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苦命凤姐

　　一
　　温州城的夜晚很热闹。
　　农历九月，这个时候,在北方刘二狗的家乡，早已是深秋，尤其到了晚上，西北风一刮，凉飕飕的。
　　刘二狗觉得，当下的温州城却很暖和，要比较起来，和北方的夏天差不多。
　　顺溪河北岸。
　　那个三层摞房，紧闭的灰色大门徐徐打开，昏暗的灯光下，从大门后面走出了两个人，披着绿色风衣的女子，还有紧随其后的刘二狗。俩人出了门，并排沿着顺溪河北岸，慢慢溜达着走上顺溪桥。
　　来到最高处，俩人停住脚步。
　　刘二狗四处张望，禁不住赞叹道：“南方真是好地方啊，这个季节了，一点也不冷。在我们那里，树上的叶子早都发了黄，落地上了，这里的树还和春天似的，还这么绿。”
　　“这里到了冬天也不冷，我的家乡也这样。”风衣女子说道。
　　“姐姐不是这里人？”通过一下午的接触，还有了肌肤之亲，刘二狗很自然地叫起了姐姐。
　　风衣女子一愣神，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咧着嘴，轻轻说道：“你刚才叫我姐姐？”说着话轻轻拉过刘二狗，搂在怀里，“我早就认了你这个弟弟，大半天了，才等来你一句姐姐。”
　　刘二狗个子矮，脸贴着风衣女子的胸，一股淡淡的奶香，沁入刘二狗的心扉。
　　风衣女子遥望着西北方向，低声说道：“我的家乡在江西，离这里也好远。”
　　
　　二
　　顺溪河南岸。
　　往南走，过了一条街，有一个巷子，在古代出过一个状元，因此得名状元巷。状元巷南北朝向，不长，也就几十米的样子，巷子两边坐落着十几栋摞房，分别开了两三家旅店，五六家饭馆，还有一家烟酒杂货铺，每家店的门前都亮一盏灯，都有一个不大的幌子，挂在门旁，招徕顾客。
　　巷子里，不时有人进进出出，显得挺热闹。
　　巷子中部，有个两层摞房，门口挂着一个长方形的玻璃箱子，箱子里面放一个小灯炮，玻璃箱子上面用油漆写着“顺溪米面馆”，五个黑色大字，刘二狗不太识字，五个字里只认识个“米”字，看不出是个啥店，只能跟着风衣女子瞎走。
　　风衣女子拉着刘二狗的手，来到门前说道：“你是北方人，喜欢吃面，今晚姐姐请你，这家店的米面老有名了。”

　　三
　　顺溪米面馆。
　　一楼的店面不大，四五张大方桌子，散落着摆放开来，每张桌子配了四张方凳。店的最里端，有个结账的长条桌子，算作收银台，长条桌子后面的墙上，开了个四方的窗户，连通着后边，后面就是做面的灶台。
　　这家店是一对四十来岁的中年夫妻开的，妻子在外边张罗客人，端盘端碗，收钱结账，丈夫在后厨当厨师。
　　典型的夫妻店。
　　风衣女子领着刘二狗进来，选了个靠边的座位坐下，风衣女子回头朝着老板娘喊了声：“大姐，来两碗米面，要配雪菜的。
　　一会功夫，两大碗冒着热气的米面端上了桌，风衣女子对着刘二狗说道：“饿一天了，赶紧吃吧。”
　　刘二狗早就等不及了，老板娘端着面往这走，刘二狗的眼睛一直跟面晃荡，肚子也忍不住“咕咕噜，咕咕噜”直叫唤，听风衣女子说可以吃了，刘二狗一手抓起筷子，另一只手扶着碗，嘴趴在碗边，只听“滋溜，滋溜”没几口，一碗面进了肚。
　　刘二狗就势端起碗，一仰脖子，把汤也喝了个精光。
　　也许是吃得太急，看来是烫着了，刘二狗张着个大口，用一只手在嘴前直煽呼，嘴里不断发出声音：“哎呦，哎呦。”
　　坐对面的风衣女子笑了，说道：“你慢点吃啊，烫着了不是？”说着，把自己的那碗面推给了刘二狗，“看来一碗还不够，再吃碗吧。”
　　刘二狗还饿着呢，但觉得不好意思，说道：“姐姐，你吃吧，俺吃一碗垫垫就中了。”
　　风衣女子生气了，说道：“姐说了，请你吃饭，哪能不管饱，赶紧吃吧。”随后转过身去，对着老板娘喊,“大姐，再来一碗面，另外再给上两个白蛇烧饼。”
　　刘二狗开始吃第二碗面，这次吃得慢，开始关注面里的东西，挑起一块绿色的东西问道：“姐姐，这是啥菜啊。”
　　风衣女子瞅了瞅，说道：“这是雪里蕻，南方菜。”
　　刘二狗端详了一会，放嘴了品品，说道：“看模样，好似俺们那里的茼蒿，仔细尝尝，味道又不对。”
　　风衣女子说道：“根本不是一种东西，雪里蕻，南方人都是拿来腌制了做咸菜，配面吃。”
　　刘二狗挑起一根面条，说道：“这面是啥做的啊，和我们那里的也不一样，真滑溜。”
　　风衣女子笑了，说道：“我的傻弟弟来，这是用大米磨成粉做的，叫米面；你们北方使用麦子磨的粉，叫面条子。”
　　刘二狗点点头，吃了一口面，说道：“俺那里叫大米是稻子。今天多亏遇见姐姐，让我吃这么好的米面。”
　　说话的功夫，一碗米面，一盘烧饼端上了桌。
　　风衣女子抓起一个烧饼递给刘二狗说道：“这种烧饼，有个吓人的名字，叫白蛇烧饼。”
　　刘二狗一愣神，说道：“难道是用长虫做的吗？”刘二狗说完了，估计风衣女子听不懂，连忙补充说道，“嗯，俺们那里管蛇都叫长虫。”
　　风衣女子逗刘二狗说道：“就是，这是用长虫肉做的，你敢吃吗？”
　　刘二狗抓起一个咬一口，说道：“这有啥好害怕的，俺在坡里放羊，抓到了蛇，就点起火堆烤着吃。”
　　风衣女子笑了说道：“看来还吓不倒你呢。”顿了顿说道，“姐是骗你的。说起白蛇烧饼还有个传说。我们南方有一种烙饼叫胡饼，好多年前，有个年轻漂亮死了男人的女人，人称张寡妇，开了间烧饼店，做得一手好胡饼，她自己琢磨，在胡饼里加入葱油，烙出的烧饼有金黄色，酥脆可口。因为张寡妇常年穿白色衣衫，人又俊，活像《白蛇传》里的白娘子，大家就称这烧饼为白蛇烧饼。”
　　刘二狗听了直摇头，说道：“饼是好吃，名字真不好听，怪瘆人的。”
　　
　　四
　　刘二狗吃了两碗米面，又吃了两个白蛇烧饼，干瘪的肚子鼓了起来，放下筷子，打了个嗝，说道：“谢谢姐姐，吃饱了。”
　　风衣女子领着刘二狗从顺溪米面馆出来，又来到顺溪河，沿河岸慢慢散步。
　　夜晚的顺溪河，很安静。
　　嬉闹了一天的鸭群，回了窝。平静的河面，偶尔会有调皮的小鲫鱼，跃出水面，来一个后空翻，“啵”的一声，又钻入水中。
　　河中的荷，还有一些晚开的荷花，在潺潺流水里轻轻摇曳。
　　天上。
　　一轮圆月，缓缓升空。
　　刘二狗抬头张望了半天，禁不住感叹说：“今晚上的月亮真圆啊。”
　　风衣女子低着头，悠悠地说：“今晚是农历的九月十六，每月当中月亮最圆的时候。”
　　刘二狗“哦”地应了一声。
　　两人都不再说话，慢吞吞地溜达。
　　过了一会，刘二狗好奇的问：“听刚才说话，好似姐姐也不是这里人？”
　　风衣女子忧伤地说：“我和你一样，都是外的人，我是江西上尧地区玉山县人，就在温州的西面。”风衣女子抬起手来指指西北方向，说道，“我和你一样，也是在大山里长大的。”
　　“除了俺老家鲁东县，俺啥地方都不知道。到了这里，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刘二狗腼腆地笑笑说道，“俺叫刘二狗，姐姐叫啥名字。”刘二狗问道。
　　“我的乳名叫凤，是奶奶起的，凤凰的凤。”风衣女子淡淡地叹了口气，说道，“奶奶是希望我成龙成凤，可，可万没想到，我竟然混成今天这模样，唉，真对不起奶奶。”风衣女子顿了顿，说道，“你也就不要知道我叫啥了。就叫我风姐姐吧，天上刮的‘风’。”

　　五
　　“风”姐姐讲起了自己的往事——
　　我老家在上饶地区的玉山县。我们那里山最多，其中最大最高的山叫怀玉山，一千好几百米高。
　　解放前，我们那里流传一首民谣：“孽龙旱魔官匪患，贫苦百姓度日难，十年偶逢一年顺，还需挽篮去讨饭”。
　　旧社会，在俺那里，大山多，猴子多，野狼多，土匪也多，几十年前有个叫方志敏的英雄在怀玉山建立根据地，带头闹革命，把土匪恶霸赶跑了，老百姓才开始过上了安稳日子。
　　我爹就跟着方志敏的部队干了好几年，长征的时候掉了队，后来回了老家，娶了我娘，在大山里安了家，生了我和弟弟，我家还有奶奶，一家五口人安安稳稳过着舒心的日子。
　　在我十多岁的时候，父亲在公社当副书记，“文化大革命”爆发了，我们那里闹派性，成立了好几个派，各不相让，我的父亲性子耿直，得罪了造反派，因为父亲长征时半路上回了家，被造反派揪住了这个小辫子不放过，把我父亲打成了叛徒，现行反革命，免了官职，打入牢房。有个造反派头头看上了我妈妈，强行抢了去，妈妈性子烈，找机会逃出来，跳了山崖。
　　我弟弟一气之下，半夜里翻进那个造反派头头家里，对着造反派头头的脑袋劈了几刀，把那个造反派头头砍成了残废，我弟弟带着砍刀连夜跑进大山里，当起了野人。
　　好好一个家，一年的时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奶奶又气又急，成了疯子，没几年去世了。
　　奶奶去世后，十几岁的我从老家逃出来，四处流浪，吃尽了苦头，最后实在受不了，在一个雨天里，跳了江。可怜我命不该绝，漂流到下游，被一家在江上打鱼的人家救上船，收留了我，给他三十多岁的光棍儿子做媳妇。其实我内心有一万个理由不愿意啊，可走投无路的我，只好委屈自己。
　　本想到，遭了这么多罪，苦日子应该到头了，谁成想，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等着我。
　　我进了婆家的第二年，生了个男娃，取名叫顺顺，婆婆很高兴。
我因为娘家的变故，精神受了刺激，恍恍惚惚老忘事。有一次，孩子三岁那年的一天，我带孩子去赶集，一下子给丢了，让人贩子把孩子抱走了。
　　为了找到儿子顺顺，我一气之下，离开了四川老家，到处流浪，打听孩子的下落，希望有一天能有奇迹发生，让我们在大街上母子相认。
　　可天下这么大，哪里去找孩子？真如大海捞针啊。

　　六
　　皓月当空。
　　清澈的顺溪河里，也有一个月亮，圆圆的，好似一个大银盘，沉在水底，微微晃动着，反射出的光芒，照得河水银光闪闪，波光粼粼。
　　走累了，风姐姐和刘二狗停下身来，并排着坐在河边，聊起自己伤心的往事，风姐姐哽咽着，两腮挂满泪花。
　　顺溪河里的河水，静悄悄。
　　风姐姐和刘二狗也都不再说话，相互依偎着，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河里的一只青蛙，穿出水面跳上岸，蹲在草层里，瞪着两个鼓眼泡，好奇地端详着岸边的两个人，纹丝不动。
　　“这几年，你受的罪太多了，风姐姐。”过了一会，刘二狗打破了沉默，情不自禁地搂着风姐姐。无奈刘二狗身子太单薄了，费了老大劲，也搂不过来
　　刘二狗抚摸着凤姐姐的后背说道：“这么着好了，我明天就出去找活干，赚点钱。咱们约好了，下个月，十月十六，月圆时，天一黑，就在这里。”刘二狗指指不远的顺溪桥说道，“就在那个桥头，我来找你，然后跟我去俺老家吧。”
　　风姐姐抬起头，擦擦眼泪，挤出一点苦笑，说道：“跟你去老家？”
　　刘二狗点点头，说道：“等回到老家，俺就和娘说说，我就——”刘二狗迟钝了一下，低下头说道，“我就娶你做媳妇。”
　　风姐姐吃惊地侧转身捧起刘二狗的脸，轻轻抚摸着，说道：“谢谢你，我的好弟弟。不过这不可以啊，我要在这里寻找我的娃啊。”风姐姐说到这里，用手刮了刘二狗的鼻子一下，羞涩地低下头，说道，“再说了，你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
　　“那是我骗你的，我是属老鼠的，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刘二狗焦急地争辩道，“真的，风姐姐，我是六零年出生的。”
　　风姐姐抬起手，朝着刘二狗的脑袋“啪”地拍了一巴掌，怒道：“撒谎的坏孩子，弄得我这大半天，心里怪内疚的，没想到你竟敢欺骗风姐姐。”
　　刘二狗站起身来，一把拖起风姐姐，说道：“你不和我去俺老家也中。但是，说好了，一个月后，十月十六的晚上，等天黑了，我来顺溪桥等你。让我请你吃米面。”刘二狗使劲晃着风姐姐的膀子，叮嘱道，“一定记住了，答应我，好姐姐。”
　　风姐姐点点头，说道：“好，我答应你。”

　　七
　　夜已深。
　　圆月西下。夜色渐暗。
　　顺溪河北岸的摞房，三楼的房间里。
　　刘二狗躺在铺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一边的风姐姐伸过手来，抓起刘二狗的手，轻轻放到自己胸前。刘二狗翻过身来，紧紧抱着风姐姐。
　　南窗的窗帘，不知何时，闪了一条缝，淡淡的月光洒进来，照射着床上的这对苦难的外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