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破烂妈与破烂孩

　　丽丽一早知道，吴新家是穷，穷得叮当作响，却也有一样好处，就是院子里种得有果树、梨树、桃树、杏树。每年三月份，各色花样竞相开放，红白相间，招蜂引蝶，姹紫嫣红一片，当真好看得紧！丽丽一眼喜气，周身被花团团围住，感觉像是在仙境里一般，两条麻花辫子晃来晃去，吴新一时竟看痴了。
　　“吴新，你家这些花儿真好，可惜没多久就败了。”
　　“当然好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要一个人好好地看它几日，过过眼瘾。”吴新长叹一声，突然间就自卑起来，轻声道，“花儿嘛，过了时节都要败的。”
　　“吴新，你别伤心！”
　　“我没伤心，只是为我妈的事情烦心。”
　　“这事我也听说了，真不知道你妈心里咋想的。”丽丽一嘟嘴，心中着实看不起吴新他妈。她早听自己的父母亲说过：一个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是脸面，不能给家里人丢脸，自己更不能不要脸，让人看不起，没脸没皮地活着。丽丽年纪虽小，父母的话却牢记着，打心眼里瞧不上吴新他妈，却对吴新敬佩有加，不曾听得父母半句劝告。
　　“丽丽，别说我妈了，我听见她的事，心就乱得厉害。”吴新气不打一处来，半响又道，“丽丽，问你个事，要是我妈一直这样，你还会当我是朋友吗？”
　　“我会……”丽丽想也不想，脱口叫道。眼见吴新眼色，似乎并不相信这话，丽丽赶紧立身止步，眼瞅着吴新叫道，“吴新，你记着，你妈是你妈，你是你。咱们从小就是同学，又是朋友，不管别的同学咋看你，我是待你不变的。”
　　“有你这句话就好。”吴新心中激动，洒落几颗泪珠子，实在不想流出来让丽丽看见，偏巧控制不住，越流越多了。
　　“吴新，不哭，好好的哭啥子，一点儿男子汉样都没有。”丽丽心中也是伤感，她如吴新一般，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吴新她妈脑子咋想的。不怕天，不怕地，性子比驴还倔的这么一个人，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气性咋这么大呢？
　　“丽丽，我给你摘朵桃花，你闻闻好不？”
　　“好。”
　　吴新不再言语，右手连摘，摘了一朵桃花、杏花与梨花，放到丽丽手心。丽丽大喜，用鼻子闻了好一会儿，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真的好香。
　　“你喜欢哪朵花？”吴新眼见丽丽这表情，赶紧笑着问道。
　　“当然是梨花了，白得跟雪一个颜色，看着就美。”
　　“我喜欢桃花，真好看。”
　　“桃花不好，我爸说过，爱桃花的人都薄命。”
　　“那杏花呢？”吴新心中称奇，从来没听说过爱桃花的人薄命，纯属胡说八道。桃花这么美，爱都还来不及，哪里会薄命？就算有朝一日桃花落了，那种美也是永远的，在自己心里是永远不会落的。
　　“我哪知道，我只是爱它的白，白得让我心动。”
　　“我以前不喜欢白色，感觉白晃晃地刺眼。现在有点喜欢了，白色的东西看起来干净，心里感觉特别美。”
　　“知道就好，以后遇见白色的东西，千万别由着性子再弄脏了。还有这花，以后也不许你胡乱摘了，让它自然落就好。”
　　“我记住了，以后不乱摘了。你呀，为了前些年那雪的事，你还记得，时不时老拿它说事，挤兑我。”
　　“这事我要记一辈子，谁让你欺负我来着。”吴新一呆，眼见丽丽笑嘻嘻地说话，并无半分生气模样。自己却是再也不敢接口了，怕丽丽借机寻事，冷不丁地让自己出大洋相，看自己笑话。
　　两人正闹着，吴新眼尖，忽见山顶上有啥东西急滚直下，快如闪电一般，直直地向着自己家的猪圈方向滚落。吴新大惊，当先奔跑过去。丽丽一怔，不知道出了啥子事情，眼见吴新慌得这么个样，自己也急急忙忙跑过来看。只见一只挺大的小灰兔直摔下来，身子被一条细长的灰白小蛇紧紧缠住，怎么也挣脱不开。这么直滚下来，落到猪圈里。猪吓一跳，嚎一声早躲到一边去了。蛇似乎被滚懵了，不动弹了，小灰兔脚底使劲，一眨眼不见了，灰蛇眼见猪圈有缝隙可钻，一晃也不见了。
　　丽丽这才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吴新冷不及防，吓一大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丽丽只是哭，身子骨早躲到吴新身后，紧紧挨着吴新，生怕那条不知名的灰白小蛇突然钻出来咬自己一口。吴新却担心那条小蛇冷不丁地冒出来咬自己家的猪，到时候可就惨了。眼见丽丽哭个不住，身子一阵颤抖，吴新没法，只得搀着丽丽慢慢回到院中间，给她拿个凳子坐下。好半天，丽丽才止住哭，不再闹腾。
　　“吴新，看看你家都是些啥东西，去年先是让你家的牛吓我，今年就又出来条蛇，明后年我来，还不知道你家出啥子东西呢？”
　　“丽丽，你没听大人说过吗？老人有话：蛇盘兔，必定富，没准将来我们家要出个大人物呢！”
　　“真不要脸！从来没见有人这么夸自己的。你们家出个大人物，不就是说你吗？”
　　“嘿嘿，我可没这样说，是你自己要那么想的。”
　　“吴新，我问你，你说蛇是有毒的，干嘛不咬死那小灰兔，老缠着它干啥？”
　　“这，这……难住我了，我也不知道这是啥原因。”
　　“呸，就，就这还人才呢，问你啥也不知道，奴才还差不多。”丽丽大不服气，拿眼白他，死活看不起他。
　　“你，你知道，你告诉我啊。”
　　“我也不知道，我没说过我是人才，不知道很正常。”丽丽眼瞅着吴新那呆样，笑得直弯了腰，好半天直不起来。
　　因着丽丽一番话，吴新虽然对母亲捡破烂这事浑不自在，却也只得面对现实，强迫自己尽早适应，不去想它。吴新不记得，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母亲变得越来越倔，越来越听不进去别人的话，别说是自己不理解，就是姥姥、姥爷、舅舅、舅妈这些亲人也不理解，不知道为此吵闹多少回了，每次都闹得不欢而散。母亲一个人也是常抹泪珠儿，真不知道为啥要这样对待自己。
　　这日，王梅梅回家，碰巧地上有个烂瓶子，忙过去捡。几个小孩子一见那破烂妈，情不自禁地哼起了那首儿歌，声音里满是讥笑。王梅梅也早知道，却并不理会，捡起来瓶子就走。刚准备走，只听得其中一个小孩子“嘿嘿”笑道：“破烂妈，我这儿还有一个瓶子给你，你要不要？”说完，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塑料瓶子，高高举起，不停地晃来晃去。
　　“扔了，我就要。”王梅梅直起腰来，淡淡说道。
　　“好，我扔给你。”小孩子“嘿嘿”一笑，瓶子往地上一放，使劲地拿脚踩了几踩，凌空飞起一脚，瓶子朝着王梅梅笔直地射去！
　　王梅梅只得又弯下腰来，将空瓶子拿在手里，放进背后的麻布袋子里。那袋里沉甸甸的，有焦碳，有煤，有纸片，有瓶子，也有一些没用的东西。这里王梅梅刚站起身来，看见儿子站在眼前，抖然一惊，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吴新也没话说，看着母亲眼晴里直喷出火来，烧得熊熊旺旺的。突然地，吴新转过脸去，怒目相向着那几个孩子，拳头紧凑，青筋挑起，真想过去狠狠地教训教训那几个屁孩子。过了一会，吴新又回过头来，看着一脸狼狈、满身破烂的母亲，心里像是被啥子揪了一下，撕心裂肺地疼。当下二话不说，提起那袋破烂就走，直如狂奔一般。王梅梅既不喊叫也不拦着，跟在儿子后面，却是离儿子越来越远。
　　吴新回到家里，将所有东西倒将出来，分类归纳，找到各自的窝，全部挪回原处，泪水再也忍耐不住，扑簌簌滚落下来。王梅梅一早跟了过来，眼见儿子这样，心如针刺般疼痛。
　　“妈，别再去捡破烂了，好不？”吴新并没有抬起头来，喉头哽咽，声音里满是挣扎苦闷。
　　“新新，你恨妈不？”王梅梅一眼平静，面色如常，直直地看着儿子，尽力掩饰着自己心底的痛。
　　“妈，我不恨你，只是……怨你。”吴新这次抬起头来，犁花带雨的脸满是酸痛，看着母亲略显忧郁的眼睛，慢慢吐出最后这两个字来。
　　“新新，妈知道……都知道这些。”王梅梅直视着儿子的眼，声音坚定如铁，没有片刻迟疑，“你难受，妈也难受……新新，妈不想跟你解释太多，你还小，还是个孩子，不会懂的。当你再大一些的时候，妈答应你，告诉你全部。相信妈，相信妈这么做自然有这么做的道理。”
　　“妈，你到底为啥？”
　　“妈不为啥，只为你更坚强勇敢。”
　　“妈，那也不用这样啊？”
　　“新新，听妈的话。”王梅梅背过身去，任凭泪花打转，终是没有滚落出来，“新新，谁让你是妈的好儿子，既然是妈的好儿子，就不要跟妈计较太多。”王梅梅话落，看了儿子一眼出去了，留下吴新一个人默默地哭。
　　不多会儿，却见变变一个人找上门来，眼看着吴新家院子里那些破烂堆得如小山头一般高，心中也不知道在想啥子。变变也不进屋，门前叫道：“吴新，你在不？”吴新大惊，万没料得到变变居然会来，只得赶紧将眼泪抹个精光，笑脸相迎。变变也没啥事情，眼见吴新眼睛红肿，知道是为刚才的事情闹的，赶紧拉着他去了河边。
　　适才那一幕，变变由始至终都看在眼里，眼见那几个孩子嬉皮笑脸，不知好歹，立时大怒，本想出去好好教训一番，当着吴新与他母亲的面，变变却不敢轻易出手，怕吴新脸上挂不住。变变赶紧躲到一边，直到吴新母子离去，这才冲将出来，右手横过，提起刚才乱扔瓶子的那个孩子的衣领，怒火冲天，就想狠狠揍他一顿。
　　“小鬼，谁让你这么欺负人的？”
　　“没……没有。”小孩怕了，眼见是变变来找自己麻烦，怎能不怕！十里八村的小孩子都知道，变变的凶神恶毒是出了名的，谁也惹不起。
　　“小鬼，敢跟我撒谎……以后再欺负人，要是让我遇见了，可仔细你的骨头。”变变话落，一拳直捣过去，打在那孩子胸口。那孩子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身子哆嗦个不住。变变眼睛翻转，一一指着那几个小鬼的脑袋，面目突然狰狞起来，“你们几个也好好听着，再让我看见，不但要告诉你们老师，我就先好好地揍你们一顿。”变变说完，轻拍拍那小孩子的衣领，又道，“这次我就先放过你们，以后可记着点，仔细你们的皮。”变变走了一会，又回过头来看，眼见那几个小鬼还在那，显然是受惊过度。变变一声断喝，这几个小鬼猛然一惊，方才踉跄着跑掉了。变变正准备走，慧慧却来了。刚才一幕都看在眼里，眼见哥哥教训那群不知好歹的小屁孩子，直夸哥哥仗义，赶紧劝哥哥来看看吴新，自己先回家去了。
　　晚上，大哥王忠过来，将王梅梅硬叫了过去。王梅梅也知道父母急召自己过来啥子事情，知道他们并不曾死心，只想要一个说法。白天的事，肯定早已传到父母耳朵里，自然伤了二老的心。王忠最是火爆脾气，在来的路上就想好好训斥妹妹一顿的，亲眼见得妹妹这副苦难模样，着实噎得自己难受，再狠毒的话也只得化为一句温情：“过去了就好了，别放心上！”
　　当着父母哥嫂的面，任凭他们如何软磨硬泡，威逼利诱，王梅梅话只一句:所有的苦、难、痛，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小吴新变得坚强勇敢，不要像他死去的老子爹那样，窝窝囊囊地活一辈子！对于这个说法，父母哥嫂并不是睁眼瞎，完全看得出来，他们有一个共同疑问：难道不这样，小吴新就一定不坚强勇敢吗？让外孙子坚强勇敢的法子多得是，干嘛一定要用这最狠毒的法子？你就算不为你自己考虑，就不替新新的将来考虑吗？对于这个，王梅梅自己也回答不出来，一时被问得哑口无言，只有拿泪水来对抗父母哥嫂了。多少个不眠之夜，王梅梅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人常说，吃苦是一种福，只是这样完全由自己强加在儿子身上的这种苦，对于儿子来说，是不是有点过分？对于自己来说，是不是有点狠心？王梅梅想不明白，心里始终犹豫不下。她只是知道，凭着自己的一股念头，想将儿子培养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会被天底下任何的困难危险所吓倒！也希望儿子在任何时候，任何条件下都能够勇往直前，满怀斗志！王田园眼见女儿越说越激动，口口声声不离儿子，向着老伴儿子使个眼色。王美灵知道老伴心意，自己也实在憋屈得紧，忍不住再次向着女儿亲口问起吴德的事来。话一出口，王忠、张小燕也是同样心思，直勾勾望着王梅梅，只盼能有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王梅梅心里疼痛，泪珠子一下子涌出眼眶，怎么止也止不住。众人一呆，心中如打翻的五味瓶，各种滋味齐上心头，再也不必问了,好说歹劝地赶紧转移话题。待女儿走后，王田园赶紧开个家庭会议：今儿起，吴德的事休得再提;女儿的事也不要再过问，该帮则帮，能处则处，一切随她去吧。
　　周六一大早，天就阴沉沉的，不见一丝光亮.到了八点左右，天色更加昏暗，黑云层层密布，压得众人抬不起头来，心里堵得慌。吴新看这光景，知道一会就有大暴雨，只得将院子里能收的东西全收回来。不多会儿，风刮过来，枝叶乱摆，咯吱作响，院子里尘土飞溅，纸屑满天，看东西模糊得很。吴新大喜，知道大雨将至，赶紧招呼母亲回来，别在院子里乱跑。再过一会，狂风大作，呼呼作响，云层更低，就像直落在人们头顶一般。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到处都是风声，如鬼哭狼嚎，枝叶“哗啦啦”响个不停，一阵紧似一阵，一声高过一声。吴新心中暗惊，着实害怕，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象得到，大白天竟然会是这样天气，比黑夜更黑，更让人恐惧。整个村子似乎完全被黑暗所吞没，不见一处光亮，雷声也不闻，就只是刮个不停，恨不得把整个村子连根拔起，不知道将要刮到哪里去。
　　突的，只见一个霹雳闪电炸开，整个天空犹如被硬生生撕裂一般，随后雷声响起，大雨兜头即下，声势惊人。吴新暗道：“好一场大雨！”随着这一声响，雨势越下越大，击得地面“噼啪”作响。听这声响，不像是雨点，倒像是冰雹，可惜看不清楚。一会，听得声响渐渐清晰，吴新方知这才是雨水，适才那不过是少许冰粒夹带着雨水落下。
　　转眼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枝叶乱舞！天空就像是一头猛虎恶狼，肆意张开大口，或吞或吐，或伸或缩，将这昏暗暗的天地东咬一口，西撕一块，南啃一片，北扯一地，真叫人触目惊心！吴新两眼紧盯着天空，只在闪电炸裂的瞬间才能看清楚些，余者概不可见。暗道：“这样大雨，一会指定发大水，说不定大河、小河齐发，一路奔腾下来，到时候可有得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