：“那边就是我爸的坟，我从来没上去过一次，倒是我妈每年都上，偷偷儿地上。有一年我实在没忍住，趁后半夜悄悄地跟在我妈身后，眼见我妈跪在我爸坟前，哭得那个难过，说的那些言语，真能把我的肠子都揉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