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蒋西湖带着自己的梦想，带着自己未来的人生，雄心勃勃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流年县醉湖镇蒋家庄。蒋家庄位于西湖东三十里，这里阡陌交通沟渠交错，物产富饶环境优美——不愧为江南的鱼米之乡。
　　家乡的一草一木蒋西湖再熟悉不过，家乡的乡间小路蒋西湖也不知道走过了多少次，但这一次走在这些熟悉的小路上，蒋西湖却有着与往日大不同的感觉。他昂首挺胸地抬起每一脚，每一脚落地都坚实有力；他脚上的黑皮鞋锃亮锃亮，把脚下的路面踏得“啪啪”直响；他神采飞扬地环顾四周：看树，树在向他招手；看水，水清粼粼地向他微笑；看庄稼，庄稼们一起微微地俯下腰向他鞠躬；他抬头看看天，天格外地蓝格外地高，天上游走着的黑一块白一块的云也变成了奔跑的野马，也变成温顺的羊群，也变成了千峰万树的峥嵘……这种感觉在四年前他好像有过一次——考上清华的时候。但那一次的感觉远没有这一次这么强烈，这么明显。四年前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蒋西湖现在又似乎忘得一干二净。现在的他只感觉自己心旷神怡，只感觉自己身轻如燕——他要飞起来了。
　　蒋家庄的男女老少看到蒋西湖无不恭恭敬敬，在蒋家庄人们的眼里他是清华大学的毕业生，是前途无量的即将成功的成功人士。看到蒋西湖的人总会有事没事地和他搭讪：“西湖，毕业了？”“西湖，在干啥呢？”这个时候的蒋西湖也会满面春风地看着和他搭讪的人，和他们说着话——到此时为止，蒋家庄的人们还不知道蒋西湖要回乡开办肉牛养殖场——蒋西湖一家人都不是长舌的人。
　　蒋西湖一回到家就马不停蹄地开始了他的创业计划——他的女朋友李雪梅还在清华大学里等着他！他的计划早一天付诸实施他就可以早一天成功，他就可以早一天理直气壮地站在李超越夫妇的面前，他就可以早一天名正言顺地向他们提亲。
　　蒋西湖向他的父母谈了自己的创业计划，他的计划的第一步是准备去参观蒋家庄唯一的一个养鸡场。那个养鸡场已经有十几年的养殖历史了，在整个醉湖镇都相当地出名。虽然养鸡和养牛不是一回事儿，但两者都属于养殖行业，应该有许多的共性。蒋西湖知道他在学校里学的全都是理论知识，理论是用来指导实践的，但和实践必定有一定的差别。
　　蒋西湖的父母也赞同蒋西湖的看法，但他们不赞同蒋西湖去参观村里的这个养鸡场。他们说养鸡场的老板蒋文竹虽是蒋西湖的同族叔叔，但他是一个油嘴滑舌满嘴跑火车的人，平常说十句话难有三句真话——这一点蒋西湖也知道。蒋爸蒋妈奉劝蒋西湖道：“你去向他打听情况？他不怕你的西湖肉牛和他的养鸡场竞争？他不背地里捅你一刀子就算是好的了。再说了，西湖肉牛八字还没一撇，不应该过早地张扬，万一西湖肉牛不能如愿，岂不惹了别人的笑话？”蒋西湖想了一想，说道：“要不我就骑着自行车绕着他的养鸡场转一转，反正他也不知道我是去干什么的。”蒋爸蒋妈点点头，又对蒋西湖叮嘱了几句。蒋西湖辞了父母，推着个自行车做贼似地出了门。
　　蒋文竹的养鸡场就在村东坟场的西侧，离着村子有二里多地的样子。蒋西湖不敢走大路，他知道蒋文竹的养鸡场的大门正对着大路，蒋西湖蹬着自行车沿着七扭八拐的田间小路一颠一簸向着蒋文竹的养鸡场驶去。
　　大约走了五六分钟的样子，蒋西湖隐隐地闻到了一股一股刺鼻的恶臭味儿。“难道是谁家的死猫赖狗扔在田地里发臭了？多污染环境呀。”蒋西湖顾不得多想，他一门心思地瞅着眼前坑坑洼洼的土路。离蒋文竹的养鸡场越来越近了，那一股股的恶臭味儿也越来越浓，蒋西湖的身旁还出现了三三五五的飞来飞去的苍蝇。蒋西湖恍然大悟——这是蒋文竹的养鸡场的味道！蒋西湖心里暗想道：“这样的养鸡场怎么会合法地存在呢？这样的养鸡场还敢说在整个醉湖镇都相当地出名？”他这样地想着，也越发地想看一看“在整个醉湖镇都相当地出名”的养鸡场到底是一副什么样的模样。蒋西湖加大了脚上的劲儿，颠簸的自行车颠簸得更加厉害了。
　　转过了一片青纱帐似的芦苇丛，蒋文竹的养鸡场就呈现在蒋西湖的眼前了。那是一长溜儿红砖砌成的低矮的小民房，房顶的石棉瓦上一簇一簇的瓦棕见证了这个养鸡场已经有些年月了。一堆一堆的鸡粪很随意地堆放在养鸡场的周围，鸡粪上爬满了黑头的苍蝇和一些不知名的会飞的会爬的小虫子。人一走近鸡粪堆，黑头的苍蝇和不知名的小飞虫便“嗡”的一声四下里飞走了——一阵的微风吹过来，蒋西湖屏住了呼吸，他似乎要窒息了一般。
　　蒋西湖绕着养鸡场用力地蹬着自行车，这个地方他不愿意再多待一会儿，他要快一点儿逃离这臭气熏天的养鸡场。到了养鸡场的东边，路面忽然宽阔了起来——这是人们上坟场的路。一抬头，蒋西湖看到坟场里有两堆相邻的新土。“怎么会一下子死了两个人呢？会是谁呢？”蒋西湖心里这样想着，脚下却没有停下来，他又转了一个弯儿，上了大路。
　　经过蒋文竹养鸡场的大门口，蒋西湖紧张得再也不敢东张西望，他用力地蹬着自行车。“这不是西湖吗？”蒋西湖忽然听见有人喊话，他知道这是蒋文竹的声音，不得已，蒋西湖下了车，扭头一看，只见蒋文竹戴着一个口罩推着一翻斗车的鸡粪正从养鸡场的大门里走出来。这个养鸡场虽说有些简陋，但大门看起来倒还是很有些模样儿，宽大的绿色铁皮大门像是不久前刚刚刷了漆——又新又亮。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大门左侧的墙上，挂着一个长方的红色匾牌——蒋家庄文竹养鸡场。“文竹叔，”蒋西湖慌忙地接口道，“你在打扫卫生呢？”“嗨，上万只的鸡，每天都要打扫，累死了。这不，上个月县环保局来检查，大门又刚刚刷了一遍漆。”蒋文竹把手里的翻斗车停在一边又说道，“西湖，进来喝杯茶歇一会儿？”“不了，家里还有一点儿事，我先走了。”蒋西湖说完话，又跨上自行车飞驰地去了。
　　回家的路好走得多了，一小会儿的时间蒋西湖就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蒋妈迎着蒋西湖急切地问道：“怎么样？”“唉，别提了。”蒋西湖把自行车放好回答蒋妈道，“他的养鸡厂简直就是一个毒气制造工厂，简直要把人熏死。到处都是鸡粪，到处都是苍蝇。”一旁的蒋爸笑着说：“哪里有没有臭味儿的养殖场呢？”“等我的西湖肉牛成功了你就知道了。”蒋西湖说完这句话，突然问道，“我刚才看坟场里有两堆新土，是谁死了呢？”“蒋永浩和蒋革新，”蒋妈惋惜地说道，“蒋永浩开着私家车带着蒋革新去旅游，半路上出了车祸。嗨，两个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蒋永浩和蒋革新这两个人蒋西湖都不陌生，特别是蒋永浩，是蒋西湖小学时的班主任，在蒋西湖的记忆里，蒋永浩永远都是一个赏罚分明的好老师。
　　以前农村的学校每年麦收的季节都要放麦假。开学的时候学生们要向学校缴纳一定数量的小麦作为勤工俭学的任务，另一方面，学生也可以在这个农忙的季节里帮着大人收割小麦。小学三年级的麦假蒋西湖至今最为难忘，蒋永浩说学校有规定：勤工俭学的任务是每个学生三斤小麦，学校鼓励学生多交，交五斤可以奖励一支铅笔，交十斤可以奖励一支自动圆珠笔，还可以被评为学校勤工俭学的标兵。开学时蒋西湖找了一个小筐儿，装了一筐儿的小麦交到了学校，蒋永浩称完后说是六斤，又说蒋西湖如果再回家拿四斤就可以成为勤工俭学的标兵了。喜欢听老师的表扬是小孩们共有的天性，蒋西湖背着大人又回家拎了四斤小麦。当时蒋西湖的爷爷还在世，他的爷爷知道了这件事后，狠狠地把蒋西湖打了一顿。
　　至于蒋革新，在许多人的眼里他不过是一个不值得一提的下三滥。从小好吃懒做，游手好闲，长大了更是懒得连油瓶倒了也不想扶，他的爸妈因他过早地劳心而死。没了依靠的蒋革新外出打工，到哪个厂里他都干不了三个月，整天过着流浪般的生活。也活该蒋革新倒霉，有一年他在模具厂里干活，老板一再提醒工人们要小心机器，可是蒋革新干起活来就是心不在焉，结果他的右手被飞转的机器给扎断了。蒋革新失去了劳动能力，老板给他赔偿了一大笔钱，没有几年，他就把那笔钱花了个精光。没办法，蒋革新又回到了蒋家庄，依靠民政上给的一点儿低保金维持生活。
　  这两个原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的人怎么会一起去旅游呢?蒋西湖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听蒋妈继续说道：“流年县去年不是搞了个感动流年十大人物的评选活动吗？咱村推荐了蒋永浩作为候选人，为了提高知名度，蒋永浩说要带着蒋革新去游览北京的故宫，谁知半路上就出了这档子的事。”说到这里，蒋妈叹了一口气又说道，“多好的一个人呀，说没就没了。不过还好，蒋永浩最终被评为了感动流年十大人物之一。”
　　蒋西湖记得蒋永浩刚刚结婚没几年，他的老婆叫齐霜月，他们还有一个很小的女儿。想到这些，蒋西湖又好奇地问起了蒋永浩死后的一些事。蒋妈又介绍着说道：“别提了，蒋永浩死后，留下孤儿寡母挺可怜的。虽然流年县人民政府送来了一个“感动流年十大人物”的烫金证书，社会各界的爱心人士和县民政局也送来了一些慰问金，使齐霜月和她五岁的女儿当时的生活得以维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蒋永浩事件的热度慢慢地降了温，关注她们娘俩的人也就慢慢地少了。齐霜月没有一个正式的工作，田地里繁重的庄稼活儿她一个瘦弱的女人如何吃得消？出门打工吧，她的女儿又没有地方安置。尽管齐霜月起早贪黑地劳作，但家里的收入还是入不敷出。原本老老实实的齐霜月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找到了蒋友莲，恳求村里能多给予她们一些低保金。但结局却有些让人意外，蒋友莲把齐霜月安排进了村委会，还当上了村妇女主任。村里顿时谣言四起，有人说齐霜月仗着姿色勾引蒋友莲，有人说蒋友莲拿着手里的权利威逼利诱齐霜月，搞权色交易。总之，现在的齐霜月成了蒋家庄的‘大明星’。”
　　蒋爸插言道：“你呀，你们这些人只看到了事情的表面，却看不到齐霜月的难处。俗话说‘站着说话不腰痛’，你们想一想，齐霜月要吃饭，她的女儿也要吃饭。高大上的‘道义’和吃饭哪个更重要呢？”蒋西湖觉得蒋爸说的话好像有些道理又好像没有道理。他说假如蒋老师不去参加什么感动流年十大人物的评选活动，也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蒋爸说蒋西湖说的不对，他说蒋永浩即使今天不参加这个活动也许明天会参加那个活动，即使今天没有个蒋永浩也许明天会有个李永浩。
蒋爸又说：“别人的事你少操心，你还是想一想你的西湖肉牛吧。”
　　蒋西湖计划的下一步是要向镇土管所递交一份申请，申请在自家的耕地上建起养牛的圈舍。土地是国家的，虽然是自家的农田，但个人只有使用权，无权擅自改变土地的用途。这一点凡是种地的人都知道，更何况是一个学畜牧的清华大学的毕业生。这个申请蒋西湖认为特别重要，他可不想像李超越一样做出一些法律不允许的事。
　　蒋西湖的父母对蒋西湖的这个计划有些疑惑。农田的所有权属于村集体，在村集体的土地上开办养殖场，不通过村委会而直接到镇土管所似乎有些不合情理，但儿子是清华大学的毕业生，是他们全家人的骄傲——儿子这样计划自然有儿子的道理。
　　星期一，蒋西湖特意起了个大早。天还没有大亮的时候，蒋西湖已经把自己收拾得停停当当：头发梳得油光可鉴；上身是一件刚买的还没有穿过一水的雪白的衬衣；下身一条白色的休闲裤——笔挺笔挺；脚上还是锃亮锃亮的黑皮鞋；腰间一条不宽不窄的牛皮带，把衬衣杀在期间，显出通条条整个身子——好一个英俊利落的帅小伙。
　　蒋西湖今天要向镇土管所递交自己的申请。他知道第一印象对人的重要性，这身打扮他经过精心地计划——上一次到李雪梅的家里他也没有像这样刻意地打扮过；他又把经过反复修改的昨夜刚刚定稿的申请书叠得整整齐齐地放进休闲裤的口袋里。蒋西湖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既然是去递交申请书，申请书就是今天最重要的东西。一个段落，一个字句，一个标点，他都要反复斟酌，他要让领导对自己递上的申请书非常满意，他要让领导对自己的申请书一百个批准——这件事来不得一点马虎。临出门，蒋西湖又对着镜子伸伸胳膊抬抬腿。“不错，就是这个样儿。”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蒋爸正在客厅打扫卫生，他拦住蒋西湖道：“到街上最多半个小时的时间，现在去太早了。你七点半再走，到了街上他们刚好上班，也好找人。”蒋西湖想想父亲的话有些道理，转身又折回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