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天刚放亮，韩队长和王会计来到大马棚，马经官刚给马添完草料走过来：“韩队长、王会计你们来了？”
　　“啊，今天又都不上工了，昨天老队长说再帮老张家找一天孩子，队里眼实没人，你要多加点小心。”
　　“我知道，我知道，我白天都不敢离地方，怕出什么问题，二位领导尽可放心。”马经官笨拙地走过来，很小心地回答。
　　王会计倒背手“嗯”了声。
　　马更官问道：“王会计，你和老张家东西院，老张家的闺女有没有点信儿？”
　　“没信儿，我听我闺女回家说的。”
　　“哎！”马经官摇着头，“这可咋整，我还帮不上啥！这老张家是怎么了？接二连三的出大事儿，真要命啊！小娟子要找不到，那周淑云真没活路啦！可恨我的腿脚，要不我说啥也得帮着找孩子去，干瞅着真不是那回事！”
　　马经官的话分明说给他和王会计听的，韩队长斜视马经官一眼没有作声。他心也是肉长的，不帮张家找孩子的确不对，张家丢孩子与他有间接关系，难抑愧感……他和姑娘的关系僵持不下；韩玲就差骂他了，一向脾气暴躁的韩队长却连声也不敢吭。他有诉不出的难言之隐，闺女的脾气他能不知道，她若知道内情会打破沙锅纹（问）到底的。
　　王会计看见韩队长一愣神儿：“韩队长你哪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韩队长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抬头的瞬间，看见一个人，这个人的头顶像灯一样，一路小跑奔过来。韩队长惊讶地指着来人说：“你看那个人好像杨占山组长？”
　　“啊！是他。”王会计搭眼就看出来了。
　　“韩队长、王会计您俩好。”杨占山猥琐地笑笑连点头带哈腰。
　　“你咋蹑不悄地回来了？”王会计面露笑容，“你上南方去的小溜好几个月，和你说的相差很多。当初你请假说顶多两个月，你说的两个月差点没让那两个月听到。”
　　“可不咋，我也是没成想啊。唉，这么老远的道咋不说净驾步量，也没有个车，这一趟可把我累屁了。”
　　“咋没坐火车呢？”王会计问。
　　“火车只能坐几百里就没有铁道了，只能靠我的大步量，差点没累死我，当初我若是知道这么老远的话，打死我，打死我也不让他姨带他去呀。真对不起，我走耽误队里不少活？”
　　“没事的，计划哪有变化快；再说你是积极分子，我和王会计能不知道吗？对了，你儿子接回来了吗？”韩队长问。
　　“接回来啦！接回来啦。”杨占山眨动小眼睛讨好说，“我把耽误生产队的活一定得撵回来的，谁让我出门太久了。”
　　“没事，没事。”王会计支走马经官，小声对杨占山说，“给你补三个月的工分，你满意不？”
　　“谢谢王会计，谢谢王会计！”杨占山冲着韩队长又鞠三个躬，“多谢韩队长，谢谢韩队长！”
　　韩队长心存不满，王会计竟然擅作主张，王会计是在堵他的嘴，他也不得不佩服杨占山的聪明。只得顺水人情：“就按王会计说的办，不过，给你加这么多工分倘若让别的劳力知道了非反叫不可，千万不能走漏风声，我知道你这人好显摆。还有，你得照别人多干点。你也知道生产队的规矩，干一天挣一天分，耽误一天扣一天工分。你耽误好几个月，不但没扣分反而给你加分，你可要给我俩争脸？”
　　“这事请韩队长和王会计放心，你俩对我如此照顾我心里有数，这待遇我是头一个，如果若扣我工分怕是我这一年都白干了。我一定多多干活，给领导撑足面子。”杨占山纠缠在心里的乱麻一下迎刃而解，二位领导对自己如此照顾，活没干，工分照常给自己，自己就当是南方旅游一回还是值得的。
　　“走咱们上老张去。”韩队长拔腿就走，回头说，“咱们还一直没去看看，咱们不露面也不是事啊？老张没时咱们都没上亮子，这回他家又丢孩子不去也太不讲究了，就是看老队长的面也应该诉？”
　　“啊，帮老张找孩子去呀？”杨占山紧倒腾小腿追赶上。
　　韩队长问：“你也知道了？社员们都去帮着找他家的孩子去了，你咋没去呢？”
　　“他家丢孩子与我何干？”杨占山一捂嘴小眼睛一转，“啊，我不是那意思，我是刚回来没空去，没空儿去。”
　　王会计瞪了杨占山一眼。
　　“韩队长，你和王会计也要上甸子帮老张家找孩子去呀？”杨占山眯缝着小眼睛问。
　　王会计说：“我们是去看看，你少问两句行不行？”
　　“知道了，该咋是咋的，老张那人挺好的，说没就没了，真瞎了那人啦！”
　　“你不快走说啥呢？”
　　“没说啥，没说啥。”
　　
　　老姑拉着淑云坐在炕头，劝说淑云，老气横秋的脸上布满泪痕，哽咽着说：“大侄女别哭了，你一宿都背过几次气了，你若真有个三长二短的你们的家可咋整啊？昨天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你怎今天又变样了？啊！照这样下去，我看你够呛？唉，没你能过吗？你让他们去要饭，还是怎么着？有你在是个完整的家，若没你，这些孩子谁能留，家家都这么困难，能供一饥谁能供百饱？别哭了，看看你的眼睛都红了，眼皮又红又肿。听话啊！别拧了。”
　　“老姑我不是拧，他爹刚刚去世，我又把孩子丢了，你让我怎么承受得住，我怎么像她刚刚死去的爹交代啊？老天太不公了，我家是个老实人家，从未这样的。他爹更不用说是个老好人，老面兜儿，从没和人吵闹，谁家大事小情都敢上自己家的事，没成想却、却……”淑云越说越激动，双手拍炕“啪啪”作响，“这小娟子还让狼吃了，让人听了都笑话。”
　　
　　李平怀里抱着孩子站在炕边，心情无比压抑。该说的都说了，该劝的也都劝了，姐姐还是时好时坏，眼看姐姐这两天越发的憔悴，脸上呈现土灰色，劝不了也要劝：“姐，老姑都这么大岁数了一直陪你哭，大家回来时你真挺听劝，怎么人一走你又来劲儿了，你想把老姑整犯病不可；再说又都出去找了，说不定一会就找回来了呢！”
　　“你也知道你老姑一身病，可别把你老姑心脏病给急犯喽？”带芎子恐吓说。她的话算是有点效果，淑云望老姑的泪眼，看得出，她老人家在咬着牙硬撑着。
　　“带芎子你咋没出去和大伙一起找去呢？”老太太听见闺女的语声，问话中有些不满还略带气愤。
　　“妈不是我不去，是我老嫂不让我去。”
　　“是啊，家里得有人跑前跑后的，我还带个孩子啥也干不了，所以我把老妹留到家，也让他照顾一下张二，这孩子连吓带累的到现在还没起来呢。”李平不得已而为之，防患于未然，姐姐情绪不稳定，意外随时有发生的可能。她之所以留下她，能让带芎子出谋划策另外还能跑里跑外。
　　“啊！张二还昏睡呢？”老太太看向躺在炕梢的张二，无形中胸中又加剧几分沉痛。
　　带芎子连忙回答：“没事，那前儿醒了，我跟他还说几句呢。我刚帮他吃完药，这孩子还要上甸子找妹妹，我看他说话都吃力，说啥没让他动。这不，又睡了。
　　“姐，你的手咋了？”李平拉过淑云的手，“原来扎刺，我说你一个劲儿地抠，老妹找针我给刺剥出来。你这是刚才拍炕扎的。”
　　带芎子把针递过来说：“看这破席子都露炕面土了，难怪扎刺。老嫂还是我来剥吧，我眼睛好使。”
　　
　　这时窗外传来尖尖的声音：“队长和会计来了，咋没人出来迎迎呢？”
　　几个人透过窗户纸和乌玻璃，虽然玻璃年头多了有些暗黑，但还是看出来院中三个人影走过。紧接着，门苍老的叫唤几声，蹦跳地进屋一个人。来人下中等身体，五十来岁，身穿涤纶料子的崭新行头，刀挑脸，眉呈倒八字，一双三角形叽哩骨碌的眼睛在塌陷的眶中乱转；正头顶几根长发倒向一侧，和齐耳的圈发融到一处，黑发丝上分布不均的大块头屑，粘在发黄的发梢上，头屑来源处，是头顶依稀可见的大块套小块的癞癣，上面有张裂开启的白皮。
　　杨占山进屋还摆个架式：“你们看韩队长和王会计都来了！你老张家面子不小哇？二位领导可没轻易出现在哪一家，你家可算有幸三生啊，嘿嘿。”暗红的厚唇上下分开，两撇山羊胡乱颤着。
　　“韩队长、王会计你们坐。”淑云试图挪动身体，她已没半点力气。用袖子把泪擦干。
　　“往哪坐呀，炕不像炕，这地不像地的。”杨占山倨傲神气，掸掸衣服灰尘。其实身上什么也没有，好像故意吸引人的视线，炫耀味道十足。他身着的是出门时买的衣服，回来没有更换。扫视屋内一翻，尖着嗓子嚷道，“这屋除了北墙中间的毛主席和周总理的画像挺好外，这哪像个屋，我看倒像是……”
　　带芎子拿起笤帚举了起来，牙咬得直响，喝道：“你会不会说人话？”笤帚疙瘩对准杨占山的鼻尖点了数下，冷笑，“谁请你来的，连句人话也不会说？我姐夫没了，孩子又丢了，你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像个疯狗乱咬乱叫的，你再叫唤你信不信我让你秃头开瓢。”
　　
　　一股凉气从杨占山后脖颈冒出，再没敢言语。心想：“老队长的老闺女号称半疯，谁人敢惹，今天没打我算便宜了；还有老队长那暴脾气连队长和会计都让他三分，这爷俩我一个都惹不起。”他不过是狐假虎威，势头被带芎子打压住，身不由己退后半步。杨占山是属猪的，记吃不记打，为了领导，他甘愿受皮肉之苦，他清楚这些，因为领导眼睛不瘸。这么多年他得到的好处，除去二位领导他排名第三。
　　“你家好是不是，谁让你这溜达啦？住屯子像你这样没有人性，巴巴说这个又说那个的，真不要个你那驴脸？成天就溜须拍马有一套外，你还能干啥？”带芎子余怒未消笤帚疙瘩追着杨占山的鼻尖，她又喝道，“愿意待就待，不愿意待你就滚。一个屯子住着，看人笑话你能得到啥好？我们请你来的？找个镜子照照你是什么德行？”
　　“你这话别把我和韩队长也带上啊。”王会计皱紧眉头，心里生气脸上未露半分。
　　“愿谁儿谁儿，我不惯着。”带芎子把笤帚疙瘩狠狠打在柱子上，“好人好对待，坏人坏对待，你们是帮人家的还是拆台来的？说吧？人家丢孩子都够受的了，你们进屋不但没问问孩子的情况，也没说半句安慰我姐的话，反而跑这儿老摆架子来了，我真不信这个劲了！”笤帚疙瘩在他半秃的头顶轻敲，敲一下杨占山一缩脖。他被带芎子镇住了动也不敢动，有些不敢躲的样子，敲一下他又一缩脖，样子可笑至极。
　　带芎子敲几下冷笑道：“你以后戴点帽子，对了，是厚点的帽子别被这玩意给你这葫芦瓢敲塌了，听见没？”吓得杨占山溜到韩队长身后不敢作声。带芎子发飙不管三七二十一，他等待时机，危机时刻挺身而出，解困领导燃眉之急。
　　“带芎子你这是干啥呢？快找地方让他们坐下。”淑云告诉说，“那有凳子擦擦，你再搬过来，让他们坐下。”
　　带芎子倒也听话，把破的不成样子长条凳子狠狠一礅；又把杨占山惊得一蹦嗒，闻到冷冰冰的声音说：“你们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