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吴新当小工的日子

　　转眼间，又是一年寒冬，较之上年，无非多了一些冷风冷语，再没有啥子新鲜。王梅梅母子俩的生活一如过去，没有多少起色，辛辛苦苦的一年下来，挣的那点钱，除了穿衣吃饭之外所剩无几。王梅梅深知，儿子现在开销越来越大，有些地方省无处省，只能靠自己省吃俭用来满足儿子日常开销。父母时常挂念自己，隔三岔五过来虚寒问暖，王梅梅却有言在先，来可以，要送东西可不行!王田园无法可想，只得将自己那点血汗钱如数交给老伴保管，等哪天外孙子需要，全部拿出来救急。
　　新年过后，王梅梅将辛辛苦苦攒的那点儿钱拿出来，先给儿子交了学费，买些生活必需品，不耽误学习就好。吴新经过年前那次谈话，再没有跟同学红过脸儿，一门心思专注在学习上，深得老师好评，逐渐赢得大部分同学敬佩尊重，心中欢喜自不待言。
　　这日深夜，王梅梅待儿子睡下，一个人悄悄去了父母那边。王田园怎么也没想到女儿竟会深更半夜地跑来，一时吃惊不小。王梅梅眼见四下无人，方才将丈夫当日实情道出。老两口一时听得目瞪口呆，决计想不到天底下竟然会有这样荒唐事情！若不是女儿亲口所说，打死他们二老也不会相信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时隔五年，王梅梅第一次将丈夫的死因透露给父母，之所以选择现在说，一是王梅梅觉得时机成熟，应该让二老知道真相，理解自己当日难处；二是自家儿子一天天长大，王梅梅不知道将来如何告诉儿子，想听听父母意见；三是儿子品学兼优，自己这种教育方法到底对不对，儿子以后的路该怎么走，自己拿不定主意？王田园只管唏嘘，一时却没个好主意，只得让女儿赶紧回家，来日方常，一块儿再好好合计合计。
　　王梅梅刚一出门，王田园赶紧吩咐老伴，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就是自家儿子，也不能透露一点风声出去；再有那钱，一定要保管好，除非家里有特别需要，谁也不能动！王美灵知道，老伴儿这样做，全都是为着外孙子吴新将来考虑，自己这两个亲孙子死不争气，如他老子、老子的爹一样，笨得像一头牛，空有一身蛮力，只懂得下地干活，压根就不是那学习的料。将来老王家真要出个书生，出个文化人，指定要出在这外孙子身上无疑了。
　　清明刚过，村里就有人传开了，说是县政府批了，要从县里到镇上直通一条柏油马路，说是多少年了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寒碜得紧，就这一两个月的时间就要动工呢。村里百姓半信半疑，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吵得整个镇上的人都知道了，最后才确定确实是实情，不是众人瞎传的。众人高兴之余，不免又念叨起那个光棍老王来，这老王真神了，莫非真是县太爷肚子里的蛔虫，不然咋算计得这么准呢？
　　半个月后，县里边便开始出动机器，一个村一个村地挨着过。先是推土机推路，将本不宽阔的路微微地推宽一些，紧跟着后边工人平整路面，然后用石子、水泥、粗沙搅拌在一起，铺到推好铲平的路上，后边跟着压路机一路压将过去。为了不影响村里人出行，方便车辆行驶，路是一半一半地铺，等这边凝固了、结实了，才倒过来铺另一边。不到一个月，铺路队便铺到了香水村。村里年轻人没见过这样大机器，天天早起跑来看，尤其是机器发动时候的那个响声，感觉直如地震一般，脚底下轰隆隆地响动，耳朵嗡嗡嗡地震动，整个人摇摇晃晃，似喝醉酒了一般。
　　吴新从来没见过这样大机器，趁着星期天，早起就跑来看。眼见这庞然大物开工，眼都直了，脸都白了，怎么也想不明白人到底是咋造出来这样大机器的。造出来也就罢了，这么大个机器居然一个人就能开动，真是了不得！
　　村里百姓相较于铺路，更在意啥时候能给架座桥，方便百姓出行，动工的那些人也不知道，只有听命令的份儿。众人无奈，各自发发牢骚，又拿老王取笑，问他啥时候架桥，能算出来不？老王哈哈大笑，狠狠瞪了众人一眼，骂道：“架桥算个屁，更新鲜的事还在后头呢！我早就跟你们说过，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你们不信，当玩笑话。现在咋样，电话还没，电视是不是有了？前六七年我就拍着胸脯跟你们说过，时代变了，无非就三句话应景儿：下地不用牛，耕地不用犁，点灯不用油。你们现在是半信半疑，辨不明真假。过不了几年，我说的话统统都会成真的。”老王话落，斜着眼又挑衅似地加了一句上去，“前些年村里不是通上电了吗？”
　　“老王，你这也没咋出过村，咋就能掐得这么准呢？”
　　“这就不能告诉你们了，反正你们信我的话就是了，不会错的。”
　　“老王你这一天神神叨叨的，净瞎忙，干些正经事才是要紧。”
　　“你啊，真能吹牛，真是那二狗子说的，一天不吹牛你就难受得紧，皮痒痒了。”人群中又是一阵笑声，全当作耳旁风，没几个人当真的。唯独王大包例外，细想着光棍儿老王的话，不免多看了他两眼，暗道：“这老王别看平日里没个正形，倒是有些见识，他说的这些东西看似荒唐，过几年未必不能实现，还是早做准备的好。”直至吃早饭，众人方散。
　　暑假转眼即到，吴新的努力没有白费，经过一年时间刻苦学习，终于在期末考试的时候名列第一。虽然没啥奖状可得，却赢得全校师生集体祝贺,尤其是校长孟庆丰隆重地举行了一次表彰大会，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夸奖吴新。吴新的第一，是综合成绩第一。单个论的话，说来也颇有趣，吴新数学第一，丽丽语文第一，两个人不分上下，是全校师生公认的好学生。当天晚上，王梅梅做了儿子最喜欢吃的西红柿鸡蛋面，大大方方地为儿子庆贺。儿子的苦，儿子的难，别人不知道，当妈的怎能不知！尤其是这半年里，儿子起早贪黑，拼了命地学习。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赢得了全校师生的一致好评，无论是作为母亲的王梅梅，还是作为儿子的吴新，都是一样的喜悦心情，付出才有回报！
　　吴新经过一年成长，又高了许多，将近一米七二的个头。王梅梅看得直赞，心里美滋滋的。这样的宝贝儿子，树干似的身板，这才是庄稼人的体格。吴新眼看着自己这个大块头，知道母亲再也不用那么辛苦了，自己完全可以为家里分担一些事情，尤其是那些苦力活，再也用不着母亲亲自动手去干了。
　　正当吴新皮痒痒的时候，王梅梅不失时机地提出来，想让儿子利用暑假的这一个多月，好好在村里先锻炼锻炼。村里能有啥苦力活，无非就是当小工，看吴新想不想去试试？那会儿小工工钱可不高，一个年青壮汉，累死累活地干上一天，最多也就七块钱；至于吴新这孩子样的，最多也就五块钱左右，一般要是没两三下的，才三四块钱。吴新一听就呆了，小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自己是没有当过小工，亲眼见过的大场面还是不少的。看着那些壮年小子跑来跑去，一会砖一会泥的，全是赤手空拳，那么一天天地下来，人不死也扒层皮。王梅梅一早知道儿子熊样，赶紧给儿子打气，怕啥，当小工的又不是你一个，你小东哥不也是跟着李叔干么，人家个头还没你大，气力与你相当，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吴新深知母亲用意，郑重点头，算是应承下来了。王梅梅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她知道，儿子是个极守信的人，只要点头应允的事，就是出尽全力，拼了性命也要完成，决不会半途而废。况且，知子莫若母，儿子大了一岁，自然有大了一岁的好处。王梅梅这时候主动提出让儿子历练，已经不单单是要锻炼儿子，磨砺心志，而是要让他了解生活，了解这个社会，为儿子日后打下一个牢固基础，让他知道啥是生活！
　　活计，王梅梅早已经跟工头说好了，就是村里最好的把式李叔,明天早上就可以直接干活。吴新一怔，这才知道母亲早有准备，只等自己点头应承。吴新不解的是，如果自己不应承，母亲会有啥法子让自己应承呢？不管想啥法子，吴新知道，母亲一定有法子让自己心甘情愿地点头！
　　次日一大早，王梅梅早早起来，给儿子冲了两个鸡蛋。吴新也一早起来，像母亲收拾破烂那样，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喝着香喷喷的蛋汤，就着难啃的窝窝头，吃得丁点不剩。还没来得及王梅梅仔细吩咐，吴新抹抹嘴，早跑了。
　　小工的苦，小工的累，如果你真没干过，你永远也无法用脑袋想象出它究竟有多苦多累多脏！单说那搬砖调泥这最基本的两项工作，砖是一天到晚地搬，泥是一天到晚地调，且不说那些七零八碎的杂活，真能折腾死你！那会儿没有搬运工具，唯一的工具就是手，全靠这一双手硬搬硬上，一天不得停顿，不得休息，除了正常地吃饭睡觉，拉屎撒尿，你一点点时间都不要想着停歇。
　　吴新去了的时候，李叔正准备开工，见吴新过来，笑哈哈地打声招呼。别看李叔五十来岁的年纪，头发半秃，却是精力充沛、声音洪亮，像是壮汉一样的精神饱满。吴新刚来，又是个孩子，李叔念及王梅梅孤儿寡母的，给了最简单轻快的活——筛石灰。在小工里边，再没有比这个更加轻快的活计了，看上去是呛一点，脏一点，可却不累，一点儿不觉得累。
　　吃过早饭，就正式忙了。吴新见那砖头笨笨头的、灰灰的，看起来虽不起眼，却颇有些份量，吴新放了四块在手上，立即压得手腕下去，好不疼痛。吴新一惊，好家伙，咋这么重！扭过头看着别人来来回回，最少的也拿六块。吴新没有办法，眼见小东也拿四块砖，只得苦苦支撑，凭着年轻人的劲头放了五块上去，一路小跑到砌墙师傅跟前，砖一放下，手掌立时轻松，感觉轻飘飘的。吴新不敢怠慢，根本来不及看手掌，眼见盆里的泥灰已经见底，赶紧抓过铲子，飞快地铲几下泥，又得忙着搬砖。如此往来反复，不到一个小时，吴新早累得有气无力。转眼去看小东，累得也着实够呛，却是不敢稍有休息。李叔人还算和气，十分通情打理，稍微地让吴新、小东两人休息一会，这才开始继续干活。吴新深知，一般的工头全然没有这样好心，有的甚至恨不能把小工的命都赶出来，再有些脾气不好的砌墙师傅，甚至会因为砖泥供应不上而大打出手供应的徒弟。
　　一上午下来，吴新感觉自己腰酸腿疼，实在是没有一点儿力气来进行下午的活计。李叔看在眼里，疼在心上，问吴新还要不要干时，吴新大惊，一下子从地上跳将起来：干，怎么不干！李叔大喜，重重地拍了拍吴新宽实的肩膀，自去了。吴新、小东两人累得烂泥一堆，见众人散去，兄弟俩互相调笑一阵，各自鼓鼓劲，这才散了。
　　下午开始，吴新别说搬砖调泥这样的苦力活了，就是走路也感觉吃力，迈不动步。吴新知道，现在考验自己的时候才正式来了。如果连这一天都撑不下来，还说啥自己是男子汉，能吃苦受罪；若是连这一关都过不去，以前所有种种的苦难不是全都白费，母亲得多伤心。吴新没有办法，咬紧牙关苦撑，却是怎么也赶不上砌墙的师傅。李叔实在是个大好人，赶紧吩咐砌墙的师傅，不许破口大骂；这还不算，又让小东去帮吴新，两个孩子一块儿供应师傅，保证今天的活计完成。吴新却是打死也不敢休息一会，这干苦力活跟做其它的还不一样，没到天黑，就不敢随便休息，一歇下就再难起来。吴新和小东两个人干活越来越慢，却不可以停下，只要稍微有点停顿的苗头出现，李叔就会大声喝骂，毫不留情。吴新每次只要一听到李叔喝骂，精神头立即上来，一则李叔嗓门挺大，二则人也威武，吴新自小见到李叔就有点胆怯，如今又在人家手底下干活，自然格外小心。
　　不知不觉，天竟然开始暗了下来。吴新长松一口气，知道马上就可以收工回家了。这时候，吴新那双腿完全就不听使唤了，早麻木了，一点儿也感觉不到那还是自己的腿，别说走道，简直就是在挪。李叔眼见天黑，赶紧吩咐小东：你们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早来开工。吴新心中感激，眼见小东要先送自己回家，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自己这副惨相，送回去多丢面子，就是爬自己也得一个人回去，向母亲证明自己能行。小东知道吴新倔强，两兄弟各自鼓鼓劲，打打气，散了。吴新咬咬牙，两只手使劲掰着腿肚子，走走停停，揉揉捏捏，一步一步向着家里慢慢挪去。慢悠悠挪了半个多小时，眼见母亲正四处张望，拿着手电筒来回地照。吴新大惊，赶紧将双手松开，向着母亲慢慢走去。
　　王梅梅看见儿子这副惨状，惊得差点背过气去！看呐，儿子这会简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浑身上下灰头土脸，整个人懒懒散散的，就是那目光，哪里还有一点神彩，直如黑漆漆的夜色那般暗淡。王梅梅泪珠滚烫，一时肠子都悔青了，一步一步架着儿子慢慢进得屋来。
　　窝窝头早上来了，就着黄色的米汤，清淡的咸菜，王梅梅特地还给儿子蒸了两个鸡蛋。眨眼间功夫，儿子倒在炕沿上，早睡得不省人事，鼾声如雷。王梅梅看得揪心地痛，静静守在儿子身边，很想叫醒儿子起来吃饭，到口的话嗫嚅着嘴，最终还是咽回肚里，一个人默默垂泪。叫醒儿子吧，儿子累到瘫痪，于心不忍；不叫吧，儿子饥肠饿肚的，就是睡也睡不踏实，心中疼痛。王梅梅就这样看着儿子，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本想给儿子捏捏筋骨，活活气血，又怕儿子疼痛难忍，睡不好觉，一时万般揪心，不知怎么才好！
　　不知多久，吴新方才悠悠醒转，整个人感觉散了架一般，竟然直不起身来。眼睛滴溜溜圆转，想看清楚眼前一切，究竟是梦是幻？屋外的月光正浓，斜斜的射进屋里，正好照在平常自己吃饭的桌子上。桌上只有半碗咸菜在那搁着，母亲趴在桌子一角睡得深沉,银白色的发丝在月下更加显眼夺目。吴新一怔，母亲好好的怎么这样睡觉？吴新使劲晃晃脑袋，只觉头痛欲裂，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怎么挣扎也坐不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