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杀父仇焉能不报之一
作品名称:血海乾坤剑 作者:未杲 发布时间:2017-09-22 09:34:17 字数:3736
七月孟秋,即便入夜,也只略感凉爽。
然而,褚淡之却觉着阵阵寒意刺透脊梁——自己虽曾贵为侍中,却已赋闲多年。谁知时来运未转,午间新皇竟然有旨,起用自己为宣城功曹。这新授之职卑而无权,新皇意欲何为?褚淡之百思不得其解,偏又觉着非吉祥之兆。未免想起爱子褚文,追捕“藏山乾坤剑”一去不复返,杳无音信令人日夜揪心不说,还惹得先帝大为恼火。莫非新皇这是为先帝泄愤而羞辱自己不成?
褚淡之愁肠寸断,坐立不安。忽闻兄长褚秀之来了。他二人虽说臭味相投,却又各自心怀鬼胎——冷酷无情者,相互之间即便面和,心却不和,何况他二人遭受先帝冷落,这褚秀之竟然抱怨褚文好大喜功,自不量力害己害人……兄弟二人虽未势如水火,亦已互不省视,似欲老死不相往来。谁知褚淡之午间接得起用之旨,这褚秀之便连夜造访,贺喜来了?讥诮来了?褚淡之虽说不知,好在死猪何惧滚水烫?
这兄弟二人卑污混账一路货色,心存芥蒂偏能装作若无其事。褚秀之未进门便道贺:“恭喜二弟得皇帝起用,这宣城功曹虽非显达之职,然而足见皇帝念道之恩。二弟如今再入官道,有道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物尽其用。二弟只须尽忠尽职,何愁不得官运亨通?”
褚秀之装腔作势一本正经,褚淡之却如食蝇子。且不说此“道”非彼“道”,单就“一生二,二生三”,官阶一品为极,二品次之,三品……这官愈做愈小,你褚秀之岂非诅咒来了?褚淡之本就不是宽宏大度之人,若非儿子褚文一去不复返,带累了褚淡之“韬光养晦”,褚秀之岂敢如此无礼?再说老母猪不笑乌鸦黑,难兄难弟谁怕谁?褚淡之忍无可忍无须再忍,遂反唇相讥道:“大哥所言极是,这宣城功曹虽非显达之职,却足见皇帝念道之恩。看大哥说是谈非颐指气使,莫非皇恩浩荡已授大哥仆射之位?真是枯木生花可喜可贺,往后弟这‘一生二,二生三,全靠大哥虚火旺了!’”
“好说,好说。”褚淡之冷嘲热讽,褚秀之竟然不以为意道,“你我弟兄知己知彼——二弟你志大才疏,偏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频频失算自然不足为奇。你大哥我仆射之位虽尚需假以时日,好在皇帝已授我为宣城太守。二弟你只须安分守己,知所进退,大哥我有肉食,二弟你少不了汤喝。”
原来,褚秀之接起用之旨,犹在褚淡之之先。他兄弟二人,若论刁悍,褚淡之略胜一筹。若论奸猾,褚秀之则棋高一着。褚秀之接旨后,虽不满宣城太守之位不及旧职显达,却诚惶诚恐,感激涕零煞有介事。忙不迭吩咐设宴款待宣旨官,宣旨官乃皇帝亲信,不可不用功奉承。
宴席间,褚秀之又奉上厚礼。宣旨官礼尚往来,便将褚淡之同时起用为宣城功曹相告。
要说朝廷用官吏自有章法,如此任用他兄弟二人,似乎与规矩不合。褚秀之百思不得其解,满腹狐疑,好在二弟褚淡之从此得仰他这大哥鼻息……想当初,褚淡之仗恃其子褚文之势飞扬跋扈,将褚秀之这大哥视若无物!曾几何时,沧海桑田盛衰交替,岂非老天有眼助他褚秀之出气?送走宣旨官,这便寻二弟褚淡之晦气来了。
褚淡之几曾料到自己竟然时运不济到连做个小小宣城功曹亦不得太平?褚秀之何许人也?无情无义睚眦必报!自己虽与其亲为同胞兄弟,却不会因此宽容自己适才一番尖刻讥刺。如今自己已身为其僚佐,依循其心狠手辣之秉性,定然顽猫戏鼠般,折辱得自己死去活来乃至活不转来亦不解恨。当年晋元熙皇帝待其不薄,元熙皇后且是褚氏之女,这褚秀之尚且……褚淡之蓦然想起自己似乎与褚秀之彼此彼此,难道这世上果真是恶有恶报?一丝不祥之兆袭上褚淡之心头,禁不住寒战连连。
“长兄为父,”褚淡之生性刁悍,刁者,狡也!狡诈、狡赖……见风转舵得心应手,前倨后恭道,“大哥金玉良言,二弟我当铭诸肺腑,鞍前马后,有道是兄弟连心,点石成金。二弟我听从大哥差遣,理所当然忠心耿耿!阿贵何在?这奴才,大老爷来了,为何迟迟不将美酒佳肴摆上?大哥,皇恩浩荡,前程似锦,你我兄弟今日一醉方休!”
褚秀之早已料定褚淡之今日免不了前倨而后卑,老大一场晦气。却也不曾料到自己这二弟竟能如此含垢忍辱,看来自己似乎小视他了。好在在我矮檐下,岂敢不低头?文火炖牛筋,别有一风味。倒是场面上尚需礼尚往来,皮笑肉不笑道:“嘿嘿,二弟此言有些许意思。有道是唇齿相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但愿二弟心口如一。至于美酒佳肴么,则免了。你我及早打点行装,各自有事。把酒言欢,来日方长。”
褚秀之去后,褚淡之痛心疾首咬牙切齿,偏又无可奈何。不能自己处,门丁来报:“有贵客到。”
褚淡之自从爱子褚文一去不复返后,再也不见贵客光临。谁知今日尽管受了大哥褚秀之一肚皮窝囊气,然而自己好歹已受起用,正如褚秀之所言“来日方长”,吉凶均在未定之天。这又来贵客,难道不是时来运转双喜临门?
褚淡之不敢怠慢,疾趋出迎。只见贵客翩翩然风神俊朗,细一看却暗吃一惊——这贵客与自己爱子褚文若不是神采气宇迥然不同,单就体貌而言,似乎就是一人。褚淡之想起爱子褚文,不由自主又是一个寒战。近几年,华盖犯命,褚淡之已成惊弓之鸟,这贵客来得蹊跷,如何还敢当作一喜?却也不敢冲犯,拱手道:“请恕在下眼拙,贵客尊姓?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来客却不还礼,且还语带揶揄道:“咦,怎就应了‘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过如此’之说?人道褚国舅见风使舵,左右逢源。谁知却是个不通、不达、无理、无趣之人!待客之道难道就是将人挡在门外严加盘诘?皇太后呀皇太后,我说褚淡之眼高于顶目中无人……果不其然!”说罢,扭头便欲离去。
“皇太后?”褚淡之这一惊非同小可!新皇“孝”母,旷古绝伦,倘然惹得皇太后不快,自己这身家性命岂非到了尽头?况且皇太后遣人来,此人话中似有看重自己之意。如今刘宋天下之人,欲巴结皇太后路氏,尚且苦于不得其门而入。自己反倒将贵人拒之门外,即便作死,亦不该如此做法。
好在褚淡之惯能见机行事,连忙拦住贵客,又是打躬,又是作揖,赔着笑脸道:“贵客误会在下了,在下只因见贵客酷似在下一亲近之人,以至失态,并无轻慢贵客之心。请,恭请贵客……”
这一“请”,“贵客”总算未曾拒人于千里之外。褚淡之将贵客请至客厅上座,并吩咐管家速备美酒佳肴。然而贵客却道:“美酒佳肴免了——皇太后有事问功曹:晋元熙朝海盐公主司马茂英,功曹可熟识?”
莫道司马茂英,即便司茂英、斯茂英、马茂英、麻茂英……褚淡之亦能为之闻风丧胆。皇太后这一有问,褚淡之未免想起当年自己贪图富贵,非但参与刘裕篡晋,更逆弑元熙皇帝。胞妹褚皇后那撕心裂肺之哀号,至今常现梦中。原以为自己为刘裕“大义灭亲”必有重赏,却不料刘裕鸟尽弓藏,反倒处处冷落自己。尤难忘少帝刘义符即位时,皇后司马茂英,目中寒光似剑射向自己。若不是少帝未几被废,只恐褚氏难逃灭门之灾。路太后蓦然遣人来问司马茂英,褚淡之猝不及防,未免惊惶失措,却又不敢不答,面无人色道:“熟……熟识,营,营阳王妃乃臣之甥女。”
“皇太后另有一问。”贵客又道,“据褚秀之所言,当年行弑元熙皇帝兀褚淡之所为,是否属实?”
“这……”,要说褚淡之当年行弑,若论情理道德,真是猪狗不如。然而于刘宋而言,好歹算是有功,褚淡之大可实话实说。只是这贵客口中皇太后此问似有不齿之意,褚淡之觉着个中利害深不可测,岂敢造次?遂支吾其词道,“此事说来话长,臣当年懵然无知,所作所为无不紧随兄长秀之,从不敢独当一面。碌碌无为常受兄长所斥责,并无值得称道之处。”
“功曹过谦了,倘然有人敢说功曹懵然无知,此人岂非颠倒黑白?”这贵客似已看出褚淡之心怀鬼胎,一针见血道,“倒是功曹若以欺人之谈,臆想可天下无敌,只恐聪明反被聪明误。我不妨实言相告:皇太后与海盐公主相交甚厚,若非如此,褚湛之有女乃始兴王刘浚妃,刘浚合府长幼均为刀下之鬼,此女焉能免遭诛戮?海盐公主曾有请托:厚待褚氏,却不可放过行弑凶手。要说起用你兄弟二人,原本一为宣城太守,一为临川太守。只因皇太后念及海盐公主请托,着人追查,却只知凶手乃你兄弟俩其中一人……这才将你兄弟二人起用于一郡,以便查明真凶。谁知褚秀之或有意,或无意,道出见元熙皇帝最后一面者乃褚淡之。此话关乎一人升天,一人入地,皇太后焉能听信一面之词?功曹既然手足情深,不愿辩解等同默认。既然如此,我便将功曹之意回禀太后,告辞!”说罢起身欲去。
“贵客请听淡之肺腑之言!”要说这贵客离间之言太过直捷,而话中“一人升天”,“一人入地”,其实殊途同归,毫无二致,仅只后一句不及前一句来得顺耳而已,哪有半点善意?然而褚淡之几曾料到自己这帮凶所欠血债,竟然是元凶人家追讨?一时里未免方寸大乱,又深知褚秀之心狠手辣无情无义,褚淡之哪还顾得了计较皇太后之言是否可疑,连忙起身道,“淡之总以为长兄为父,孝悌不敢废。既然他褚秀之居心险恶,我褚淡之岂敢养虎遗患?淡之请贵客转禀皇太后,行弑者乃褚秀之,皇子司马振亦褚秀之所害。淡之有过,过在胆怯未敢力阻。尚望贵客为淡之美言开脱,淡之没齿不忘且有厚谢。”
“厚谢么,”贵客似笑非笑道,“这大可不必。功曹之言,我将如实转禀。然而,贤昆仲互为诋毁,孰真?孰假?抑或同恶相济为求自保而勾心斗角?好在因果报应,天道不爽。他褚秀之哪里明白你兄弟二人太守也好,功曹也罢,无非皇太后随意一点而已。若想稳稳坐上宣城太守之位,须看你二人何人洗得清自己行弑之嫌,而另一人则算是活到头了。功曹大人,或该称尊驾一声太守大人,好自为之。”说罢,潇潇洒洒步出客厅,竟扶摇于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