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王梅梅的打算

　　整整一天，众人都没有休息，除了吃饭时间，紧赶慢赶掰了两块玉米地，这才欢欢喜喜地回家。吴新回到家里，累得烂泥一堆，再也坐不住了，躺在炕上直接睡下了。王梅梅硬撑着生火做饭，却是懒得蒸馒头了，回家时顺道买了包挂面，直接下锅煮了。因着吴新劳累，打了一个鸡蛋，就着咸菜，吃得哧哧有声。
　　次日，吴新没再去掰玉米，早起先给家里挑了两担水，上午一个人慢悠悠地掰自家玉米。王梅梅一大早就去了，紧着给大哥家掰玉米棒子，要是照这速度下去，最迟明后天就彻底掰完了。临行前叮嘱吴新：今天你的任务就是这半亩地的玉米，天黑前掰完它，收拾停当。
　　吴新不敢休息，紧着时间掰玉米棒子，早完早了事。村里百姓都知道，干活全凭一口气，心劲不能松，心气不能泄，一松一泄身子骨就软了，再要提起这股心气就难了。吴新从小干活，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中午饭也没吃，一鼓作气地掰到下午三点，然后赶紧收拾，直到四点一刻这才完全收拾停当，搬回家里。
　　吴新松口气，舀盆水简单洗漱一下，只觉腰酸腿痛，身子骨几乎站立不稳。肌肤触水的刹那，只觉胳膊钻心地疼。吴新知道，自己手背上、胳膊上、脸面上的这些细小的、一道道红色的印痕，都是让玉米地里的那些枝叶给划的，虽只是极细极浅的口子，却是极疼极痒，极让人不舒服。
　　晚上回来，王梅梅累得有气无力的，说话也不利落了。眼见吴新按时完成任务，心中欢喜，自不免一顿夸奖。吴新特别懂事，早就生火做饭，王梅梅累极，极快地吃几口，吩咐儿子一会洗碗，自己今天得早点歇息。吴新答应一声，告诉母亲，家里的座钟慢了十几分钟，自己下午抽空已经紧了紧发条，对上时间了，要不明天上学的时候一准迟到。王梅梅心中暗惊，怪道这两天感觉时间不对，原来是发条松了，指针转动慢了，竟错开了十几分钟。
　　前前后后不到半个月，家家户户都收拾停当，村里暂时消停了些。吴新闲来无事，一门心思专注在学习上，除了节假日挑水劈柴，再无别事可干。转眼间，北风凛冽，寒流涌动，王梅梅给儿子缝补的那件棉袄早已做好，如今暖暖地穿在儿子身上，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三年了，儿子还从来没穿过新衣服呢，今年无论怎么艰难，哪怕自己挨饿受冻，也得给儿子弄件新衣服来。自己家养的小猪，现在已经快一百六十斤了，再过几天，就准备杀了过年。
　　王梅梅是这样想的，杀猪卖钱之后，给父母还有大哥多留一些，自己少拿一点,借机跟父母好好说道说道，怎么样分开来过。这几年，父母哥嫂为了自己没少操心，该好好体谅体谅他们难处了，老粘在一起，谁也过不好，自己再也不要成为他们的拖油瓶了。
　　晚上，王梅梅安顿好儿子之后，静悄悄去了父母家里。王田园也没想到女儿这么晚过来，自是吃惊，倒也不慌不乱，况且大冬天的，一家人睡也睡不着，正在那闲话家常。王梅梅略微地坐了坐，让小东把他爸喊过来，有事商议。王美灵心中一惊，不知道女儿有啥事，瞅了丈夫一眼，心“扑通扑通”地跳。张小燕眼见嫂子心事重重，张口欲问，王美灵赶紧使个眼色，忙止住了。一会王忠进来，王梅梅早站起来让过一边，众人又围成一个圆圈，静等着王梅梅开口。
　　“爸，妈，大哥，嫂子，三年了，我们娘俩多亏你们帮忙照顾，也没啥好回报你们的。今日我来，有个事想跟你们商议一下，不管你们同不同意，我是决定要这么做了。”
　　“梅子，到底啥事？”王美灵真急了，两眼瞪圆，心就差没跳出来，似乎早预料到了女儿的那点心事。人老心重，多思多念，王美灵就这么一个女儿，视为独苗，向来母女连心，知根知底，日日为她悬心，真不知道这倔女儿一天有多少主意，变着法儿的想甩开自己管束，一点都不体谅自己这当妈的心。
　　“梅子，有啥事就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要外道了才是。”王忠老实，为人干净爽快，眼见妹子有事相商，赶紧嚷道。
　　“梅子，说吧，爸听着呢。”王田园一口闷烟下去，最终发话。
　　“爸，妈，哥，嫂子，这些年为我们娘俩你们也付出够多了，小东现在已经是初一了，明年新新也要上初中了，我不能再拖累你们了……我想，咱们分开来过，各过各的，我独自扶养新新，我们娘俩自己养活自己……”
　　“这哪行？”张小燕一听就急了，脸如火烧，早跳起来道，“梅子呀，一家人过得好好的，这，这，这突然的……我也知道艰难，可就是你大哥说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啥子苦，有啥子难，这些年大家伙不也一起撑过来了不是？”
　　“是呀，梅子，到底怎么了你又？”王忠显然是生气了，铁青着脸，翻转着眼，狠狠地瞪着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一味倔强到底的妹妹。不知道她这小脑袋里成天都琢磨些啥东西，怎么想法就老是与常人不合呢，让人爱不得，气又感觉自己窝囊得紧。
　　“哥，嫂子，谢谢你们的好心，你们的情意我都知道，这些年真是连累你们太多了，跟着我们娘俩一起吃苦受罪……再说，家里花钱的地方多着呢，爸妈也都老了，为我，为家里，我……不忍心二老再为我操这个心。”王梅梅说到情浓处，眼泪不觉下来。三年了，自己一大家子人过的啥样日子，王梅梅最是清楚不过。为了省点口粮，父母经常偷偷地只吃那么一点，省下来给自己娘俩，好让有限的粮食可以多吃那么一半个月。大哥就更不用说了，起早贪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闲过，甚至那黑煤窑洞洞里，连大年初一都不曾歇过一天，只因为那几天里工资翻倍，是个难得挣钱的好差事；至于嫂子就更不必提了，性格直爽，雷厉风行，凡是家里有点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总是先尽着吴新。有时候小东淘气了，或者发牢骚了，嫂子一点都不客气，直接就打，打完了就把小东晾在那儿，让他好好去想。小东现在也学乖了，凡是有啥好事，总是先尽着吴新来，知道疼爱弟弟了。
　　“爸，妈，你们听听，梅子说的啥话？苦难谁不知道，古话说得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才是和睦人家。梅子这样子说，分明没把咱们当一家人，拿外人看待，心里才会有这样子想法。”张小燕脸色红通，直肠子一根，看着公公婆婆，反倒像是受了一肚子委屈似的，想要在公婆面前讨点说法。
　　“小燕，你也别急。”王田园狠狠吸了一口闷烟，再又狠狠地吐出来。看着自家儿子儿媳，再看着老伴，慢慢地又转到女儿脸上，面上一片凝重，额头映着灯火的光，满脸都是一道道突起的小疙瘩，话说得却是斩钉截铁：“梅子，常言道，知女莫若父，爸知道你心里咋想的。说实在话，这三年里，你哥，你嫂子，确实为家里付出了太多太多，功比天高，仁至义尽了。爸又不是瞎子，全都看在眼里，在心上记着呢。你咋想的，爸知道，今天就依了你，年后各过各的吧。”
　　“爸……”王忠、张小燕却急了，这一声“爸”叫得惊天动地地响，着实意外，万没想到父亲竟然同意了。王田园早知道儿子、儿媳的反应，忙挥手止住了。王忠却不依，仍是大叫：“这怎么成……怎么成？”王田园眼睛一转，王忠脸色通红，低着个头，却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了。
　　“听爸说，分开了也好，毕竟梅子说得完全在理。三年前，咱们本来已经分家了，你还是顾着这个家，够了……我那俩孙子确实大了，还有外孙子，生活、上学、还有日常开销，哪样不得用钱？况且我们也老了，不能老这样拖累你们两口……就是梅子不提，我年后也会提出来的，只是让梅子抢了个先……”王田园略微停顿一下，看着儿子儿媳，吸一口闷烟，又说出自己早已深思熟虑许久的想法，“你们不用担心，梅子的生活虽然艰难，苦一些，还不至于活不起来……年后，我再弄些羊，买些猪崽子回来养着，一边放羊，一边帮着梅子一起养猪……地里的活，我又没病没痛，还能走得动，也可以将就过了。”
　　“是呀，大哥，嫂子，我心里也是这么合计的……退一步说，哪天活不起来，到时候再找你们也是一样的……就像嫂子说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就依了我吧……这几年，你们也不容易，为我和吴新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都记着呢。”王梅梅着实惊喜，泪水顿下，万没料到父亲竟然会帮着自己，正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只得利用父亲一贯的威信来迫使大哥嫂子作出让步，好成全自己一个人望子成龙的心病。
　　王忠、张小燕两人对望一眼，眼见母亲都点头了，当下也就不再坚持，只是那卖猪的钱，家里人谁也不要，全都留给了王梅梅。王梅梅执意不收，却是没有法子，因为一直坚持不收的话，哥嫂就不同意分开来过，三推两让的，最终王梅梅只得收了。猪现在还没杀，挨刀子那是迟早的事，钱现在还没揣在自己兜里，也就这几天的事而已，没跑了。
　　王梅梅分说明白，眼见时候不早，赶紧回家去了。这里王梅梅刚走，王美灵的眼泪就下来了，年老之人，并没有多少眼泪，一阵一阵的。王田园也是一样，万分心碎,泪珠子不断。老两口子知道，女儿决定的事都是深思熟虑过的，雷不打动，既然说了分家，就绝对不会再要这边的一分一厘。刚才儿子儿媳妇那种反应，自己不是不懂，反而使个眼色制止住了，要他们不必再说。女儿自幼性子倔，鬼点子多，说出来的事，除了依言照办，没有别的法子。王田园也有自己的打算，钱女儿可以不要，那借总可以吧，有借有还，一来一往，这总没错吧。王忠本来还满腹怨言，听父母心中有数，这才转忧为喜。张小燕毕竟是女人，心思细腻，敏感多情，深知王梅梅做这样决定，并不那么简单。只是王梅梅性子倔强，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自己虽是嫂子，却是拿这个妹子半点法子没有,一时间由不得唉声叹气。
　　没过十来八天，就是年三十，村里村外一片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空气里满满的都是年味。王梅梅领着儿子去了父母那边，一家人乐乐呵呵、团团圆圆。乡里乡村的没啥好饭，跟平日里却有天壤之别，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不在一个地平线上。平日里吃个鸡蛋，大人不是这样不让，就是那样不许的，过年可就不一样了，只要家里有的、村里卖的，没多有少，都得往家拨弄一些回来，尽可能地让孩子们吃个新鲜。
　　尤其让吴新欢喜的是，自己身上穿着狗毛新衣，腿上套着厚毛棉裤，脚底踏着棉毛暖鞋，里里外外的一身新衣，着实让吴新精神不少。不管怎么样，在自己十二岁的新年里，这是最让人称心如意的一件天大喜事！
　　对于分家的事，王梅梅并没有立即告诉儿子，毕竟儿子还小，过了年，就长了一岁，十二岁。王梅梅十分了解自己的儿子，除夕夜只有一晚，却是两个年景，年前年后，十一、十二，看起来似乎没有多大差别，其实还是有多少细微差别的。对孩子来讲，大一岁总有大一岁的好处，有大一岁的想法，多少懂点事儿。回来后，趁着吴新高兴，王梅梅不失时机地跟儿子说分家的事，想试探儿子真实反应。吴新并没有多少吃惊，整个人着实兴奋，好半天才道：“妈，分开来好……三年多了，我姥姥、舅舅们一家太辛苦了，分家好，各过各的……我现在也大了，可以帮妈干好多活计，咱们自己能养活自己。”
　　“新新，你能这样想，妈高兴，真的很高兴。”王梅梅搂着儿子，亲脸亲手，喜得眼泪直掉。她知道，儿子之所以高兴，并不是因为多么赞同自己的想法，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爸的死，平白无故地让自己母子受了很多罪，吃了许多苦。这个经历，怕是儿子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会成为他心底永远的痛。
　　“妈，没事……我长大了，新新可以做很多事了。”
　　“嗯，新新，以后的日子就要靠咱们娘俩一起努力过了。”
　　“妈，放心，有你儿子一个人就好了。”
　　大年初一刚过，王梅梅两家人就分开过了，村里人看着奇怪，却再也没有心思说三道四、论长道短了。三年多了，即使再新鲜的事对于王梅梅母子来说，对于村里人来说，早就习以为常，没有啥可笑的了。
　　清明刚过，王田园在集市上捉了几只小猪崽子，回来交给王梅梅喂养。自己用剩下的那点钱，买了两只羊，日子就这样开始过了。王田园早知道，女儿会来跟自己讨价还价的，早有心里准备。依着女儿意思，到时候猪崽子长大了，卖钱之后，光还小猪崽子的钱还不行，还得附加一定现钱的利息。王田园心里憋屈，也只得由着女儿说了算，一个月三块钱的利息，直到猪杀为止。另外，王梅梅用去年杀猪攒下的那点闲钱，养了十只鸡。闲暇时候，自己就上山采药，卖些闲钱以滋补家用。
　　天知道，东坡山上不缺的就是药材，啥子当归、远志、柴胡之类的家常用药，不敢说漫山遍地，却也四处可寻。以前村里也有人采过药，嫌价钱太低，又颇费事，很多人都不采了。再说村里人庄稼多，事务也多，能够空闲出来的人少之又少。多少年来，那些药材年年自生自灭，没人理睬。王梅梅如今却是不得不做，不管价钱高低贵贱，只要卖钱就好，辛苦点倒没啥好怕的。
　　除了采药，王梅梅有空也去收拾破烂。那会儿，谁家过得不是穷穷巴巴的，哪有破烂可捡？破烂原本是没有，王梅梅也不是专门捡拾破烂的，比如谁家有想扔的东西，不穿的衣服，破的不能用的家具，王梅梅都一古脑儿地拾掇过来，捡些自己用得着的，还能别出心裁地将一些东西加以改进。一时间，父母、大哥真就不能理解了，甚至怨气满腹，把王梅梅叫过去，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顿。在王忠看来，妹子啥事都可以当家，啥活都可以做，唯独拾掇别人不要的东西不行。想想看，那东西要是能凑和，能将就使用还行，完全没有用了，啥也不能做的，像是垃圾一样的东西，你要它何用？王田园也不理解，怒声责骂女儿，气得浑身发颤，手指头不知该向着谁。王梅梅只是一个劲儿地抹眼泪珠子，委屈得话都说不出来。王美灵护女心切，与丈夫吵了个面红耳赤，差点儿动起手来。王梅梅心中大不忍，差点儿将丈夫的死因当众说出，眼见父母哥嫂为自己一个人大动肝火，心都碎了，赶紧哭丧着脸跑了。她早知道父母哥嫂会为自己动怒，却没想到会闹到这样地步，着实伤了亲人们的心，让他们老王家在村里丢尽了脸面，甚至比当日婆婆赶自己出门还要窝囊，更让人抬不起头来。
　　不出三五天，王梅梅又成了村里人笑话的对象，人送外号“破烂妈”。一时间说啥话的人都有，净是些混帐话。为此还有人特意编了顺口溜，只要王梅梅出来，背个大布袋似的出来，就有那些不懂事的小孩子胡乱传唱：破烂妈，捡破烂，拾破烂，越捡越拾越破烂；破烂妈，破烂孩，破烂家，破烂日子破烂过。
　　再说老吴家里，因着王梅梅没皮没脸的，着实也受了些窝囊气，却是没地方出气，咬牙切齿地恨在心里。张双花很少出门，耳朵里自然也吹了不少进去，说啥子因为丈夫的死，好好的一个女人竟疯疯癫癫的了；还有说自己平日里欺人太甚，欺软怕硬，将来指定会有报应的。张双花心里窝囊，眼睁睁地没法子。王梅梅毕竟不是自家儿媳妇了，再也由不得自己使着性子呼来喝去了。这闷气、这哑恨、这痛楚，只能自己一个人咽回肚里，装得满满的，撑得鼓鼓的，噎得自己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对于母亲捡拾破烂这事，最不理解的人是吴新，最难受的人也是吴新。因为是母亲，吴新避无可避，躲无处躲，只能面对。母亲开始的时候，吴新着实气恨，面对面、脸对脸地吵闹过几回，根本没起啥作用，一切还是照旧。因着母亲的关系，吴新几乎没有啥同学了，真正的是孤家寡人，唯有变变、丽丽始终陪着吴新。不管别的同学说啥，这两个孩子都没有因此疏远吴新，待他一如当初，着实让吴新打从心眼里感激。
　　周日上午，吴新将家里里外外收拾一下，准备迎接丽丽的到来。早就说好的，今年桃花开了，丽丽要来赏花。王梅梅忙于农活，早下地去了。上午十点，丽丽准时到来，吴新喜出望外，没想到丽丽真来，着实让自己激动不已。吴新心下也好奇得紧，丽丽家明明有桃树、有桃花可看，干嘛眼巴巴地非得来自己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