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黑白电视与彩色电视机

　　晚饭后，吴新告诉母亲一声，说要出去看电视。王梅梅也不阻拦，毕竟儿子都忙活一天了，晚上出去放松放松也好。再说，全村目前也就只有他老王家有个电视，虽是个十四吋的黑白电视，却成为村里唯一的新鲜。每天晚上，全村有一半以上的人聚集在那里看电视，就跟以前看大戏一样，黑压压的一片。王梅梅看着儿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头着实高兴。以前儿子看电视吧，总是挪挪腾腾地去，躲在墙角落里偷偷地看，深怕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今天却反过来，满眼欢喜，明目张胆，较之以往竟积极主动了很多。王梅梅本来想问问的，后来事忙竟给忘了，任由得儿子去了。
　　村里人都知道，丽丽祖父那辈本是极有文化的知识分子，一直住在县城，后来积极响应国家号召，上山下乡，扎根农村，由此定居在香水镇。到七十年代初期，丽丽爷爷也就是王大包父亲王祖才因病去世，留下媳妇与三个孩子。改革开放之后，王大包作为老大，跟随母亲留在农村，不愿意再回城里。因着新时代的到来，王大包也开始了自己新的人生起点，在村里开了一间小卖部，卖些生活必需品。
　　不到十分钟，吴新到了丽丽家，一脸的汗。丽丽一早等在院门口，看见吴新过来，满脸喜色，气道：“怎么才来？”吴新一呆，七点不算晚呀。丽丽这才知道是自己过于着急了，只得引着吴新走到桃树底下坐坐，静等着其他同学到来。
　　谁曾想，因着下午的一顿玉米棒子，丽丽高兴极了。分手之际，郑重告诉吴新，让晚饭后早点来自己家看电视。以前吴新也常去，只是一来人多，自己挤不进去；二则，自己性格孤僻，不愿意往前边挤。今天却是个例外。他难得在众人面前出一次风头，毫不理会其他同学投来的目光，自顾自地与丽丽玩笑。不多会儿，村里人陆陆续续地来了。院子里黑压压的一片，或笑或闹，或说话或吸烟，吵得不可开交。正自热闹处，猛听的一人叫道：“好了，别吵吵了，看电视了。”话声一落，院子里立时安静下来。
　　转眼之间，电视剧已经播完了一集。众人闹哄哄的开始家常说笑，一时吵个不停。吴新却紧盯着电视屏幕直勾勾地瞪着，眼珠子都不带转一下。丽丽看得好笑，手在眼前晃了几晃，吴新这才清醒过来。面上一红，“嘿嘿”地笑个不住。
　　“吴新，直瞅着电视，看啥呢你？”
　　“丽丽，好看，真好看。”吴新指着电视说道，叹了口气，半响又道，“以前我离得远，看不真切；今天坐在前面，我得好好儿看看这电视，看它咋弄的。”
　　“你呀，这有啥好看的？听我爸说，这黑白的电视机现在也不新鲜了，还有彩色画面的呢？”
　　“彩色的？”吴新张大嘴巴，直翻眼珠子。对于丽丽所说的彩色实在是难以想象，莫非这电视还有带彩的？
　　“吴新，看你！真的……不骗你的……你看，咱这电视不是白哧哧的，没有色彩，人家现在城里有一种电视，那画面就跟咱这里的花朵一样，五颜六色的，所以，人家城里人叫做彩电。”
　　“哦……彩色的……电视机呀，那多……真好！”
　　“是呀，我爸说的，我也没见过……我爸还说，以后有钱了，我家也要换……换那个彩色的电视。”
　　“嗯……真好。”吴新一眼羡慕，盯着电视机，心里美滋滋的。他想的却是，人和人真的不一样，差别太大了。自己现在家穷得饭吃不饱，丽丽家却不但能吃饱饭，还有电视看。同在一个村里住着，都是一样的人，生活咋就这样天差地远呢？
　　“吴新，我爸要是买回来了，你还来我家看电视，不，是看彩色电视机，你来不？”丽丽一眼兴奋，小嘴撅得老高，眼睛如星星似地闪，眨巴眨巴地看着吴新。
　　“来，一定来。”吴新看着丽丽，认认真真地说道。
　　“来，咱们拉钩，不许你骗我。”吴新大喜，赶紧伸出右手食指，与丽丽的小指头紧紧勾在一起。他知道，这一勾上就等于丽丽原谅自己了，不再生自己的气了。
　　回想暑假前的那次期末考试，自己的学习成绩第一次超过丽丽，成为名副其实的第一。丽丽心中有气，整个暑假好长一段时间不搭理吴新，自己气自己。直到九月一号开学，丽丽的气竟没消，变着法儿欺负吴新。他自幼被丽丽欺负惯了，倒没闹啥情绪，只是心里觉得特对不起丽丽。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超过丽丽，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回想发卷子那天，当李治军念名字的时候，吴新还傻傻的发愣一会，这才胆颤心惊地走向讲台，拿回自己的试卷，眼睛却是偷偷地看丽丽。丽丽小脸蛋憋得通红，狠狠地瞪着自己，白眼珠子来回翻着，气大了去了。
　　现在好了，因着一顿香喷喷的玉米棒子，因着一次美滋滋地看电视，丽丽的心结解开了，吴新心中再也没了疙瘩。两个小屁孩子又恢复了以往的和睦，感情自不免加深一些。在丽丽看来，别看吴新学习好，却是一根筋，死脑袋，嘴拙舌笨，哪里比得上自己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在这上头，吴新小子永远不是自己对手，永远都是自己欺负的对象，嘻嘻！
　　周日上午，王梅梅吩咐吴新：“新新，趁着今天村里有电，咱们娘俩一会儿磨面去。”吴新答应一声，母子俩弄了两袋玉米，一人一袋，扛着去村里磨面。别看吴新现在年纪小，身板却很硬朗，力气也不小。这六七十斤的重量扛在肩上毫不费力，轻飘飘就走了。不到十分钟，到了老钟叔家里，放下袋子，因为挂念母亲，折身返回。半路上接过母亲的小半袋玉米，说笑着去了老钟叔家里。老钟叔六十来岁年纪，眼见王梅梅母子过来磨面，抢先问道：“梅子，玉米擦洗干净了吧？”
　　“老钟叔，放心好了，都擦洗了好几遍了，不会粘机器的。”
　　“倒不怕粘，是这两天磨面的人多，机器坏不起，耽误人。”
　　“知道，知道。”王梅梅笑着大声应道。
　　“新新长这么高了，力气也大，将来指定是个干活的好苗子。”
　　“村里娃不干活干啥，得从小儿练。”
　　“对，这话说得是。”老钟叔不再磨蹭，吩咐王梅梅将玉米粒倒进一个圆形的器皿里，自己鼓捣一会机器，笑道：“小心，我要开机了。”吴新早见过这个阵仗，赶紧捂住耳朵。听得老钟叔右手使劲将闸一合，机器“哦”一声怪叫起来，声音尖细刺耳到底。吴新记得，自己第一次随母亲来磨面，没见过这老式机器，竟被这声吓得差点坐倒，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机器一转，玉米粒瞬间磨成玉米面。王梅梅赶紧叫吴新撑好袋子，自己将玉米面重新倒进器皿里，进行二次过滤，装进袋子里。吴新明白，这样二次磨出来的玉米面才是可吃的，稍带着过细点，还能磨出小半袋白面来。如果只过一遍的话，那玉米面比较粗，人不能吃，只能喂牲口，喂自己家的猪呀鸡之类的。
　　忙活了一上午，才将两袋玉米面磨好。吴新脚步快，两个来回便都扛回家里，累得有气无力的。王梅梅顾不得休息，赶紧生火做饭，告诉吴新：“上午累着了，下午好好休息，妈不指望你了。”吴新喝几口凉水，笑道：“没事，你儿身子好着呢，喝几口水就恢复力气了。”王梅梅心中欢喜，嘴上却不服软，骂道：“那敢情好，今天中午没你的饭，只喝凉水好了。”吴新一呆，这才知道把牛皮吹大了，惹母亲反感。舌头一吐，赶紧到院里劈柴去了。
　　下午没事，王梅梅一早去了地里，留下吴新一个人看家。五点左右，自己家的猪竟然拱开猪圈一角，自个儿跑了出来，无论吴新怎么赶，猪就是不进猪圈，把个吴新气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好好暴打这头蠢猪一顿。正自烦躁之际，忽见李乔从地里回来，这猪正没命疯跑，李乔大惊，以为是谁家的疯狗乱跑，吓得两脚发软，一跤坐倒在地，好半天才爬起来。吴新一呆，心中暗暗好笑，没想到这泼辣货竟然被一头猪给吓到了，当真活该。李乔脾气是出了名的爆，何曾受过这样窝囊气，眼见吴新一边呆着，知道这是王梅梅家的猪，气更不打一处来，随手抄起一根碗口粗的木棍，向着猪一路追了过去。吴新万没料到李乔竟然跟一头猪过不去，眼都直了，脸早白了，只得紧随其后，照护自己的猪要紧。可怜那头愚蠢的猪并不知大祸临头，竟摇摇摆摆地往回走。李乔眼疾手快，一棍子结结实实地抽在那猪腰上。猪吃痛得紧，“嚎”一声叫着跑开了。李乔怒气更炽，连叫带骂地追了出去。吴新怒火中烧，只恨追不上李乔，李乔再也追不上那猪。
　　李乔并不曾死心，铁了心要闹一场，可恨王梅梅竟不在家，自己一个大人又不能跟吴新这个孩子较真，满腔怒气都出在猪身上。三截两堵的，猪又被结结实实地抽中几下。猪被打不过，惨叫连天，四下里乱蹿，忽地钻进一片玉米地里，再不肯出来了。李乔气得破口大骂：“狗日的东西，你有本事别跑，看我不打死你……真是啥样人家养啥样东西，一个个贱得要死……”话落，本想闯进玉米地里去赶猪，又见玉米个高，叶子一片，担心割得自己手疼，只得拿砖头石块往里扔。没多会儿，猪又跑出来，李乔大喜，提棍直追。吴新大怒，白眼一翻，眼见李乔没完没了，气往上冲，左手紧握着李乔胳膊，猛地喝道：“住手，你，还有完没完？”李乔一呆，哪将吴新放在眼里，右手横推，扯着嗓子喝道：“起开！”吴新更不迟疑，右手使力在李乔肩膀一推，李乔一个倒栽葱竟然坐倒。吴新大惊，没想到自己轻轻一推，李乔竟然倒了，哪曾想到自己今非昔比，气力猛长。李乔又惊又怒，又气又羞，身子并没受伤，一骨碌爬将起来，眼睁睁地难以置信，这个屁大点的孩子竟敢推倒自己？
　　“我，我告诉你，别再欺负我妈，别当我们孤儿寡母是好欺负的。”吴新双眼瞪大，眼睛直勾勾盯着李乔的眼，两个人四目相对，眼珠子都不眨一下。李乔右手高举，五指张开，迟迟没有落下来，气得左手扔掉棍子，拍拍身上的土，气呼呼地去了。
　　李乔这一走，吴新赶紧将猪赶回来。这次并没费多少力气，猪毕竟还通点人性，知道谁是主人，谁是客人，老老实实地回到猪圈待着，并没有再跑。吴新守在一边，眼见猪一声不吭，垂着头，看起来像是受了莫大冤屈似的。吴新心中有气，忍不住骂道：“蠢猪，让你再跑，吃哑巴亏了吧？我赶你你不回，让那泼辣货打你，看你以后还跑不跑，再跑打折你腿！”吴新话落，拿眼狠狠地瞪了猪几眼，猪也不知道听懂没有，趴在猪圈里，乖乖地嚎了几声，一点野脾气都没有，看来是听进去了。
　　天黑时分，王梅梅回来，吴新赶紧将适才的事情说了。王梅梅大惊，倒不是因为儿子推了李乔，而是看自己家的猪受伤没有。王梅梅三步并作两步到了猪圈跟前，也不管脏与不脏，拿手翻看着猪身上的伤，但见只有几条印痕，以手触之，猪便轻轻地嚎叫几声，显然是轻伤，并不十分痛。王梅梅气恨不过，实在是想打猪几下，哪里下得手去，只得骂道：“死猪儿，以后再别跑了，嫌命长呢。”话落，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喜道：“好儿子，推得好，有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样了。”吴新大喜，眼泪“唰”一下子就涌出来。本以为母亲会骂他不懂事，甚至有可能动手打他，哪曾想母亲非但没有这些举动，反而连夸自己是个小小男子汉，有英雄气概，做得对！从小到大，自己得到过母亲很多赞扬，唯独今天这次，是让吴新记忆深刻的。他自此明白：人向来都是欺软怕硬，趋利避害，只要自己不害怕，世上便没有啥人能让自己害怕。
　　晚上，王梅梅因着猪身上伤痛，不免给猪食里多加些料，让它稠稠的吃好点，吃香些，尽快恢复体力，好赶着过年时节用它来卖钱。吴新没啥事，明天星期一，只正常上学就是了，早早地便睡下了。
　　不觉间，中秋之期临近。王梅梅本不想打月饼，想起儿子年幼，爱吃月饼，只得打几个来吃。吴新怕母亲麻烦，一早说了今年不吃月饼。眼见母亲临时改变主意，自然是为着他的缘故，心中高兴，发誓更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永争第一。乡里乡村的，每家每户都没有几个闲钱，只有中秋望月的时候才买月饼吃，平常就吃自己打的。吴新知道，月饼很好做，无非就是把面揉搓的跟饼子一个样，里边加些核桃仁、芝麻、红糖之类的东西，拿个模子刻出来，放在铁板上烤熟，然后在那明火上薰薰边儿，直接就可以拿来吃了，香喷喷的真好吃！
　　中秋节至，王梅梅打发儿子去村里买包月饼，留着晚上望月之用。吴新不爱吃那月饼，一点都不好吃，还粘得牙疼，劝道：“妈，月饼就不用买了，那买的月饼不好吃，还不如用咱们自己的望，摆些瓜果梨桃也就是了。”王梅梅本不想买，只怕儿子心里不痛快，才有这么一说，眼见儿子懂事明理，忙依了。
　　临近八点，月亮露出了头。吴新早将一张小桌子摆到院里，中间摆放五个月饼，四周围着瓜果梨桃，正前方点着两根红色小蜡烛，插着三支香。吴新跪在桌子前方，恭恭敬敬地向着月亮升起的地方拜了三拜。吴新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拜，只从小见父亲就是这样望月，如今父亲没了，自己依旧照着父亲的旧习惯来，感觉蛮奇怪的。
　　吴新通过课本早已熟知嫦娥奔月的神话故事，眼见今天的月亮确实比平时更圆，更亮，更柔，更美，暗道：“自打记事起，八月十五的月亮总是比平时圆些亮些，莫非真是全国老百姓一起望月望的？”对于这个疑问，他自然回答不上来，只得仰头细细去瞧那月亮，莫非上边真有那富丽堂皇的广寒宫，广寒宫里真的住着那偷食仙丹的嫦娥？对了，还有那玉兔，桂花树，吴刚，要是这些都是真的存在的话，那月亮上也真是美得紧。别说是嫦娥，就是自己也想飞上去住，一辈子不回来也值了。
　　吴新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胡思乱想，来回走着步子，一会看看月亮，一会望望母亲，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想到丽丽，小脑袋里装得满满的，也不知道都是些啥东西。他知道，八月十五过后，村里百姓就开始农忙了，要掰玉米棒子了。自己家那一亩半地种的都是麦子，这两年母亲费尽心力，在自己院里空地上开出半亩地，种上了玉米。那点子活，不用半天就干完了，不算个事。真正的活计是帮姥姥、姥爷、舅舅、舅妈家掰玉米棒子，不光是自己去，母亲也得一起去，提早收秋，到冬天就清闲了。
　　一星期后，村里百姓开始陆陆续续地掰玉米棒子，家家户户里外对忙，一时热闹非凡。趁着星期天，吴新一大早随母亲一道去帮姥爷家掰玉米棒子，姥爷家的玉米地靠近河边，处在一块高地上。放眼望去，整个一片田地里都是玉米，绿绿黄黄的一片。吴新顾不得看那些，问声姥姥、姥爷好，跟小东打声招呼，早一头钻进地里，开始掰玉米棒子。依着王忠、张小燕两口子意思，掰玉米棒子的时候趁势去皮，只剩下光溜溜的玉米芯，回到家也好弄，好往上垒，不耽误事。王田园却不同意，这几天天气不好，随时有可能下雨，赶紧先紧着掰回去是正紧，晚上抽空大家再去皮，不比在地里瞎耽误工夫强？王忠不再言语，随手一个，只听“咔嚓”一声，玉米棒子应声而倒。吴新最喜欢听这“咔嚓”声，左右手连挥，一连串“咔嚓”声响起来，好听得很。